第三版自序
我很感谢我这本讲演录发表后,得承许多位师友和未及识面的朋友给我以批评诲示。但惜我很少——自然不是绝没有——能从这许多批评诲示里,领取什么益处或什么启发。我对大家的批评诲示自始至终一概没有作答;这一半是为大家的批评诲示好像没有能引起我作答的兴味。不过我将来会当作一次总答的。
我虽没能从诸师友处得着启发,但我自己则既有许多悔悟。在这许多悔悟中,此时只能提出两个重要地方;在这两个地方也只能消极的表明知悔的意思,不能积极的提出新见解。现在我分叙如后。
头一个重要的悔悟是在本书第四章讲孔家哲学所说“中庸”是走双的路之一段。这一段的大意是补订上文单明孔家走一任直觉随感而应的路还未是,而实于此一路外更有一理智拣择的路;如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便是要从过与不及里拣择着走。这样便是我所谓双的路;原文表示此双的路云:
(一)似可说是由乎内的,一任直觉的,直对前境的,自然流行而求中的,只是一往的;
(二)似可说是兼顾外的,兼用理智的,离开前境的,有所拣择而求中的,一往一返的。
我从这个见解所以随后批评宋学明学,就说:
宋学虽未参取佛老,却亦不甚得孔家之旨;据我所见,其失似在忽于照看外边而专从事于内里生活;而其从事内里生活又取途穷理于外,于是乃更失矣。……及明代而阳明先生兴,始祛穷理于外之弊而归本直觉——他叫良知;然犹忽于照看外边,所谓格物者实属于照看外边一面,如阳明所说虽救朱子之失,自己亦未为得。
所有前后这许多话我现在都愿意取消。但我尚不能知这些话果有是处,抑全无是处。当初我说这些话时,原自犹疑未有决断,到现在我还是犹疑未有决断;不过当初疑其或是,现在疑其或非罢了。从前疑其或是,现在疑其或非,这自有所悟有所悔;而我兹所痛切悔悟的实在当时不应该以未能自信的话来发表;或者发表,也要做疑词,不应该作决定语。以决定语来发表未能自信的见解,这全出于强撑门面之意,欺弄不学的人。孔学是个“恳切为己”之学;怀强撑门面之意发挥恳切为己之学,这是我现在最痛自悔悟的。所以我头一桩先声明取消这一段话或取消这一段话之决定语气。
又附此声明的,所谓双的路一层意思我暂不能定其是非,但在本书叙释双的路后,所说:“像墨家的兼爱,佛家的慈悲,殆皆任情所至,不知自反,都是所谓贤者过之;而不肖者的纵欲不返,也都是一任直觉的。所以必不可只走前一路,致因性之所偏而益偏,而要以‘格物’‘慎独’‘毋自欺’为之先为之本,即是走第二路;《中庸》上说过慎独才说到中和者此也。……”今则知其全是错的。墨家的兼爱,不肖者的纵欲都不是一任直觉。我当时所怀抱“格物”的解释,也同许多前人一样,以自己预有的一点意思装入“格物”一名词之下,不是解释格物。“慎独”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并未晓得,所说自无是处;现在可以略晓得,今年在山东讲演“孔家旨趣”曾经讲到。至于格物则至今不能得其的解;我宁阙疑,不愿随便讲。
第二个重要的悔悟是在本书第四章末尾,说“西洋生活是直觉运用理智,中国生活是理智运用直觉,印度生活是理智运用现量”之一段。这一段的意思我虽至今没有改动,但这一段的话不曾说妥当,则我在当时已一再声明:“这话乍看似很不通……但我为表我的意思不得不说这种拙笨不通的话……”“读者幸善会其意,而无以词害意。”不料我一再声明的仍未得大家的留意,而由这一段不妥当的说话竟致许多人也跟着把“直觉”“理智”一些名词滥用误用,贻误非浅;这是我书出版后,自己最歉疚难安的事。现在更郑重声明,所有这一段话我今愿意一概取消,请大家不要引用他或讨论他。
再本书第一次印于山东,第二次印于北京,第三次第四次均印于上海商务印书馆;今为第五次印,而称为三版者,盖单就商务印书馆之版而说。
十一年十月
漱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