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鱼津和小坂按计划,在二十八号晚上二十二点四十五分坐上了从新宿出发的夜行列车。到达松本的时候是凌晨四点五十七分。天还没有亮,两人下了列车,站在月台上,感觉非常冷。走上车站天桥的时候,鱼津问小坂:“你睡了吗?”
“睡了有五个小时。”
“那就没问题。我也睡了差不多的时间。”
除了这些,两人没有说别的话。天气太冷,睡眠不足,而且一到了松本站,登山时沉默的习惯又回到了两人身上。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两人坐上了前往岛岛的电车,花四十分钟到达了岛岛。在候车室等待前往泽渡的公交车时,天终于亮了起来。
鱼津和小坂从东京出发的时候上身都穿了敞领衬衫,外面套着毛衣,下面都穿的是滑雪裤。到达松本站之后,鱼津觉得冷,又在外面套了件带风帽的厚夹克。小坂则换了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两人随身携带的行李都只有一个背囊和一副滑雪板。两人都只在背囊里放了必须要带的东西,尽量减轻背囊的重量。背囊里除了路上要吃的便当以及随身的衣物之外,还有热水壶、手电筒、登山专用的日记本、防寒帽、高山眼镜、手套、防护手套、袜子等东西。
帐篷、防雪帐篷(小型帐篷)、登山绳、登山三大件[1]、登山绳梯、挂环等登山用具已经提前拜托上条运到了德泽休息点。这次把冰镐也一起放在事先寄过来的行李包当中了。
食物、便携式锅碗、奥德赛(煤油炉)等炊具也都在提前寄过来的行李包中。
看了上条的来信之后,两人都以为公交车只能开到稻核,但是在岛岛打听了一下,据说还能开到泽渡。
“可以省出一天时间了。”
小坂说道。如果要从稻核走到泽渡的话,要花一天时间,那样的话,就必须在泽渡住一晚了。
“看来今天能够赶到上高地。”鱼津说道。
“是的。运气好起来的时候,真是万事都顺心啊。”
小坂说得好像已经成功了似的。
公交车载上零星几个乘客,朝泽渡开去。穿过岛岛车站附近的村庄时,天上开始飘起细细的雪花。
一路上公交车时常会遇到运送木材的卡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车子开过了稻核桥,来到了梓川右岸。屋顶上放着石头的稻核村似乎在寒冷中瑟缩着,一片寂静。村庄中不见人影,只有稻核特产的萝卜菜和吊柿子挂在微微倾斜的房子的外墙上。
“听说山上下了大雪?”
司机和一个像是当地人的乘客说着话。
公交车到达终点站泽渡的村庄时,是十点。雪已经积了将近一尺厚了。两人下了车,赶紧跑到了车站旁边的商店西冈屋内。
两人把背囊和滑雪板寄存在商店内,正准备去稍远一点的上条信一家时,商店老板娘带来了上条的留言。
上条说他今天有事,必须要去趟稻核,所以不在家,请他们下山准备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去他家坐坐。接着老板娘还拿出了上条留下的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放在了木炭炉旁边的桌子上。这是鱼津在信上拜托上条做的年糕。
两人就在店里面从背囊中拿出便当,吃了顿不知道该算早饭还是午饭的饭。这家商店既卖菜干、水果、点心,又卖些山货、杂货,货物杂乱地堆放在一起,在乡下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商店。但是店里的木炭炉旁边又放着简单的桌子和凳子,又有点像小饭馆。事实上,如果想要吃个乌冬面、荞麦面什么的,这里很快就能做出来。
而且,这还是一家旅馆。在没有铺地板的店面旁边,是一间大约六叠大的房间,里面还有被炉。这会儿有一个像当地人的老人正坐在被炉旁。冬天来登山的人当中谁都在这里住过一两次。鱼津跟上条信一认识之后,大多是住上条家,在此之前,也经常住这家西冈屋。
店里放了一些年货。右手边并排放着几箱干青鱼子和橘子,旁边又放了几束干海带和干鱿鱼。左边除了长筒靴、胶底袜、棉手套之外,还有三件红色毛线织的儿童毛衣。不久,村庄中的某个小女孩大概会穿着其中的一件来迎接新年吧。
一个五十多岁的村民穿着干活的衣服,肩上落着雪,走进了店里。他朝鱼津他们打招呼:“这天可真冷啊。”又跟坐在被炉边的老人说道:“住持,你这是准备休息了?”
“住持冷了也会缩成一团的呀。”老人说道。这个老人好像是附近某个神社的住持。再一看,他前面的被炉上还放着一壶酒。
鱼津和小坂付了钱,打开商店的门,换上了滑雪板。雪依然在下。
“走吧。”
小坂率先朝雪中滑去。
——十一点从泽渡的西冈屋出发。到达坂卷是下午一点,到达中之汤是下午两点。到釜隧道之前,风雪很大,积雪很深。两点半到达釜隧道。花十五分钟穿过隧道。隧道中的冰柱比预想的少。出口还跟以前一样,被雪堵住了。从这里开始,雪停了,有淡淡的阳光。可以看到烧岳峰。上面有白烟直冲天空。三点四十五分到达大正池。从这里可以看到一部分穗高山峰。在大正池的小店呆到四点零五分。接下来是森林小路,略感疲劳。五点钟到达宾馆的值班室。穿过黑暗,看到值班室的灯光,真令人欣喜。晚上与值班室的T先生围着火炉畅谈。晚上十点入睡,房间在二层。
——三十日,早上八点从宾馆的值班室出发。雪深一尺左右。花三十分钟左右到达河童桥。梓川一直流到德本坡的岔道附近,但是水都已经冻上了。这一带和往年一样,因为是河滩,风很大,所以没什么积雪。河面宽度也跟以前一样。从河童桥到明神,费时一个小时。再花一个半小时,到达德泽休息点。十一点走进德泽休息点。
——德泽休息点的主人下山了,不过还有值守的K在。
休息了一下,吃了午饭,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先把一部分行李(帐篷和登山工具)先搬运到松高岩沟入口处,顺便去观察一下情况。预计单程要花三个小时,所以一点钟从德泽休息点出发。每人在背囊上背了一个行李箱。此外还带了少许行李。穿过林间小道,进入河滩。穿过新村桥桥底。从这一带开始,积雪变深,推着积雪,来到了北山脊脚下。到这里费时一个小时。进入奥又的本谷,雪一下子变深。沿着堆满雪的河底走了一个小时。两边已不见森林,视野开阔起来,可以看到整片神圣的北山脊。四周一片雪白,偶尔可以见到干枯的树木。不久到了右岸,穿过一片桦木林,来到松高岩沟的入口处。选了一个没有雪崩危险的地点把行李存放在这里。行李一个解开,一个没解开,就放在那里。插了面红旗作为标识。抽了根烟,马上踏上返途。晚上七点回到德泽休息点。
——三十一日,早上七点出发。沿着昨天在雪上走过的脚印前进。比起昨天轻松很多。十点,到达放置行李的松高岩沟入口处。在这里,脱下滑雪板,把行李分分类,整装待发。为了避免遇到雪崩,沿着松高岩沟左边的山脊,走中畠新道。陡坡。来到山脊处,穿上了冰爪。在这里吃了午饭,已是十二点。穿过山脊,是一片很陡的斜面,积雪深达胸口。抬头可以看到奥又白的全貌。可以近距离地看到向左倾斜的山口(山坳)中的宝树。接下来又花了一个小时,三点到达奥又池畔。在宝树底下搭了帐篷。开始下雪。到了晚上,又开始刮风。
鱼津放下笔,熄灭了插在威士忌空瓶子口上的蜡烛,在一片漆黑中说道:
“刮风了。”
双人帐篷的底部被风刮得呜呜作响。
“明天就会停吧。”
小坂回答道。两人一起在被大雪覆盖的奥又白的半山腰上,在一棵被称为宝树的巨大的桦树底下,度过了昭和三十年的最后一天。
现在两人搭帐篷的地点是奥又池附近唯一一个安全的地方。除了宝树底下,其他地方都有可能遇到雪崩。
两人是下午三点的时候到达这个地方的。到了之后,马上就刨开雪,用脚踩平地面,搭起了高约一米二,长约一米八的双人帐篷。一部分行李放到了帐篷内,其他的就放在了外边。因为下雪,晚饭也是在帐篷里面做的。在锅里面放入雪,用煤油炉加热,有了开水之后,就用德泽休息点带来的饭团和猪肉做了汤饭。
下午五点,在雪山里面已是晚上。鱼津花了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在蜡烛下写了日记。鱼津有个习惯,不管多累,都要把当天的行动简单地记在日记本上。
蜡烛熄灭之后,风声听起来更大了,像波涛似的轰鸣着。
“明天如果雪停了,就三点半起床,五点钟出发。——真希望这风也能停下。”
小坂说道。
“应该没事吧。今天晚上都刮完的话。——睡吧。”
两人都沉默下来。
鱼津钻进睡袋,舒展了下身体,闭上了眼睛。风声依旧很大。鱼津什么都不想去想。如果要想的话,该想的事情太多了。明天就是元旦了。想起元旦,就想到家里正在不停地做准备迎接新年的妈妈,正在喝着跨年酒的爸爸。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的弟弟妹妹。还有公司的事情。租的房子。
但是,鱼津每次在冬天登山的时候,都会像这样努力不去想任何事情。因为自己来登山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想这些事情的。而是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为了登山才来到这里的。
鱼津和小坂这次的计划是要征服前穗东壁。说是东壁,其实是由好几个岩壁组成的。A峭壁、B峭壁、C峭壁这三大岩壁和侧面的北壁,统称为东壁。
攀登东壁也有好几条路线。这次两人选的是从北壁出发,经A峭壁,登上前穗山顶。目前还没有在冬季经这一路线成功登顶的记录。如果是从北壁登顶的话,目前为止已经有三个登山队成功登顶,都花了大约十二个小时。两人计划用一天时间同时攀登北壁和A峭壁。
鱼津和小坂都相信自己能够在一天内登顶。之前在夏季的时候,他们为了勘察地形,已经攀登过好几次了,而且也详尽地研究了前穗东壁的相关记录。还拍了大量秋天初雪时候的照片。
如果说两人还有什么问题没解决的话,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从北壁登顶的登山队要花上十二小时之多。按照两人在夏季登山的经验,这完全是无法想象的。
鱼津醒了。他从睡袋里爬出来,点了根火柴看了一下,已经三点了。风已经停止了。朝帐篷外一看,天上星光闪烁。鱼津带着要把人冻僵的寒气,把头缩回帐篷内,摇了摇小坂的睡袋。
“赶紧起来!出星星了。”
“嗯。”
小坂答应了一声,也起身了。然后似乎是为了确认鱼津说的话,他也把头伸到了帐篷外。
“满天星斗啊。”
然后他缩回帐篷内,马上跪在煤油炉前点火。昨天锅里烧的水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冰。鱼津把手伸到上面暖了暖,从背囊里取出了上条给的年糕。
“做烩年糕是我每年的任务。”鱼津说道。
“也不知道咱俩是什么缘分,我吃你做的烩年糕已经吃了五年啦。”
说着,小坂也开始准备屠苏酒。
有了煤油炉里的火,帐篷中开始变得暖和一点了。两人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又每人吃了三块徒有其名的烩年糕,两块巧克力。两人在昭和三十一年的第一顿饭从凌晨四点半开始,五点钟结束。
该做出发准备了。——热水瓶里装上红茶,背囊里装上咸饼干、奶酪、巧克力、葡萄干、羊羹等食物。检查了一下登山绳、钢锥、铁锁、登山锤、登山绳梯、防雪帐篷,把它们也都塞进了背囊内。
穿上带风帽的厚夹克,套上滑雪裤。脚上穿的是雪鞋,又套上了冰爪。手上戴的是毛线手套,外面又套了副防护手套。
五点半,两人背上背囊,拿着冰镐,走出了帐篷。四周还是一片漆黑。
两人往下走到奥又本谷之后,横穿山谷,进入了B泽。
B泽是个陡坡,幸运的是积雪并没有太软。但即使如此,每走一步,积雪还是会没到膝盖。
“已经用了一个小时了。”小坂在后面说道。
“再有一个小时应该就能到了。”
鱼津回答道。两人的目标地点是北壁的起始处。想要在七点半之前到达那里。
登上B泽,正好是七点。新年第一天的太阳从背后升起,四周一下子变得明亮温暖起来。两边的岩石裸露着,除此之外就是白茫茫一片,连树木都不见一棵。
B泽的尽头耸立着高达一百五十米的岩壁。沿着白雪皑皑的斜坡爬到岩壁底部,如预计的那般,正好是七点半。
两人把斜坡上覆盖的积雪耙到一起,踩平,把背囊放在上面。接着两人带着一种做大事情之前的奇妙的平静,抽了根烟。白雪覆盖下的岩壁,正在前面向自己发出挑战。鱼津这么想着,抬头看着自己即将要开始攀登的这座高达一百五十米的大岩壁。雪又开始窸窸窣窣地下了起来。
——八点整,从热水瓶中倒了杯茶喝,然后系上登山绳。登山绳长三十米。这是第一次使用尼龙登山绳。鱼津领攀。从岩壁底部开始攀登。因为斜坡很陡,又有积雪,所以每次一扒雪,身体也会往下滑。用力把冰镐插入雪中,并使劲借力往上爬。很艰难才爬上第一个积雪覆盖的岩棱。接着使劲伸长绳距,抓到了岩石。从这里开始攀登,不久就到了一个岩石裂口(烟囱状的裂口)。因为上方的岩石呈覆盖状,所以就把钢锥插在岩石中,挂上铁锁,踩着绳梯爬了上去。——之后是岩石和积雪交杂的地带。
——然后是白雪覆盖的岩棱。
——接下来是最后一片裸露的岩石。非常陡峭。我知道从这里往上有左右两条路线。右边的路线轻松点,但是费时间。所以就决定直接往上爬。以两个绳距通过。但是,光在这里就花了一个半小时。
——下午三点,终于登完北壁,来到了第二平台(阶地)。爬到这里,总共花了七个小时。在这里吃了午饭。
——下午三点半,开始攀登A峭壁。从这个时候开始,太阳躲进了云层,开始刮风,似乎要下暴风雪了。攀登起来很艰难。
——下午五点半,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攀爬。在A峭壁上半部分找地方露营。在这里发现能够露营的地方真是老天保佑。鱼津为了能够站稳(自我保护),用冰镐把岩石凹处的积雪刨了出来,结果发现了岩石和岩石之间有一个很宽的缝隙,足够两人并排坐下。将系索栓(保护支点)打入岩壁,用登山绳将两人绑在一起。把防雪帐篷盖在头上。
——暴风雪从面前刮过来。想要取暖,但是蜡烛芯被雪打到了,怎么也点不着。很后悔没有带打火机。非常疲劳。
鱼津在一片黑暗中用钢笔在日记本上写着。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写下的字究竟能不能看得清楚。
之后,鱼津好几次迷迷糊糊睡去,又好几次醒了过来。
每次醒过来,最先想到的是现在自己正在A峭壁的上半部分。估计再往上爬三十米,就能爬完这座峭壁了。峰顶就在眼前了。可不能在这里屈服于寒冷,再有一点点时间就可以达成目标了。
“真是倒霉啊。”
小坂说道。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鱼津感到他是在苦笑。
“睡着了吗?”鱼津问道。
“没有,完全没睡着。——等雪停了我们就开始往上爬吧。接下来我来领攀吧。”
小坂说道。鱼津感觉现在小坂比自己更有精力些,想着接下来由他领攀也好。
“不管怎样,注意不要被冻伤了。”
鱼津说道。但是小坂没有回应。他睡着了。鱼津把防雪帐篷上的雪掸了掸,小坂依旧睡着。
不知不觉鱼津也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这次他仿佛听到小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在跟自己说什么。
“没事吧?——喂,你没事吧?”
鱼津感觉小坂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就睁开了眼。
“我没事。”鱼津回答道。
“不要睡了,还是不要睡的好。”
小坂说道。小坂紧贴着鱼津右侧的身体在猛烈地颤抖。
他有点不正常似的不停地哆嗦着。
“再抖就要掉下去了哦。这里可不是在榻榻米上。”
鱼津努力打起精神,开玩笑似的说道。
“是你在抖。是你的身体在抖,我是被你带着才抖的。”
小坂毫不示弱地说道。分不清是谁带着谁在抖,总之两个人都抖得厉害。
风稍微小了一点,但是雪还是在不停地下。已经被冻住的防雪帐篷因为积了雪,变得沉重起来。
“几点了?”
“大概四点吧。”
小坂点了根火柴。一瞬间防雪帐篷内就变得明亮起来了。
“四点了。”
“那我们还要再忍耐三个小时。等到了七点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吧。”
接着,两人在嘴里含上不知道第几口威士忌,又摸索着从背囊中拿出饼干和奶酪塞进嘴里。从这个时候开始,寒冷变得越发猛烈。拂晓的寒冷袭来,仿佛要把两人冻住一般。
鱼津双手抱胸,尽可能地让自己缩成一团,睁大了眼睛,按小坂说的尽量不睡着。雪还没有渗到手套和衣服里面。疲劳程度也不能说特别深。食物也很充足。除了自己两人现在正蜷缩在三千米高的岩壁缝隙中这一点,别的情况都不算糟。鱼津这么想着。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防雪帐篷外的空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两人只要稍有松懈,死神就会把他们抓走。
“小坂,你在想什么?”鱼津问道。
“在想怎么天还不亮呢。只要天一亮,就可以开始继续攀登了。”
“就算有暴风雪也要继续攀登吗?”
“风雪应该不会那么大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小坂稍稍掀开了防雪帐篷的底部。瞬间,从下方刮来了雪片和似乎要把人冻住的寒风。
“没问题的。到了早上就会停止的。”
小坂半是安慰自己,半是安慰鱼津似的说道。
到了六点半,天亮了起来。暴风雪依旧很大,视野很差。两人在等着暴风雪稍稍变小。准备等暴风雪稍稍变小了继续攀登。不能够继续停留在这里。他们也没有想过往下走。因为再攀登三十米就能登顶了,而且他们觉得到了这里,接下来应该会比较好攀登。
到了七点半,雪还是没有停,但是稍稍变小了一点,两人想着要想继续攀登的话就这在这个时候了。
“走吗?”小坂问道。
“好。”
鱼津回答道。在积雪覆盖的岩石缝隙中蜷缩了一个晚上的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眼前的状况。他们觉得再差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再往上爬三十米,这片岩壁应该就到顶了。不管多慢,再跟风雪和岩石搏斗三个小时,应该就能站上穗高峰顶了吧。接下来就只要往下走到A泽,回到昨天早上一直搭在宝树下没收的帐篷就可以了。这些比起之前攀登的困难程度,简直就跟玩似的。
当然,回去的路上也有可能会遇上雪崩,有可能会因为暴风雪寸步难行,但是对于昨晚在恶劣的环境下过了一晚的两人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雪崩只要谨慎一点,是可以躲过去的。如果遇上暴风雪,只要挖个雪洞钻到里面就可以了。比起昨天晚上的露营,能躲进雪洞里,简直就像是住琼楼玉宇啊。
两人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把防雪帐篷折叠好,在雪中做好了攀登准备。
“终于到最后一个绳距了。”
检查完登山绳之后,小坂被雪帽完全包裹住的脸上,只有眼睛露出了笑意,仿佛在说“那就出发吧”。今天早晨由小坂领攀。鱼津做好攀登准备之后,感觉已经完全恢复精神了,不用小坂领攀也没事。
小坂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着,每走一步都要确认脚下是否能踩稳,开始攀登被大雪覆盖的岩壁斜坡。
花了一个半小时,向上爬了二十米。再爬十米就可以到达终点了吧。
小坂停了下来。等鱼津走到他站着的地方时,浑身是雪像个雪人似的小坂说道:“抽根烟吧?”说着他拿出了香烟盒,从中抽了一根叼在嘴上,又递给了鱼津。鱼津也抽了一根。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火柴点了烟。
从下面刮上来的风不时地卷起雪烟朝两人袭来,但是跟之前相比,雪已经小了很多。这么下去,雪应该很快就能停止了吧。
“这次最失算的就是没有带打火机。”鱼津说道。
“我都已经放进背囊了,又把它拿了出来。”小坂说道。
鱼津想了起来。小坂之前拿在手里的红色女式打火机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小坂没有再说打火机的事,他把抽剩下的香烟扔在地上,说了声“走啦”,深深看了眼鱼津,又马上背过身去。鱼津把冰镐插在岩石和岩石中间站着。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处难攀爬的地方了。积雪覆盖下的岩石像屏风一样耸立在面前。在相隔八九米的前方,小坂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可以搭脚的地方。
由于下雪引起的雪烟,有两次鱼津都看不清楚小坂在哪里。等到雪烟散去,小坂紧贴在岩壁上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小坂开始慢慢地朝上爬。但是过了好久,鱼津才看到了小坂打出的手势“好了,过来吧”,于是他把冰镐从岩石中抽了出来,开始朝有点坡度的岩角爬去。
白雪覆盖的岩壁上夹杂着没有被白雪覆盖的完全裸露的灰褐色岩石。鱼津像小坂一样,一步一步确认着可以搭脚的地方,往上爬着。
终于,鱼津来到了比小坂站的地方大约低一米的地方。
但是小坂很快又开始往上攀登了。
两人完全没有心情说话。艰难而危险的处境令两人都顾不上说话了。
鱼津把冰镐插在岩石间,看了看好友的样子。风从斜坡的左侧刮来,不停出现的雪烟弥漫在身下。雪花带着一种不吉的声音落在鱼津脚下。
这时候,小坂已经开始攀爬距离鱼津斜上方五米左右的岩壁,他正把登山绳绑在上面突出来的岩石上。不可思议的是,此时小坂乙彦的身影对于鱼津来说,就像一张画一样,清楚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小坂周围的空间虽然很小,但是就像是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窗似的,他仿佛在透过玻璃窗看小坂,岩石、雪花、小坂的身体,似乎都微微带着一种冰冷的光泽。
意外就发生在这时。鱼津看到小坂的身体突然哧溜哧溜地从岩石的斜坡往下滑。下一秒,鱼津耳边传来了小坂发出的短促而激烈的叫声。
鱼津看到小坂这个样子,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冰镐。此时,小坂的身体似乎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岩壁的垂直面上推开了。他像个物体一般,直直地落入了雪烟中。
鱼津紧紧地抓住了冰镐。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再也看不到小坂乙彦的身体了,鱼津此时才意识到这个意外的意思。
小坂掉下去了。
鱼津拼命地、用尽全身力气,拖长声音大喊“小——坂——”。接着,他又大喊了一声,然后放弃了。因为他意识到再怎么大声叫小坂乙彦的名字也都无济于事了。
鱼津朝脚下望去。风依然席卷着岩壁上的积雪向上刮来,令眼前一片模糊。就算没有雪烟弥漫,之前插冰镐的地方往下,岩石被深深地风蚀成了大坑,也不可能看清底下的情况。之前两人就是特意避开了那片绝壁,从旁边爬上来的。
鱼津紧紧抓住登山绳。登山绳带着自身的重量,沿着裸露的岩石,被他从高处拉到了手边。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完全没有感受到有外力的撞击,但事实上此刻他没有精力去想这个原因。登山绳在小坂滑下来整个身体都挂在上面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断了。
把全部登山绳拉到手边,看到那个像是被磨断的断裂处时,鱼津的内心再次感受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惧。
小坂乙彦掉下去了。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掉到了哪里,但应该就在A峭壁上半部分到溪谷深处这些地方吧。
“小——坂——”
鱼津又开始疯狂地叫起好友的名字。伴随着自己的呼喊声,成倍的恐惧朝他袭来。
鱼津觉得不管怎样自己都必须往回走了。他现在祈祷的是,小坂乙彦的身体会掉在第二平台的某个地方。一般情况下,小坂掉落下来之后不会停在第二平台上,而是会沿着积雪覆盖的陡坡,掉到一个不知深处的地方。但是,或许会有某种偶然的力量,让小坂的身体停留在第二平台上厚厚的积雪中呢。
但是,即使能够如此侥幸,从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到第二平台的垂直距离也有将近百米,绝望再次涌上鱼津的心头。
鱼津问自己现在该做些什么呢。他想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做的事。仅仅一分钟之后,鱼津就明白自己只能往回走。必须要向下回到第二平台。
但是,向下走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现在,他只有一个人了。他必须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从A峭壁上下来。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呆立着的鱼津身上。鱼津弯下身子。开始朝着小坂可能掉落的第二平台降落。
雪花横拍在鱼津脸上。
降落到第二平台之前,鱼津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他拼尽全力往下走,心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快到达第二平台。
其间,雪一会儿停,一会儿下,有时被岩壁上掉落的积雪砸得满身都是,有时又被横刮过来的暴风雪逼得只能蹲下,但是鱼津什么都没空去想,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需要极度小心的悬垂下降上。把钢锥插入裸露的岩石,挂上挂环,把断了一截的登山绳穿到挂环里,然后拉着登山绳往下降。降到登山绳的末端,再把登山绳抽出来,这样不停地重复。把钢锥钉入岩石,挂上挂环,把登山绳穿进挂环,然后拉着登山绳下降。
鱼津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当下降到A峭壁底部,来到第二平台上白雪皑皑的斜坡时,鱼津整个人都已经摇摇晃晃了。到这里再往下就没有岩壁了,眼前是长约四十米的积雪覆盖的陡峭斜坡。
鱼津一降落在第二平台就开始大声呼喊好友的名字:“小——坂——”他连续叫了两三次。雪地上,昨天鱼津和小坂踩过的脚印又被白雪覆盖了,已经毫无踪迹。到处都没有看到小坂乙彦的身影,连他从这里滑下去的痕迹都没有。
地面就像一块美丽又平整的雪做的板子。
鱼津怀着微弱的期待,一边把冰镐插入雪中,一边四处查看。
过了一会儿,鱼津感觉精疲力尽,终于停下了悲伤的脚步,呆呆地站在了那里。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站着的地方正是昨天下午三点和小坂两人一起站着吃午饭的地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在这里坐下来不再动了的想法。
“小坂——”他低声呼喊着,朝四周张望着。小坂乙彦竟然不在自己身边。他简直无法相信小坂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
鱼津看了看手表。十二点。从上面下来花了两个小时。
鱼津在脑海里把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过了一遍。接下来要横穿V字形雪谷,翻过松高第二山脊。然后进入到A泽,经过歇脚点,返回到搭在奥又白的帐篷。这些路程一般情况下两个小时就够了,但是现在自己身体极度疲惫,可能需要花费双倍的时间。但即使如此,四点或四点半左右就能回到帐篷吧。然后必须马上回到德泽。从帐篷回到德泽也必须花上五六个小时。
既然在第二平台上没能发现小坂,那么现在鱼津能够做的,就是尽快赶回德泽,组织救援队来救援。
鱼津爬行似的挪动着身体。他感到精疲力尽,没有在第二平台发现小坂的身影这一点,更是夺走了他最后的力气。
从第二平台到V字状雪谷的下降点是个陡峭的斜坡。鱼津把冰镐深深扎入到没及腰部的积雪中,抓着冰镐,一步步往下走。他自己也明白,此刻自己挪动得非常缓慢。
登山绳为什么会断掉呢?登山绳确实是在毫无外力撞击的情况下就断掉了。小坂滑下来,身体离开岩壁的时候,自己正紧紧抓着冰镐。但是那个时候自己确实没有感受到外力的撞击。登山绳并没有承受小坂身体的重量。
为什么会没有感受到外力撞击呢。没有外力撞击,也就意味着在小坂的身体挂在登山绳上的那一瞬间,登山绳就断掉了。怎么会出现登山绳断掉这样的事情呢?
鱼津不停地、不停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慢慢挪动着身体。当他偶尔不再想关于登山绳的事情时,眼前就会浮现出现在不知道躺在哪里的小坂的身影。鱼津眼前浮现的小坂,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脸朝上躺在雪地中。掉落下来之后脸朝上躺着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脸朝下趴在雪地里的可能性更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鱼津眼前浮现的只有小坂脸朝着天空,直直躺在雪地里的样子。
鱼津想象着小坂的样子,坚信小坂肯定还活着。他无法将小坂和死亡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小坂,你等等我、等等我!小坂,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鱼津想插翅飞回德泽休息点。事实上,比起回到德泽休息点,他更想自己去小坂可能掉落的地方找找看,但是就目前的天气情况和自己的身体情况,他无法做到这一点。
小坂仰面朝上躺着的模样一从眼前消失,登山绳的问题又马上回到了鱼津的脑海里。登山绳为什么会断掉?
其间,雪时而停止,时而又变成暴风雪,但是鱼津对这些自然变化已经变得非常迟钝了。不管雪是停止了,还是变成暴风雪了,他对此都变得毫不在意。登山绳的问题和小坂仰面朝上躺在雪地里的样子交替着,占据了鱼津所有的思考。
到达宝树底下时,鱼津必须要用尽全力才能挪动脚步。
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在雪光的映照中,可以看到帐篷顶上积了厚厚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漆黑了。
鱼津走进帐篷,在背囊里装了些食物,坐都没有坐一下,就又往外走了。他想要尽快回到德泽休息点。走出帐篷的时候,被遗忘已久的、雪夜高山上死一般的寂静再次朝鱼津席卷而来。
美那子收拾完早餐桌,从咖啡过滤器中把咖啡倒入小小的葡萄色咖啡杯,给正坐在走廊藤椅上看报纸的教之助送过去。
教之助很喜欢喝咖啡。每天早上早饭后必须要喝两杯浓咖啡。喝完一杯之后,他肯定会再拍拍手,要第二杯。只是在家里喝还好,但是他在公司里也是这样,不管是开会,还是接待客人,会成杯成杯地把这种刺激性的褐色液体倒进胃里。
美那子从以前开始就想要减少教之助喝咖啡的量。喝浓茶这一点她已经无计可施了,但是喝咖啡这一点她还是想努力让丈夫做些改变。最近两三年来,教之助的身体明显衰弱了。别的方面倒也没有特别不好的,就是饭量明显减少了。
早饭只吃一个流黄的鸡蛋、半片面包、小半杯番茄汁以及一点点生的蔬菜。每天早上,他吃的早饭就像过家家一样,这让美那子心里很不好受。
虽然如此,咖啡他还是照喝不误。美那子一直在想,教之助食欲减退是不是因为喝了太多的咖啡。所以她想把早上的咖啡减到一杯,但是总是很难实行。
年末的时候,美那子买了一种很小的咖啡杯。就是西餐餐后喝咖啡用的那种小杯子。这样就算喝两杯,也只是以前一杯的量。新年里,美那子一直想用这种杯子,但是正月里杂事太多,到今天五号了,才第一次用。
美那子在托盘里放上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丈夫,拿到了走廊上。早晨淡淡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教之助身上,他愣愣地靠在藤椅上。
美那子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自己也坐在了丈夫对面。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盯着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杯子的形状和颜色。
“漂亮吧,这个杯子?”
深紫色的陶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美丽。
“怎么这么小啊?”
“用这个杯子的话,可以给你喝两杯哦。”
美那子以为丈夫拿着咖啡杯会送到嘴边,但是教之助并没有这么做。他放下杯子,拿起同样是今天第一次用的银勺子,还是像检查似的,翻过来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教之助突然开口道:
“你跟那个叫小坂的人,是什么关系?”
美那子抬起头,看着丈夫。她不明白丈夫突然提起小坂的目的。
教之助没有抬头,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银勺子,把勺子放回盘子,才抬起头看着美那子说道:“挺漂亮的。”
“你问是什么关系——?”
美那子说道。到底她心中有鬼,感到有些不安。
“单纯是朋友,还是多少有点——”
“当然只是朋友了。”
“不,朋友当然是朋友了。不过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或是别的感情呢——”教之助含混地说道,接着又加了句:“我说的是在感情上。”
美那子担心自己的脸色会不会变得煞白。
她有点猜不透丈夫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提出这样的问题的。他说这些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在这种情况下,她能够想到的是小坂寄来的信被丈夫看到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美那子用勺子不停地在小小的咖啡杯里搅拌着。勺子显得有点太大了。搅拌的力度稍微大一点,咖啡就有可能从杯子中溢出来。
美那子没有回答丈夫的问题,为了让心里平静下来,她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把咖啡杯放回到盘子上时,美那子心想还是把自己对小坂的想法跟丈夫说清楚比较好。
美那子抬起头朝丈夫看去。这次教之助正在用勺子搅拌咖啡。
“老实说,我觉得小坂这个人会令我感到困扰。人当然是个好人,可是行事太过鲁莽。说纯粹当然是个很纯粹的人。——所以,我已经跟他说了希望不要再来往。”
“哦。你说他行事鲁莽?!你的意思是他跟你说过他喜欢你?”
“嗯——算说过吧。”
“那你呢?”
“真讨厌。我怎么会——”
“不,我想问问你的想法。那个年轻人的情况,我大致也能猜到。”
“我的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您是在怀疑我吗?”
“我没有怀疑你。”
“那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那,我就明明白白说清楚好了。我不喜欢他。很讨厌他。所以,不想跟他交往。”
“明白了。我只需听到这些就可以了。”
“为什么?”
“不,没什么。”教之助打断了已经面露怒容的美那子的话,接着说道,“再给我来杯咖啡吧。然后去客厅帮我拿下今天的早报。——你对小坂没有特殊的感情,那就没问题了。你看看今天的报纸吧。”
美那子听丈夫说看看今天的报纸吧,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安。她猜想可能是报纸上写了什么关于小坂的事情,但是她猜不到究竟是什么事。
“有什么新闻吗?”
“唔,你自己看吧。”
美那子拿着空咖啡杯站起来准备去给教之助倒第二杯咖啡。但是她没有马上去倒咖啡,而是先走到客厅,拿起了报纸。
她翻开社会版面,浏览了一下主要新闻的标题。当看到“穗高首次登山事故”几个字时,心说就是这个了。美那子想起了鱼津和小坂说过年底要去前穗的事。
——鱼津恭太先生和小坂乙彦先生作为青年登山家有一定名气。为了攀登前穗东壁,从上个月三十号两人开始从上高地出发前往奥又白,但是一月二日,小坂先生在A峭壁由于登山绳断裂从岩壁上坠落了。回到德泽休息点的鱼津先生带回了这个消息。当时在德泽休息点的M大学登山队的六名队员马上出发前往救援。当地积雪很深,搜索极为困难,大家都觉得救援小坂先生没有什么希望。
美那子读完之后,不由得想要大叫起来,好不容易才生生忍住。她眼前浮现出倒在岩石间的小坂的身影。小坂的脸朝着天空。他抬起精干的脸庞,正在努力从岩石中爬出来。
美那子不知道冬天的高山是怎样的,也不知道登山是怎么登的,所以她一听说小坂出事,眼前浮现出的就是这样的想象。
美那子走到厨房,想从咖啡过滤器中给丈夫倒第二杯咖啡,但是手一直颤抖着,总也倒不进去。
回到走廊上,她听到教之助说:“冬天的高山还真是危险啊。”
为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美那子说道:“都是一样的杯子。这个小杯子也挺好的。”
美那子说着关于咖啡杯的话,但是她快忍受不住了,很想赶紧离开丈夫,自己一个人独处一下。两三分钟前,她说不喜欢小坂乙彦,很讨厌他,这绝不是撒谎。但即使如此,一听到他出事了,美那子还是无法保持内心的平静。她对小坂一直很冷淡,但现在一听到他出了事,美那子心中既有自责,又为小坂感到悲伤。
“你脸色很难看啊。”
教之助说道。但事实上,不用教之助说,美那子自己就知道。一种像贫血前兆的、奇特的令人晕眩的疼痛朝她袭来。
美那子觉得今天丈夫比平时要磨蹭很多。平时,教之助总是一喝完咖啡就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似乎一刻都不肯多坐,但是今天却慢慢吞吞,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有没有泡芙之类的甜点?”
“正好吃完了。本来还有羊羹的,但是昨天晚上被我吃了。”
“水果呢?”
“有苹果。”
“那给我拿个苹果吧。”
美那子心想,明明平时老说苹果太冷,吃了会牙疼的,偏偏今天就要吃。
不过,正因为要给教之助拿苹果,美那子得以从丈夫身边离开。她吩咐女佣把苹果擦成果泥给丈夫送过去,自己则拿了跟刚才看的报纸不同的另两份报纸,站在厨房看了起来。
在这两种报纸上,登山事故也是刊登在社会版,刊登的位置相似,报道的长度也相似。内容也大体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两份报纸上的内容把小坂乙彦的死亡视为了定局,说是搜救将在这一两天暂停,等到五月雪化了再说。
“老爷要出门了。”
耳边传来的声音令美那子的目光离开了报纸。“换衣服了吗?”
“换了。”
“车来了吗?”
“刚刚到了。”
“是吗,我都没注意到。”
美那子走到玄关处,教之助正在穿鞋子。他弯着腰,身子前倾的模样,已经完全是个老人的样子。美那子总是会在不经意的瞬间看到丈夫的衰老。
送走了丈夫,美那子站在玄关口,忽然想起了刚才丈夫说的话,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如果我对小坂乙彦有感情的话,他是不是就不准备告诉我报纸上关于小坂登山出事的消息呢?或许他是不想看到我在他面前张皇失措的样子吧。又或者是他有心要保护我远离那种慌乱?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男人拥有一个年龄相差很大的年轻妻子才会有的情感吧。不想看到妻子慌乱的样子,这是一种自私的冷酷,就算那是出于一种不想让妻子在自己面前张皇失措的体贴,那也是一种在年轻妻子面前的自卑。美那子忽然对这样的丈夫感到厌烦。
接着她的脑海里叛逆似的浮现出了小坂年轻的肉体,他曾经紧紧拥抱着自己,几乎令自己窒息。一想到这具肉体现在正躺在岩石间,被大雪覆盖,美那子就感觉自己不停地颤抖起来。
在给小坂工作的公司拨号打电话时,美那子的脸上全然是一种只有担心恋人生死的女人才会有的认真。
小坂就职的登高出版社的电话一直占线,打不通。美那子每隔一小会儿就打一次,打了好几次。
最后终于打通了,耳边传来一个男员工极其冷淡的声音。美那子问道:“我刚在报纸上看到了小坂先生登山出事的报道,您那边有什么更具体的消息吗?”
对方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你是哪位?”
“我是小坂先生的熟人。”
“是他亲戚吗?”
“不是亲戚,不过我们的关系跟亲戚差不多。”
美那子回答道。结果对方一听她这么说,就一副那就没什么好多说的样子,说道:“我们这边也只收到了一份电报,说是他出事了,其他没有收到任何通知。我们也是在跟报社打听具体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了小坂的事,公司内一片混乱,对方很快挂了电话。给人一种非常冷淡的感觉。
美那子没办法,准备自己打电话向报社询问。美那子给B报社打了电话,但是因为不知道具体该问哪个部门的人,所以就跟总机的人说了自己想要打听的事。
等了一会儿,负责社会版面的一个记者接了电话。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听声音这个记者似乎还很年轻。他好像也有点不耐烦,但还是说,“请稍等一下,我把电话转到其他了解这件事的人那里。”
这次来接电话的,是一个负责地区版面的记者。美那子把事情一说,得到的是跟前面的人一样的回答:“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然后又说:“我给你转一下电话。”又换了一个别的记者来接。这次来接电话的是一个听声音比之前两个记者年纪要大的人。
“我们这边也只有报纸上刊登的那些消息。您是他亲戚吗?”
“嗯。”美那子回答道。
“一定很担心吧。冬天的山上是很危险的啊。我们这边要是有什么新的消息,再联系您吧。”
说完,对方问了美那子的电话号码。
美那子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了对方,挂了电话。这时,她忽然想起,小坂乙彦还有一个妹妹,他是跟他妹妹两个人一起住的。于是她又给小坂工作的公司拨了电话,去询问小坂的住址。
美那子一边再次给小坂工作的公司打电话,一边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对小坂乙彦一无所知。从他的来信上可以知道他住在三田,但是究竟是在三田的哪个地方呢,因为信已经全部还给他了,美那子无从知晓。据小坂说,他是跟在某个公司工作的妹妹住在一起的,但是美那子既没有见过小坂的妹妹,也不清楚他们兄妹二人的生活情况。
自己对小坂乙彦的漠不关心,在此刻,令美那子有一种冰冷的感慨。
这次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员工。美那子一问小坂的住址,对方就很热情地告诉了她。
“从山田警察局旁边的路走上去,走到坡顶,快要下坡的地方,向左转,会看到一户叫做原田的人家。那户人家房子很大。不过那一带都是这样的大房子。在这户叫做原田的人家的门上,就有小坂的门牌。很容易找到的。”
“他应该是跟他妹妹住在一起的吧。”
“是的。他妹妹刚才还到我们公司来了,现在已经回去了。”
放下听筒,美那子想着不管怎样先去趟小坂住的地方。
他家里可能会有别的消息。
美那子收拾好离开家时,是十点。
她坐电车到了目黑站,因为是第一次去小坂家,所以接着就叫了辆出租车。从前一天开始气温就下降了,天空一片阴沉,似乎要下雪的样子。但是,街上还是一片正月的景象。店铺门口都装饰着门松,街上的行人也比平时少了几分。
车子从山田警察局旁边拐了进去,果然是一个陡坡,右侧似乎是哪个国家的大使馆,建了两三幢很大的西式建筑,占地很广。左侧的两三幢建筑不知道是高级餐厅还是住宅,玄关也都建得很气派。
开到坡顶,向左转,美那子拜托司机帮自己找一户叫做原田的人家。
车子停下之后,美那子看了看门上的门牌,在“原田”旁边还有两个小字“小坂”,似乎正符合他租住厢房的身份。
美那子在这里下了车。挂着门牌的大门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但是院子看着似乎很宽阔。进入大门,马上就是主屋的玄关。主屋的建筑看起来也很有年份了。美那子摁了摁门铃,出来了一个像是女佣的年轻女人,她跟美那子说沿着主屋往右转马上能看到一幢独立建造的房子,那是小坂住的地方。
美那子按女佣说的沿着主屋外面走了过去,看到了一幢可能只有两个房间的小房子。这房子以前大概是给看院子的人住的吧。正好有一个穿着黄色毛衣、黑色西装裤的大概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趿拉着木屐从里面出来。
女孩子似乎正要出门,发现有客人来了,就停下了脚步,等着美那子走过来。
“请问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吗?”美那子说道。
“是的。”女孩子的表情中有几分狐疑,但是很快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问道,“您是八代女士吧?”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确定。美那子很意外对方知道自己,但她更惊讶于眼前这张红扑扑的脸庞所显示出来的年轻与美丽。女孩爱盯着人看这一点,与她哥哥小坂很像。
“是的,我是八代。我很担心令兄,所以就——”美那子说道。
“到目前为止,我也只收到了一封说他登山出事的电报,所以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我也有心理准备了,哥哥他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说完,她又说道:“您请进屋坐吧。我出去打个电话,很快就回来。”
接着又说:“虽然家里地方很小,但是还是请进屋坐坐吧。”
因为对方再三邀请,美那子就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小坂的妹妹朝主屋跑了过去。美那子跨过小小的玄关,走到了房间内。正对着走廊,放着一张矮书桌,似乎是小坂用过的,旁边是高高的直达天花板的书架,跟房间相比似乎有点大得过分了。除了这些,房间中空无一物,很清爽的样子。旁边还有一个房间,看着像是妹妹的卧室兼客厅。
大概过了五分钟,小坂的妹妹回来了,脸上依旧红扑扑的。她坐到美那子对面,说道:
“请不要担心。刚刚哥哥工作的公司那边好像又收到了一封电报,说是还在继续搜索。——今天,公司也会派两个人去现场,我也想一起去。”
“几点出发?”
“说是坐十二点二十五分的普通快车去。”
“那没多少时间了。”
手表上的指针已经快指向十一点了。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美那子准备站起身来。
“不不,您请坐。——我没什么要准备的。我去年年底到正月去奥日光滑雪了,昨天刚刚回来。背囊都还没有解开,只要再放两三件替换的衣服进去就可以了。我去给您倒茶。”
说着,她走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端了茶盘出来,上面放了两杯茶。她把茶盘放到了自己和美那子中间,说道:“我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曾经给杂志写过那些在登山过程中遇难的优秀登山家的故事。其中大部分都是外国的登山家,但是其中也有几个是日本的。现在哥哥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了。”
在小坂的妹妹说话的时候,美那子一直看着她有些严肃的侧脸。肯定是因为哥哥出事,她脸上的神情才变得如此严肃吧,平时的话,应该会更柔和吧。
“但是,小坂先生——”
美那子说到一半又停住了。她想说小坂的生死到现在还不明了,但是忽然又意识到这话里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于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转而问道:“您听令兄说起过我吧?”
结果,小坂妹妹的回答令美那子脸上微微发烧:“我并不知道八代女士是怎样的人。只是记得某一次哥哥在信封上写过这个名字,所以就记住了。”
最后,美那子准备跟小坂的妹妹一起走,在小坂妹妹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小坂的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生火炉,非常阴冷。
“让您久等了。”
只过了大概五分钟或十分钟,小坂的妹妹就收拾好了东西,再次出现在了美那子眼前。美那子想起自己每次要出门的时候,起码要收拾三十分钟时间,但小坂的妹妹收拾的时间仿佛只有短短一瞬间。
两人一起走出了玄关。小坂的妹妹锁上门之后,去跟主屋的人说了一声,然后马上回来,背起放在玄关前面的三合土地面上的背囊,说道:“好了,这就可以走了。”
两人来到宽阔的路上,坐上了一辆刚好开过来的出租车。
“请到新宿站。”美那子对司机说道。
“您给我放到中途某个地方就可以了。”小坂的妹妹说道。
“我送您到新宿车站。”
“可是……”
“没关系的。我也没什么别的事。”
美那子打算把小坂的妹妹送到车站。在见到小坂的妹妹之前,她还没有那种感觉,但是见到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小坂或许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而且,再细想想,事情是在二号早上发生的。今天已经五号了。已经过了三天了,但是从小坂的公司刚刚收到的消息来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
美那子一边随着车轻轻晃动着身体,一边眼前又浮现出了小坂身上盖着薄薄的积雪倒在岩石中间的样子。
“如果能够登山的话,我也真想一起去。”
美那子忽然说道。结果小坂的妹妹把这话当真了,说道:
“那您就跟我一起去吧。我虽然会滑雪,但是也没有爬过冬天的高山。所以,应该只是在山下的村子里等消息。而且,您能去的话,哥哥肯定会很高兴的。”
美那子赶紧说:“可是我去不了啊。还有家庭要照顾。”
“家庭?”小坂的妹妹反射性地问道,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意识到了美那子话里的意思,慌张地说道:“哎呀,我可真是的,那怎么办呢。”接着她就不再说话了。到了新宿车站之后,年轻的姑娘一脸认真地说道:“等我回来之后,一定马上把消息告诉您。能给我您的名片吗?”
美那子没有名片,所以就让小坂的妹妹记下了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到了新宿站,下了车之后,小坂的妹妹说不用送了,但是美那子还是买了站台票,准备送她上车。
两人进入检票口,沿着台阶朝前往松本的列车停靠的站台走去。走到站台上,熙熙攘攘全是乘客。不一会儿,小坂的妹妹高高举起了右手,但是美那子看不清楚她正朝着做手势的人究竟在哪里。
美那子跟在小坂妹妹的后面,穿过拥挤的人群,靠近了对方。一看,是公司的两个年轻人,一副要去登山的样子,站在列车的车窗旁边。
“真是不好意思。那么忙还给大家添麻烦——”
小坂的妹妹低下头说道。
听了这话,大个子的年轻人说道:
“这次是小坂的事情嘛,他很少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他是不是挖了雪洞躲在那里呢。”另一个人说道。美那子站在后面听着他们说话,感觉他们的话里都透着一种空洞。
“但是,据说是登山绳断了才掉下来的。”
小坂的妹妹反而口气冷静,她确定地说道。
“登山绳会断掉,这种事还真是无法想象啊。”大个子又说道。
“你们有座位吗?”
美那子站在旁边透过车窗向里看着问道。
“不,已经没位置了。不过,过了甲府再往后可能会好些。好歹还有放行李的地方。”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道。站台上还站了几个似乎是要去登山的年轻人。还有人拿着冰镐。美那子平生第一次对这些想要在冬天攀登高山的年轻人产生了兴趣,一直看着他们。
小坂的妹妹上车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之后,又回到站台上,再次向美那子表示了感谢。
发车铃声响起的时候,小坂的妹妹站在车厢连接处,微微苍白的脸正对着美那子,脸上浮起了些许微笑。列车开动之后,小坂的妹妹还一直在挥手。美那子一个人站在站台上,感觉非常疲惫。
在小坂出事的那天,鱼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德泽休息点,已经是晚上十点。幸运的是,那时候正好有六名M大学登山队的队员住在那里。
没过多久,三号凌晨两点,由五名学生加上休息点的值守人员S六人组成的搜救队就出发了。剩下的一名学生,和搜救队在休息点门口分开,前往上高地,向外界通知所发生的事故。这一切距离鱼津回到德泽休息点不到四个小时。
搜救队出发之后,鱼津就陷入了死亡般的沉睡,一直睡到了中午。然后整个下午,鱼津一直睁着眼睛,躺在被子上。
他离开被子,下楼走到有火炉的门口,不时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屋外的情形。屋外已经可以看到蓝天了,但是羽毛一般轻若无物的雪花依旧在纷纷扬扬地飞舞着。
鱼津不时地看看手表,算着搜救队这会儿该到哪里了。
鱼津事先已经跟搜救队里的学生们商量好了行动方案。
鱼津认为自己是从第二平台那边过来的,所以就没必要重新在第二平台寻找了。此外,此次搜救也可以先省略第一平台。这个地方非常狭窄,与其说是阶地,不如说是B峭壁和C峭壁之间的带状地带。小坂的身体不可能停留在这里。
所以,搜救的重点首先是C峭壁下方。搜救队将一边查看B泽,一边前往C峭壁下方,重点搜索这一带。然后再回到奥又本谷。曾经有松本市高中学生在V字状雪谷遇难,遗体被冲了下来,停在了五峰附近。如果小坂也被冲了下来的话,也有可能停在五峰附近。所以这一片也要重点搜索。
鱼津和学生们一起商量了上述这样的搜救步骤。
鱼津觉得三号这天天黑得特别早。下午尤其短,傍晚一来临,休息点四周白色寂静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黑夜。
救援队在晚上八点回到了休息点。浑身沾满雪的男人们一个个走进因为鱼津生起了火炉而变得温暖的房间。谁都没有说话。
当第六个人走进房间,关上门时,鱼津的内心蒙上了一层沉重的绝望,但他还是开口说道:“辛苦了!”
“没找到。”
一个人说道。
“辛苦了!”
“一直在到处找,一刻都没有休息。”
又一个人说道。
“辛苦了!”
鱼津嘴里不停地说着同样的话。
六人搜救队搜救无果回到休息点。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有一个七人小组出人意料地来到了休息点。这些是第一登山队的成员,这天下午刚刚到达上高地宾馆的冬季休息点。他们原本打算明天早上出发前往横尾攀登北穗,因为听说这边发生了登山事故,就马上组成救援队来了这里。这群人当中最年轻的大概十八九岁,年长的大概三十岁。
这群来自上高地的人,作为第二拨搜救队,同样在凌晨两点从德泽休息点出发了。
四号早上开始下雪了。学生们因为前一天搜救的疲惫,一直睡到了中午,早上起来的只有鱼津一人。鱼津在火炉里生起火,开始为学生们做饭,但还是跟昨天一样,不时地站在门边朝外看。
雪还是在静静地下着。跟昨天不一样,大颗大颗的雪粒子沉沉地坠落下来。接近中午的时候,雪越下越大了。
“要下大雪了啊。”
一个起床了的学生说道。看起来确实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
到了下午三点,昨天夜里出发的第二拨搜救队也没有找到小坂,无功而返。他们说因为有雪崩的危险,所以无法继续搜救。
大雪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五号还是没有停。在这种情况下,搜救行动只能暂停。不管怎样捶胸顿足,焦急万分,也无计可施。一大群年轻的登山家们都被迫窝在逼仄的休息点中。
鱼津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小坂。因为一想到小坂,他就感觉自己情绪要失控了。大雪已经在小坂仰面躺着(鱼津的想象中是这样的)的身体上积了一两尺厚了吧。
鱼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火炉坐着,但是他总是沉默着。
其他人也照顾到他的情绪,没有跟他说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无论怎样的话语,都无法安慰一个失去了好友的登山家。
鱼津虽然沉默着,但是他的眼睛、耳朵、嘴巴都在积极地活动着。他的眼睛看着小坂的脸,他的耳朵听着小坂的声音,他的嘴巴在不停地跟小坂说着话。比如像这样——
——领攀的位置不应该换啊。应该由我来领攀的。小坂,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提议由你来领攀呢?如果没有换领攀的位置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啊!不过,蜷缩在A峭壁的岩石缝里的时候,真的好痛苦。暴风雪从正面刮来。
真是太冷了。那时候,你点了根火柴,防雪帐篷内一下子就变亮了。然后又马上回归一片黑暗。那个时候,小坂,你说出了那句可恶至极的话。你说明天由你来领攀。
鱼津还会这样跟小坂说话。
——小坂,你还真是很喜欢杜步拉的诗啊。每次一喝醉,就会背诵杜步拉的“或许有一天”。
或许有一天,
或许有一天,我死于山中,
亲爱的老友啊,
我把这封信留给你。
请代我去见见妈妈。
请代我跟她说,我死得很幸福。请代我跟她说,我就在妈妈身边,所以一点都不觉痛苦。
请代我跟父亲说:我已是真正的男子汉。
请代我跟弟弟说:接力棒就交给你了哦。
请代我跟妻子说:就算我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就如同你不在我身边时,我也曾好好活着。
请代我告诉儿子们:你们应该能在艾格峰的岩石间看到我手指留下的痕迹。
然后,对于你,我的朋友,我想说的是——
请拿回我的冰镐。
我不希望我的冰镐在耻辱中死去。
请带它一起走向某个美丽的岩壁。然后为它堆一个小小的石堆,将它插在上面。
小坂,我会像杜步拉希望的那样,替你把你的冰镐拿回来,为了不让你的冰镐在耻辱中死去。然后,我会把你的冰镐拿到我们曾经露营的那个小小的岩缝里。在那里堆一个石堆,把你的冰镐插在上面。
事实上,鱼津是想着为小坂做这些的。鱼津的脸上时常会有泪水滑落,但是他自己往往都没有意识到。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鱼津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停地跟小坂说着话。——小坂,你啊。
但是,一到了晚上,鱼津早早地就能睡着。因为白天不停地跟小坂说话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到了六号,雪依然下个不停。因为眼下小坂的搜救行动不得不暂停,所以M大学的学生和第一登山队的成员们都没有必要再继续留下来,但是因为下大雪,他们也无法进行下一步行动。等天气一好转,这两队人员将出发,各自奔赴他们的目的地北穗和奥穗。
六号夜里,已经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休息点,又来了两个人。两人像两个雪人似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就不约而同地问道:
“小坂先生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是那两个小坂公司的年轻员工。
大雪到了七号还是没有停。M大学的学生和第一登山队的成员们似乎在一起商量了下,准备在这一天的早上十点出发,冒雪前往横尾的休息点。虽然学生们要去的是奥穗,第一登山队要去的是北穗,大家的目的地并不相同,但是他们还是想着与其在这里干等着雪停,浪费时间,不如先到横尾的休息点去。
十三个年轻人,都踩着滑雪板,背着背囊,嘴里说着安慰鱼津的话,离开了德泽休息点。鱼津站在休息点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年轻人们在休息点前面右转进入树林时,四周还可以听到他们充满朝气的说话声,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一个个消失在了树林间。只有细细的雪花不停地飞舞在天地间。
这一天,在突然安静下来的休息点,鱼津还是一整天都坐在火炉旁,一句话都不说。今天,他没有像昨天那样跟小坂乙彦说话。今天他的情绪比昨天更差了。
休息点的值守人员S和小坂公司的两个年轻人小声说话的声音,不时地传到鱼津的耳朵里。在这个休息点,小坂出事这件事似乎成了一个不能提及的话题,他们说的话也都是跟小坂无关的事情。但是,到了晚上,他们第一次提到了跟小坂相关的事情。
“不管怎样,如果明天天晴的话,我们准备再去搜寻一番。”
说这话的是一个叫做枝松的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我们打算在本谷仔细找找。”
另外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名叫宫川的年轻人补充道。因为两人供职于出版登山书籍的出版社,所以似乎在登山方面挺有经验。
听到两人这么说,一直没有说话也鱼津也开口说道:“我也去。但是,不知道天气会不会好一点。”
“雪应该会停吧。天空好像变亮了几分。”宫川说完,又接着问道:“大雪应该不会成为问题,不过,鱼津先生你可以吗?”
这时,正在做饭的休息点值守人员S停下手里的活,语气严肃地说道:“不管雪会不会停,你们走到本谷那边去的话,很容易遇上雪崩的哦。”
鱼津当然也知道会有雪崩的危险,但是就这样回去,放弃搜救小坂的话,对于鱼津来说有些难以接受。
“多少可能会有些危险,但是——”枝松搭话道。
“你可以去问问现在这种时候去那边到底危不危险。”S说道。
“不用担心,我也会一起去。”鱼津说道。
“不行的。不行,不行!”
S对鱼津的话似乎充耳不闻。平时,S看起来其貌不扬,做事总是慢慢腾腾的,但是此刻他的语气却格外坚持。
两个年轻人站在鱼津和S中间,有点不知所措。S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见:
“鱼津先生明明不是那种明知不可为还硬要去做的人啊——你现在这样不行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么做不行啊。”
听到这里,枝松也说道:“鱼津先生,算了吧。虽然由我们来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是我还是要说,放弃搜救吧,小坂先生也会同意的。”
“是啊。肯定的。”
S又加了决定性的一句。鱼津沉默了,一直盯着火炉里的火光。
如果连自己都放弃搜救的话,小坂的尸体就会被埋在积雪中,直到春天来临。在四五月份雪化之前,小坂就会一直仰面朝上被埋在雪中。他的脸上、手上、脚上都会积上三四尺厚的雪吧,那该多沉啊!鱼津心中仿佛突然感受到了那种沉重,他抬起了头。S看着鱼津的眼睛说道:
“我会在这里值班一直到春天,所以小坂先生的遗体,你不用太担心。你还不如早点下山,去安慰安慰他的家人们。”
S朴素的语言消除了鱼津心中至今为止莫名的纠结。
“好的。那小坂就拜托S先生你了。我们明天就下山。”
鱼津说道。
第二天起床之后,雪已经基本停了。大家走出休息点一看,休息点的房子、门口的空地、树木都被厚厚的积雪包裹着。虽然没有出太阳,但是天空很明亮。鱼津和两个年轻人准备早上就从德泽休息点出发。
早饭是加上S四个人一起在火炉边吃的。吃过早饭,抽了根烟,鱼津马上就着手准备出发了。鱼津一边想着一走出这个休息点寂寞肯定会如影随形而来吧,一边系紧了背囊上的带子。
接着,鱼津和准备在这里过冬的S告别,和两个年轻人一起离开了德泽休息点。时间正好是上午十点。穿过休息点前的空地,鱼津回过头看了看。S还站在休息点的入口处朝自己这边看着。鱼津朝S稍微挥了挥手,转过身子,消失在了S的视野当中。
等到鱼津确定S已经完全看不到自己了,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前穗的山峰。虽然没有阳光,但是白雪皑皑的大山就矗立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东壁上的积雪已经滑落了,所以黑乎乎的,看上去似乎特别小。
鱼津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多远就会看不到前穗的大山。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就这样轻易地离开这里。
“鱼津先生——”
他听到枝松在叫自己。
“在这里——”
鱼津回应着,但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紧接着,枝松的身影出现在了远处,他似乎因为担心鱼津,又返回来了。
就在这时,鱼津开始在雪地上滑动起来。小坂,我先回去一下,很快会再回来的!
接着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滑。追上两个年轻人之后,三人在原地稍微休息了一下。梓川已经完全上冻了。梓川对岸,明神连峰的数个山峰如同锯齿一般,威严地耸立着。鱼津几人的视野中已经看不到小坂长眠的前穗山峰了。
三人在中午十二点半到达了上高地宾馆的冬季值班室。
鱼津三人先向宾馆的T先生表达了感谢,因为承蒙他帮了很多忙。然后又拜托T先生打电话调度从松本到泽渡的汽车。
之后他们很快又从这里出发了。
鱼津等人走进泽渡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六点了。整个村子都被大雪覆盖着,万籁俱寂。虽然已经是晚上了,但是积雪的路面上还是很亮,村里人在积雪中扫出了一条路。
当鱼津最后到达西冈屋时,看到有一个人背对着店里的灯光,静静地站在那里。鱼津脱下滑雪板时,这个似乎是出门来迎接的人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刚开始,鱼津以为是村子里的姑娘,但是当他走到店里,闻到香料的气味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小坂的妹妹。
两个年轻人应该告诉过自己小坂的妹妹阿薰在泽渡等消息,但是鱼津还是很吃惊,仿佛刚刚才知道这一消息。
鱼津虽然知道对方是小坂的妹妹,但是没有能够马上开口跟她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对方说小坂出事的事情。鱼津感到对方正在看着自己。店里的灯光把对方的半张脸照得特别清楚。两人面对面站了几秒钟,鱼津感到对方朝自己走近了两三步。
阿薰两手似乎要撑到鱼津胸口似的朝鱼津倒了过来。鱼津撑着对方的身体,口中说道:“请原谅我!”这句话很自然地就从他嘴里出来了。阿薰把脸紧紧靠在鱼津沾满雪的胸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为了照顾疲惫的我,就主动提出由自己领攀。”
“……”
“我当时就不该答应他!”
“……”
“再有十米,就能爬完那片岩壁了。”
鱼津每说一句话,对方就会紧紧地抓住他,把脸紧紧地靠在他胸口。过了一会儿,“我——”小坂的妹妹终于开口了:“现在请让我哭一下。后面我绝不会再哭了。就现在,请让我哭会儿!”
说着,她好像得到了允许似的,又开始呜咽起来,像羚羊一样纤细、紧实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鱼津站在那里,任由她抱着自己哭泣。
这时候,西冈屋的老板娘出来了,说道:“不管怎样,请先进来吧。”一听这话,阿薰条件反射似的离开了鱼津胸口,后退了两三步,跟刚才一样,和鱼津面对面站着。
“总之,请原谅我。都是因为我,才让令兄遇上了那样的事。”
鱼津又说道。这次对方像小孩子摇着头说不要不要那样,慢慢地摇了摇头。两只眼睛还是盯着鱼津的眼睛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用手擦擦眼泪,说道:“我想哥哥跟鱼津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很开心的。多蒙您照顾了。非常感谢。我代哥哥向您表示感谢。”
语气非常冷静,完全想不到她刚刚才哭过。
鱼津走进西冈屋店内。
“真是不得了啊。”老板娘说道:“之前还在这里精神十足地喝着茶的。”
鱼津他们在西冈屋的店里,坐在火炉旁,吃了晚饭。对于鱼津来说,这样正儿八经的晚餐已是久违的了。
还没吃完晚饭,从松本开来的汽车就到了。就是在上高地的休息点拜托T先生打电话调度来的汽车。年轻的司机也走进了店里,吃了碗乌冬面。
“路上积雪很厚,又是赶夜路,所以可能会花上比平时更多的时间。”
听司机这么说,鱼津一行人决定马上出发。接下来不需要滑雪了,也不需要走路了。鱼津换了身衣服,最后整理了一下背囊,他想着如果是平时的话,这会儿应该会有一种完成了任务之后的轻松吧。但是此刻,鱼津只有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也无法忍受的心情。因为好友命丧山中,自己却只能抛下他独自回来。从初中开始,他已经登了十几年山了,但还是第一次如此垂头丧气地从山上归来。
收拾好行李,离开西冈屋的时候,鱼津心想,下次再来的时候,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他也不想再跟别人一起来登山了。如果小坂还活着的话,接下来的很多年两人应该都会一起结伴登山吧。现在小坂已经不在了,所以接下来自己就只能一个人来了。
鱼津站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不知道为什么,很不想上车。白天,从德泽休息点离开后不久,一想到很快就看不到前穗的高山了,离开就变成了一件令自己痛苦不堪的事情,现在,跟那会儿一样的痛苦又再次袭上了鱼津心头。
鱼津趁着司机蹲在路上检查轮胎上绑着的铁链的时间,沿着积雪覆盖的道路朝高处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啊,我不想离开这里。我接下来将会去一个没有雪的地方。那里的马路上没有一片雪花,那里灯光闪亮,霓虹灯闪烁,到处都充斥着和这件事毫无关系的人。
“鱼津先生,还不上车吗?”
鱼津回过头。阿薰站在那里。
“不过,也可以再等会儿。”
鱼津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是,阿薰确实是这么说的。鱼津不由得朝对方看去。当然,在雪光映照下,他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但是鱼津还是一直盯着她的脸看着。这姑娘知道自己现在不想离开这里。而且她还很体谅自己的这种心情。
“上车吧。”
过了短短一小会儿,鱼津说道。接着,他跟在阿薰身后,裤子上沾满积雪,朝汽车走去。
汽车慢慢地开在积雪的夜路上。车子经常会打滑,这个时候就要稍稍往后退一点,然后猛地冲过去。
鱼津坐在车子左侧的窗边。车窗外,梓川正从悬崖下流过。中间坐的是小坂的妹妹,右侧是枝松。宫川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很长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把小坂乙彦留在山中,自己却急急忙忙地离开了那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车窗外光线暗淡,不知道是雪光,还是月光,物体的形状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那里。鱼津不时地透过车窗向外看,但是不管什么时候看,那里都会有某种东西令他想起小坂乙彦。抽着香烟的小坂的侧脸、默默走路的小坂的背影、弯下腰系鞋带的小坂的身影,无处不在。
小坂在那里!小坂无处不在!鱼津这样在心中说道。当小坂的身影看得太多,觉得痛苦了,他就决定不再朝车窗外看了。
“很累吧?”阿薰说道。
“不,我没什么事。”
“但是刚刚你点了烟,却一直没有抽呢。”
“是吗。”
或许吧。或许是自己无意识中点了烟吧。或许自己的神经真的已经很疲惫了。
前川渡一户人家的房子被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中。汽车一直沿着山脚开着。不久,开过奈川渡的村庄,进入了稻核。
稻核细长的村庄也一样在积雪中静静地沉睡着。从上条信一家门口经过的时候,鱼津很想下车去跟他说说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感觉如果自己把心上的伤口告诉上条的话,那伤口会变得越来越大。
进入岛岛之后,鱼津让车子停在派出所前,自己下了车,走进了派出所,正式向警察报告了小坂登山遇难一事。
车子开过岛岛车站之后,路就变得很平坦了。离小坂长眠的前穗已经很远了。虽然现在是晚上看不到,但是就算能看到,也只能远远地看到一小部分白雪皑皑的山脉吧。
“对于哥哥的离世,最伤心的是我妈妈,其次是鱼津先生,第三个才是我。”阿薰说道。
当松本市的灯光出现在车辆前方时,鱼津感到自己的胸口忽然热了起来。好多灯!跟雪、跟山、跟岩壁毫无关系的城市中的灯光成群结队地闪烁着。
不久,汽车穿过松本市的繁华区域,来到了车站。枝松第一个下车,阿薰也下了车,最后鱼津也下了车。地上没有积雪。车站的候车室里人潮汹涌。四个人找了个地方放下了行李。枝松出去买四个人的车票,不知道阿薰是不是想自己去买,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鱼津看了看车站的时钟,离自己一行人将会乘坐的十点三十多分的普通快车的发车时间还有三十多分钟,他拜托宫川看着行李,自己走出候车室,来到了车站前的广场。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散落着无数颗星子。这里的夜空中看得到星星,鱼津心想。
鱼津一个人走在车站所在的广场上。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广场。人们不停地穿过广场。鱼津慢慢走着。如果这时候有人注意到鱼津,会觉得他就是一个刚刚登山归来的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吧,为了打发等车时间而在车站前的广场上散步。
但事实上,鱼津此时正处于他三十二年的人生当中至今为止从未曾经历过的孤独当中。他正置身于周围无人能懂的时间当中。鱼津心想,如果现在自己把所发生的事情跟周围的人说的话,谁都不会理解小坂的死吧。人们大概会说为什么要去攀登被积雪覆盖的高山呢。还会说为什么要半夜起来,身上系着登山绳去攀登那么陡峭的绝壁呢,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吗。
但是,我们必须要那么做,鱼津心想。人生在世,不是任何想做的事情都可以去做吗?我们只是想着从来没有人登上过前穗东壁,所以就想去攀登一下,仅此而已。虽然我们这么做并没有一分钱,但是因为这个攀登的过程伴随着赌命般的危险,是自己的意志与雪、与岩石的较量,所以我们才那么想去做这件事。有人喜欢跳舞,有人喜欢打麻将,有人喜欢看电影,而我们则选择了攀登积雪覆盖的岩壁。
然后,小坂坠崖了!当这个冰冷的回忆出现在鱼津脑海中时,他停下了脚步。已经走到了候车室门口。鱼津朝四周看了一圈。熙来攘往的都是与小坂的死毫无关系,也不会理解他的死的人们。
鱼津朝自己放置行李的候车室的一角看去,看到枝松、宫川、小坂的妹妹三人正在一起认真地看着一张报纸。
鱼津朝候车室中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问道:“报纸上写了什么吗?”
阿薰回过头看了看,但是很快说道:“没什么。”她把报纸叠起来放进包里,又说道:“很快就检票了,我们去排队吧。”
此时,鱼津感到气氛有点怪异,但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三人走到检票口前已经排好的几列队伍后面。
来到站台上,阿薰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了二等车厢停靠的位置,说道:“在那边呢。”就率先朝那边走了过去。鱼津把车票什么的都交给别人去办理了,他不知道车票是谁付的钱,心想着后面再把钱给他。现在这些琐事都令他感到厌烦。
列车上还有两三个空位子,其他位置上已经都坐满了人。鱼津和阿薰并排坐在一起,枝松和宫川在稍稍隔几个位置的地方也两人并排坐了下来。
鱼津坐上了车,也还是孤身一人的样子。虽然旁边坐着阿薰,但是鱼津对此毫无感觉。他像自己独自一人坐车那样,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
阿薰买了茶过来,但是鱼津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拿过来的。列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车了。自己正在不停地靠近东京,意识到这一点时,鱼津又开始感到痛苦。小坂还长眠于山间的积雪中。而自己却坐着列车,准备回东京了。
自己为什么要回东京去呢。
列车出发后大概过了三十分钟,鱼津对阿薰说道:“报纸借我看下吧。”他想着如果看看报纸的话,就能够逃离脑海中时刻不停出现的关于小坂的回忆吧。
“报纸吗?”阿薰有点为难似的说,“报纸是有……”这时候,鱼津才意识到报纸上可能有关于此次事件的报道。
“报纸上写了什么吗?”鱼津问道。阿薰神情哀伤地看着鱼津。
“给我看下吧。”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看。”
“为什么?”
“你看了后可能会情绪激动。”阿薰说道。阿薰这副死活不肯拿出报纸的态度,在鱼津看来略显顽固。
“没关系的。我也想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鱼津说道。
“那好吧。”阿薰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小包,从外侧的口袋中拿出了报纸,又坐回到座位上,说道:“肯定会让你心里不快,不过请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说完,把报纸递给了鱼津。鱼津完全想象不出报纸上会写什么样的内容,能够令自己不快。
鱼津马上翻到了社会版面,浏览了一下上面的标题,没有发现可能相关的报道。接着,他又看向右边的版面,这时,鱼津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因为这虽然是一则短小的豆腐块大小的报道,但是它的标题是“尼龙登山绳真的断裂了吗”。
——此次在攀登前穗东壁的过程中,有一名攀登者不幸牺牲了。因为幸存的鱼津恭太先生还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无从知晓真相,但据说牺牲的小坂乙彦先生是因为尼龙登山绳断裂了才坠落的。但问题是,尼龙登山绳真的断裂了吗?尼龙登山绳比一般的麻质登山绳更为结实,被认为是不会断裂的登山绳。目前世界各国的登山家们都在使用,日本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登山家使用这种登山绳了。尼龙登山绳有没有可能会断裂呢,我们来听一下登山家们的意见。
在这一引言之后,是三名登山家的意见。这三名登山家,鱼津也听过他们的名字。一个人说尼龙登山绳是不可能断裂的,应该是技术上出现了某种失误才导致了此次事件的发生,另一个人说至今为止从未曾听说过尼龙登山绳会断裂,应该是出了什么差错吧,还有一个人说,如果尼龙登山绳断裂一事是真的话,那有可能是登山者在无意间把冰爪踩在了上面,使登山绳受损了的缘故吧。
鱼津看完三个知名登山家的意见之后,把报纸折好,还给小坂的妹妹,静静地说道:“登山绳真的断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大家为什么都会这么说呢?”
“这个……”
鱼津也不知道。尼龙登山绳要比一般的登山绳更结实,这一点已经是定论了。正因为如此,这次自己和小坂也特地使用了尼龙登山绳,而没有用麻质登山绳。但是尼龙登山绳断了。确确实实是断了。
鱼津读了报纸上的报道,完全感受不到这个报道是在讲此次小坂不幸遇难的事情。因为整篇报道都看不到一个字是写小坂这个人的死亡的。它所关注的完全是别的方面。
当然,事故发生的原因是登山绳的断裂。大家都以为登山绳是不会断裂的,所以把自己的性命都托付给了它,但是它断了。
不可能断裂的登山绳为什么会断呢?写这篇文章的报刊记者就是从这个角度出发来谈这个事件的,并且听取了三名知名登山家的意见。然后三名登山家就这个问题说了自己的想法。
不可能断裂的登山绳却断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对于现在的鱼津来说,这些讨论完全是无所谓的。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登山绳断了,小坂掉下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小坂乙彦了。读完这则报道,鱼津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你不要太在意上面写的。这都写的什么啊!”
阿薰说道。可是连阿薰的话,都令鱼津感到不可思议。
“我完全没有在意,一点都没有。”
事实上鱼津确实没有把这则报道放在心上。他现在满心想的都是小坂现在没有和自己在一起。
“我现在在想,我还不如多在德泽休息点待上一段时间。我总感觉只要我在那里,小坂就会安心。小坂现在肯定很生气,因为我把他一个人抛在那边了。”
鱼津被自己的话刺激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强烈的悲伤袭上了他的心头。
鱼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在一阵阵吹过来的雪烟中,鱼津把冰镐插入岩石缝隙间。一团团小小的雪块不停地从上面掉落下来。手都快冻僵了。可是冰镐怎么也插不稳。
鱼津睁开眼。阿薰正在和站在通道上的枝松说话。他们的说话声传到了鱼津耳朵里。
——在租住的地方,肯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吧。
——应该是的。
——没有人陪着他真是不大放心啊。他看起来累坏了。
我自己都不免为哥哥感到悲伤。而鱼津先生的悲伤比我更深,他似乎是把我的那份悲伤也一起承担过去了。
耳边传来这样的对话。鱼津心想他们是在说我呀,想着想着他很快又陷入了沉睡。——暴风雪从左边刮来。雪块不停地掉落下来,如同瀑布一般。鱼津等雪烟消散之后,再去看小坂在哪里。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小坂。这时他意识到了一个冰冷的现实:小坂已经不在世上了。他猛地睁开眼。于是,鱼津又从痛苦的睡眠中醒了过来。
注释
[1]指的是钢锥、铁锁、登山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