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蝉失母爱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南唐)李煜
在禹蝶的记忆里,和风暖日的春节并不多,上师范的最后这个春节每天都能见到暖融融的太阳。大年初三,齐雪过来约上禹蝶骑车去十多里外的邻县(曾县)芦花镇齐雪一个同学家里拜年,听齐雪说她这个同学父亲在他们棘阳县野马自行车厂做车间主任,同学在本县城高考落榜后随她父亲到棘阳县复读初二,这样不容易被检举出来,才想了这一计策,结果奋战两年后还是没挤进师范的队列,读了高中。
公路两旁的梧桐树脱下了昔日满身稠密的绿装,只留下几片零星的黄叶在枝头摇曳,翘首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地里的麦苗在几场冬雪后开始慢慢返青,大有“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的势头。齐雪的同学住的这个乡村跟禹蝶住的城北刘庄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乡下人的热情好客让禹蝶和不认识的佳玉瞬间成了朋友,吃完饭便围上暖烘烘的被窝与佳玉的妈妈拉起了家常。
妈妈说,小蝶读师范真好啊!
好什么!不像齐雪和佳玉上高中可以考大学。我毕业要回到农村去教小学生。
上师范端上了铁饭碗,是农村人个个羡慕的好事,我们佳玉巴不得也能考上师范,可惜就差那么几分没考上。之前,她爸爸说给她弄个商品粮户口,到现在也没有眉目,也不知道半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
婶婶不用操心,你们佳玉考上大学不愁商品粮户口,就算万一考不上,她爸爸也会想办法帮她解决一个城市户口。禹蝶安慰道。
这些都是未知数,谁知道是个啥果子。我们大队里有个姓韩(寒)的男孩子,为了读师范也是费了好多周折,去了你们县他姑妈家读书。虽说他这学习之路波折重重,但比我们佳玉幸运,愿望实现了。
禹蝶一听立刻跟寒蝉对上了号,赶紧问:他叫寒什么?
以前叫寒辰光,现在好像改了名。他们家是丹江口修水库搬迁过来的,搬过来时这孩子才五岁,他妈因为难产走了,还有一个不满三岁的妹妹,后来他爸给兄妹俩娶了个后妈,又生了两个孩子。谁知男孩子越长大越倔强,跟他后妈常常闹别扭,高考赌气都没参加,他爸是管理区区长,整天在区里忙事,没辙了,只好把他送走。
佳玉妈妈讲的故事太遥远,太忧伤,不是关于佳玉,而是这个叫寒辰光的男孩儿,一直延绵回旋在禹蝶的梦里。
可那一夜她根本无法入眠,一个似梦非梦的故事紧紧缠绕着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一位年轻的父亲望着碧波万顷的丹江口水库久久不曾离去,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队长的话:
寒成栋同志,你是村里的共青团书记,身为年轻干部,为这批村民带个头去青海支援边疆建设。龙口村这一次真的要全部迁出了。队长在动员大会上对年轻的寒成栋做思想工作。
队长,我是应该起好带头作用,如今去遥远的青海支边必得拖儿带母,容我回去跟老母和爱人商量商量。寒成栋是个稳重踏实的青年,不是说带头就行动的那种,他上有老母亲,下有一儿一女,不能说走就能一个人走算了。
夕阳快落山了,夕晖洒满江面,碎碎的波光摇晃着,就像摇晃在年轻父亲的心里,明灭不定。他看上去玉树临风,不太像一个农民,那张国字形的脸一向显得刚毅,虽在田间劳作,皮肤依然白皙,一双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望向江面,脸上的刚毅逐渐被犹豫取代,他在想如何向母亲和妻子说明搬迁之事。他不怕离乡背井,他也懂得“舍小家,顾大家”,只是妻子现在身怀六甲,行动实在不方便。再说这个家也是老门老户的,祖祖辈辈在这儿生活了好几代,老父亲留下的那些果树不是说搬就能搬走的。如果去青海支边要跨越一千多公里,就算搬到省内别的县也有几百公里,妻子的身体吃得消吗?万一在中途出点意外,这一家人该怎么过呀!辰光才五岁,妹妹还不满三岁。
太阳像个沉重的老人,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大山的怀抱。寒成栋不得不起身往回走。
夜渐深,母亲和两个孩子已经入睡,妻子收拾完活计,成栋叫她坐下来歇会儿。这是一位娴静又贤惠的妻子,高挑的个头,鹅蛋型的脸,白嫩的皮肤,说起话来柔声细语,不愧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秧歌舞领队老师。
静淑,我们必须得搬家,水库工程还在继续扩大,这里不会留下一户人家。寒成栋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对她说话一向温和有加,队长今天做我的思想工作,让我在这批搬迁队伍中带个好头。
成栋,我懂你的意思,就是我现在这身子实在不方便,还有半个月就要临产啊。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我回头再跟队长申请一下,不去遥远的青海支边,我们去省内别的县,没那么远的路程对你的身子影响应该不太大。
那你明天去申请,我和妈在家打点东西,虽然不是特别贵重,但都是祖辈们留下来的居家必备物,一样都不能少!妻子温柔地回应道。
注意你的身子,别惊动了肚子里的宝宝。寒成栋对着妻子轻轻笑了笑,又摸了摸妻子的大肚子,才安心去睡觉。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好干部寒成栋与爱妻扶老携幼,带着老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踏上了搬迁之路。那个年代,在没有小汽车,没有大货车,更没有货拉拉,甚至连摩托车和三轮车都少有的农村,靠着拖拉机从一个县跨越到另一个县,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实在艰难极了。
丹江口大坝下闸蓄水形成丹江口水库,千年古城庞大的古建筑群沉入江底的最后一年,一位年轻的母亲眼睁睁地丢下她两个年幼的孩子,带着她无法出世的婴儿一起埋进了异乡的黄土地。
那一夜,禹蝶第一次彻夜失眠,整个人都泡在这个陌生又心酸的故事里,故事里这个五岁的男孩儿一定是寒蝉,她记得艾小杰说他就是从S县芦花镇来这里跟着他姑妈上学的,她的心被他纠得隐隐作痛。她忘不了他梦里永远回旋着《梦的旋律》:
她太小了
总爱做梦
在甜甜的微笑
悲怆的泪水中
衔来一撮清新的春泥
啄起一丝淡雅的寒冷
真纯洁,真可爱
却太小了
醒来说,好冷
妈妈为什么不爱我了
打了个冷颤
滑掉缕缕的清香
飘来淡淡的清凉
妈妈,要下雨啦
……妈妈
我好小好小
他们都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