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化问题的答案三
我民国七年(1918)夏间在北京大学提倡研究东方化,就先存了西方化的观察而后才发的。因为不晓得自己的意思对不对,约我的朋友张崧年君一天晚上在茶楼谈谈。张君看西洋书看的很多,故此每事请教他。我当时叙说我的意见,就是我观察西方化有两样特长,所有西方化的特长都尽于此。我对这两样东西完全承认,所以我的提倡东方化与旧头脑的拒绝西方化不同。所谓两样东西是什么呢?一个便是科学的方法,一个便是人的个性申展,社会性发达。前一个是西方学术上特别的精神,后一个是西方社会上特别的精神。张君听着似乎不甚注意,但我自信很坚,并且反觉得是独有的见解了。过些日子李君守常借一本《东洋文明论》与我看。是日本人若宫卯之助译的美国人闹克斯(George William Knox)的书,原名The Spirit of the Orient。这书虽说是论东方文明的,却寻不着一句中肯的话。所谓东方的精神(Spirit)全然没有。但最末一章题目是“东西文明之融合”,也是主张融合论的。他那里边有一大段却大谈论西洋的精神,一个是科学,一个是自由。他先说近世文明发达到今天这样,他们欧美人的进步,实在是因为这两样东西。后又说日本人的胜利——指战胜俄国说——也都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乃知道我的观察原也是早有人说过的。到民国九年看见《新青年》六卷一号陈独秀君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说他们杂志同人所有的罪案不过是拥护德赛两位先生——Democracy,Science——罢了。西洋能从黑暗到光明世界的,就是这两位先生,他们认定可以救治中国政治、道德、学术、思想一切黑暗的也只有这两位先生。我常说中国讲维新讲西学几十年乃至于革命共和其实都是些不中不西的人,说许多不中不西的话,做许多不中不西的事。他们只有枝枝节节的西方化,零零碎碎的西方东西,并没把这些东西看通窍,领会到那一贯的精神。只有近年《新青年》一班人才算主张西方化主张到家。现在陈君这个话就是把他们看通了的窍指示给大家了。记得过几天的《时事新报》某君,对陈君这话有段批评,仿佛是说以德赛两先生括举西方潮流,所见很对,但是近年的势力还有一位斐先生——斐络索斐(Philosophy)云云。某君这个话不很对,因为这里所说的赛先生是指科学思想,亦可说是科学主义的哲学,正指哲学耳。然则我们如果问如何是西方化?就答作“西方化即是塞恩斯、德谟克拉西两精神的文化”对不对呢?这个答法很对,很好,比那“征服自然”说精彩得多,把征服自然说所忽略的都切实表明出来,毫无遗憾了。但只仍有两个很重要的不称心的地方:
第一个是我们前头证明西方化与东方化对看,“征服自然”实在是他一个特异处,而现在我们这答法没有能表示出来。虽然说到科学,但所表的是科学方法的精神现于学术思想上的,不是表他那征服自然的特[异]采见诸物质生活的。所以很是一个缺点。
第二个是我们现在答作“塞恩斯”“德谟克拉西”两精神的文化,这两种精神有彼此相属的关系没有呢?把他算作一种精神成不成呢?我们想了许久讲不出那相属的关系,不能算作一种精神。但我们说话时候非双举两种不可,很像没考究到家的样子。究竟这两种东西有他那共同一本的源泉可得没有呢?必要得着他那共同的源泉作一个更深澈更明醒的答案,方始满意。
如此说来我们还得再去寻求圆满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