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晨五点,外面冰天雪地,坐在新鲜的牛粪中间,适合屏息凝神。寒风呼啸着越过白雪皑皑的大地,穿过冰冷的黑暗——这只是怀俄明州乡村又一个冬天的日子。这样的日子,赶着大篷车1的拓荒者,野姑娘简和布奇﹒卡西迪,水牛比尔和杨百翰2,以及任何一个曾在西部牧场工作过的人都再熟悉不过。
但是真正自己经历的时候,这些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
每天凌晨室外都是零下26.11℃,窗户外面结满了冰霜,我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夜的黑似乎凝固静止,迟迟不肯离去,寒风敲打着破旧的移动房屋,呼呼啦啦的声音就好像是有只猫在抓老鼠。这肆意的狂风常常让塑料槽管扭曲变形;只要有其中一块变松,槽管就会发出愉悦的声响,咯吱咯吱,仿佛一位老姑娘刚发现自己床下躲了个男人般的疯狂。
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培根散发出温暖的香味充满室内,驱赶走黑夜刺骨的寒气,浓浓的睡意再次袭来。但是刚新婚头几天,我想向老公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娇气的英国城市女孩,也有农村人的粗犷和开拓冒险的勇气。他跟大部分的美国西部人一样,认为英国是个拥有多层停车场的城市,英国人都很文弱娇气。我发现经营大牧场可不像电影《弗吉尼亚人》里描绘那样,这不是一场穿着缠绕服饰有趣的户外冒险,而是整天整夜在恶劣天气、恶臭和泥泞中的磨炼。
我穿上长袖保暖内衣、T恤、毛衣、羽绒夹克以及羊毛内里的厚胶高筒靴,也叫派克靴,把自己层层包裹,几乎动弹不得。但是面对
室外刺骨的寒风和漆黑的寒冷,我也顾不上自己穿成什么样了。
然而,牛仔们却从来不失时尚感。里姆罗克里面穿了跟我一样的衣服,但他外面没穿羽绒夹克,而是套了一件整洁的多功能棕色帆布收身工装裤,看上去像是用粗麻袋做成。至于头部,虽然要向这恶劣的季节稍微有点屈服,但也还远不到要戴一顶护耳针织帽,而是只带了一顶方形的格子羊毛呢料鸭舌帽,帽顶上还挂个小绒球。这身装扮使得他的耳朵、脸颊和脖子可以自由地体验最原始的感受。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围一条羊毛围巾,只系了一条折卷起来的棉质印花大手帕,像条绳子。脚上也不像我踢踏着一双高筒雪地靴,他只穿了双牛仔靴,外面再套一双羊毛内里的橡胶高筒套靴。我不得不承认,同样是为了更时髦,他看起来比我更干练和专业。我就像是一只不合时宜的泰迪熊。
但一天下来,那件工装裤会被风雪吹得僵硬,我用吹风机给整条拉链解冻后,他才能脱下来。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平衡感。我有次把它立在角落里,活像只无头怪兽。但他从来不承认那样穿很冷。
里姆罗克一开门,冰雪寒风直击脸颊。闪烁的星星刺穿黑夜。畜棚上的安全灯散发出冷冷的蓝光,越过围栏而来。
我打开畜棚后面的围栏门,马儿们抖落身上的霜冻,僵硬地迈进马厩。这些原本矮小健壮的栗色美洲比利时种马,现如今已是肥膘体壮的鞍马,鬃毛蓬乱,又粗又长,挂着些冰柱,悬在肚皮下。即使它们此刻还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们也给它们套上笼头,绑在饲料槽前。
它们常年奔跑在牧场上,逐渐长出了厚重的皮毛抵御严寒天气。跟英国的马不同,即使是在冬天天气最恶劣,经常飘起鹅毛大雪的时候,它们也没被关在马厩里。寒冷的早晨,它们也喜欢吃些谷物,但如果整个冬天都被关在马厩里,它们不仅会生病,会怕冷,而且马厩也会很快就需要修理。跟宠物也不同,这些农场牧马因为职业需要工作,而且它们喜欢工作,然后自己支配剩下的时间——每次工作之余我想去牵一匹马出来遛遛时都发现是这种情况。
寒风的呼啸声通过草料棚上的鸽子洞传进来,与马儿不紧不慢的咀嚼声,似箫鸣笛吟,相得益彰——让人心安,催人入睡。
当里姆罗克把围栏侧面的灯杆门打开,抬起的灯杆刮擦经过地上一堆冰冻积雪,一阵尖锐的嘎嘎声响彻夜空。霍斯坦种黑白花大奶牛,埃姆米莫,哞哞叫着笨重地走进畜棚,声音低沉,把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紧接着传来水桶的哐啷声,轻微的叮咚声,以及牛奶被挤到桶里后产生泡沫的嘶嘶声。
令人费解的是,挤奶凳只有中间一条腿——根本就算不上“凳子”,充其量不过是木棍上一个座位——而且只是个小孩的座位。里姆罗克那一米八三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坐在上面,头靠在埃姆米莫冒着热气的侧腹上,一边轻抚着它一边把牛奶挤进桶,桶里瞬间泡沫浮起,还带有一股尿骚味。畜棚里的那五只猫在我们脚边窜来窜去,可怜地喵喵叫着想喝牛奶,以为没有人注意时还呜呜叫着怒目相视。里姆罗克朝每只猫的脸上喷了一股新鲜的牛奶,它们立马坐好把牛奶消灭干净,完了再舔舔爪子就好像是在吃哈根达斯。
每个这种恶劣天气的早晨,畜棚里总是很潮湿,弥漫着新鲜粪便和陈旧干草发霉的气味。每一条横梁每一扇门窗上都布满了蜘蛛网,一张接着一张,甚是恐怖。笼头和绳索挂在满是灰尘的马勒和陈旧灰暗的马具上,每一件都似乎在倾诉一个故事,又似乎在保守一个秘密。
“亲爱的,你来挤下奶,可以吗?我去把那些马具拿进去暖和暖和。”
啊?
“很简单。你只要把每个乳头都朝桶里挤就行。”
挤奶我会;但我不会坐那只独脚凳,要靠奶牛那么近,万一一不小心躺进牛粪堆里,想想都可怕。
“坐到凳子上去,一把抓住乳头,用力挤就行。”
“我怕坐不稳。”我连忙对着那只凳子直摇手,手上还带着暖和的连指手套。
“这个,你得把你的头仰靠在它的侧腹上。”
“你是说我-的-头要碰到它?”
“过来,不要这么胆小。它不会咬你。它可能会踢你,但绝对不会咬。”
里姆罗克从墙上的挂钩上拿起马具就离开了。他把那些马具拿进移动房屋,放在被当成集中供暖的热气出风口上温热。在这种严寒天气里,皮具容易破裂。虽然之后气温有可能会上升到零下12.22℃,但一阵风又会卷走所有热量让气温骤降至零下34.44℃,我们挂在后门外面的温度计根本无法测量。我们的生活条件真的很艰苦。
埃姆米莫瞥了我一眼,言外之意:我相信你很勇敢。我战战兢兢脱掉手套,用两个手指头扶起那只凳子,然后慢慢朝那六十公分高的独脚凳蹲下我那层层包裹的笨拙臃肿的身躯。有点像要去上肮脏的蹲坑厕所,没有干净之地可踩。因为臭味,不想靠得太近,另一方面,也不想弄脏自己的鞋子。
终于我坐到那只摇摇晃晃的独脚凳上,开始挤牛奶。两只手都在忙,我的上身根本没法保持直立。这也没什么,因为我戴上了衣服上的帽子,把右脸斜靠到臭烘烘的山一般的奶牛侧腹上。
埃姆米莫显然是在等待这一刻。就在我正好面对着它尾巴的时候,它摇晃着肩膀,把我从凳子上撞飞到它进畜棚时刚拉的新鲜粪堆里;而且在我往后仰时,它那沾满粪便的尾巴扫过我的脸。难怪里姆罗克会称它是“臭脾气的老东西”。刚回来拿东西的里姆罗克又慌忙逃出去。
跌坐在绿色的臭粪便堆里,唯一一盏灯,准确地说就一个灯泡,散发着冷冷的光,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不是那些好莱坞电影呈现给我的生活。这里的乡村积雪通常有一人多厚,跟电影里的场景完全不一样。电影《长征万宝山》中的女主人珍·茜宝,尽管住在矿工棚里,每天生活在从不洗漱的酒徒中间,但最后总算体面地拥有了一间简陋小木屋,一座无名城,以及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当然,我不是她,我得经常去喂草,现在又贴着一张粪便面膜,觉得自己更像李·马文。
我挤完奶时——只能挤这么多了,除非我呆那儿挤一整天——天色正在退白。一条罗纱般玫瑰色长带出现在地平线上,太阳快出来了。院子里,寒风刺激着脸颊,我用力搓洗着袖子。远处的群山白雪覆盖,层峦叠嶂,好似要把这黎明阻挡在山谷之外。但是,天空中的那抹玫瑰色逐渐明亮,变成金色朝霞,万道霞光追随着山脊,照亮整个山谷。黑夜离去,只有金星还恋恋不舍,躺在月牙上摇啊荡啊。
很难相信,这片漫无天际的广阔草原都属于同一个牧场。这片牧场大概有109.27万亩,按40.23*24.14公里大小被分隔开,如棋盘上的格子般纵横交错排列,一部分为牧场经营公司所有,一部分系从联邦政府土地管理机构——土地管理局,以及从美国林务局和州政府租赁。怀俄明州的一些地区土地贫瘠, 牧草稀疏,60亩草地只能供养一头奶牛及其幼崽六个月的时间。其他地区,条件和牧草都不一样,每6亩的草地最多的能供养四头奶牛。这个牧场上灌溉便利、最肥沃的区域,每6亩供养15到20头奶牛——按此计算,总共有1100到1200头奶牛。
所有这些数据,简言之:你眼睛所及之处全是艾灌丛,然后有几群奶牛蚂蚁般零星分布其中。
细言之,这里的地形从布满艾灌丛的平原到绵延起伏的丘陵沟壑,再到森林覆盖的高山,变化多端。一座巨大的山脉几乎围住了整个山谷,山谷中建有房屋。一个个长满灌木丛的小山坡延展开围成一个水库,水库边是一个个巨大的沙丘,与周围的地貌环境格格不入,这应该是远古时代俄怀明州还在海底下的时候形成。
夏天,牛群自由自在地漫步在广阔的牧场上,每个月都会随着水源的变化被赶到不同区块。秋天的时候,它们被带回到主牧场附近的牧区,一旦下大雪,我们就可以喂它们吃些干草和牛饼。生病的奶牛和初生的小牛犊则和鞍马一起放牧在院子边的草地上。
最近的城镇也要在这县道上驾驶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柏油路在这个宽广的草原上弯弯曲曲地延伸,就像一只蜗牛爬过庭院时留下的痕迹——但至少它有碎石和柏油铺设,而且经常有人铲雪,积雪在道路两旁高高堆起就像是一条雪橇赛道。我们居住的牧场与柏油路之间仅有一条崎岖不平、尘土飞扬的小路,所以每次出门都要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才能到达柏油路,而且这条小路冬天时像是铺满了新鲜奶油,春天时则像是黏糊的奶糖布丁。
北边是一个加油站,有家小商店,而南边则是炼油厂员工的平房住宿区,只有一间酒吧,没有商店。最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镇还要再往南,然后沿着州际高速公路(一条双车道公路)往西。没有新鲜面包或牛奶,我们每月一次得在冰箱里存储足够的食物。因为这是一次大采购,所以我们通常会驱车几小时北上到那个最近的城市,去折扣超市买齐所有的东西。因为路途远所以一般都需要和我夫家那边的亲戚一起过一晚。购物聚会两不误,一举两得,非常高效。我发现自己通常都能在没有任何礼物的情况下跟他们相处融洽,这倒是出人意料。
* * *
我像只梁龙一样笨重地走回移动房屋,脚下白糖般的积雪嘎吱作响,手里拎着的牛奶在金属桶里不停晃荡。屋内的热气让我逐渐暖和,然后出汗。我用纱布把牛奶过滤到之前我放在冰箱的那个碗里。埃姆米莫一直在帮助喂养那些被母亲遗弃的小牛犊。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用它的脂状牛奶做美味布丁。你只需要试着忘记这是原生态牛奶:欧盟卫生检查人员不允许挤奶时同时有小猫在旁边。
每年这个时候,除了雷以外,屋子里没有别的男人要操心。但自从我搬进来以后,他的臭袜子就奇迹般地从客厅地板上溜进了他自己的卧室,而且我很少见到他。我嫁给里姆罗克后,肯定妨碍了他的生活。他搬到了牧场工人的简陋宿舍,但他从未抱怨——至少没有大声抱怨。
他,也许和我一样,仍然对我的到来感到吃惊。破旧的移动房屋里,倾斜的胶合板墙凹痕累累,手工编制的地毯破烂不堪。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觉得它就像是一个古怪的本土拓荒者的家——只要这些东西跟你没关系,你就会当笑话看。我当然没想到以后要住在这屋子里。
然而,当新任牧场经理喃喃而语时,我听到了“新人”和“移动”两个词。 我握紧拳头,真希望这可怕的事情不会发生,我最终还是得睡在那个简陋小屋里——更恐怖的是——还要使用那个肮脏的卫生间。
春天到来,几个一二十岁的青少年被雇来帮忙打烙印,围栅栏,所以那个破旧的移动房屋变得拥挤不堪,充斥着烟味、体味以及酒味等雄性荷尔蒙特有的难闻味道。还好,他们在经理家里吃饭,但在业余时间,他们就和衣躺在客厅,随意走动,流行杂志散落在随手可及之处,方便阅读。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不敢翻来翻去,因为一动床下的弹簧就会叽吱叽吱响。
大平原上的住房一直是个大问题。在山区,至少还有充足的木材来盖一间温馨的小木屋,但是在辽阔的草原上,除了牧草和天空,还有什么呢? 当数月艰苦的旅行终于结束,她们的丈夫站在这荒蛮之地上郑重宣布他们要在这住下时,第一批女性拓荒者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草泥墙房屋,是用犁把草皮切成长条,再斩成砖块而砌成。有时为了减少跳蚤和灰尘也会在60厘米厚的墙内侧刷一层灰浆,但地面是被夯实的泥土,屋顶覆盖的是草皮,即使有再多的家具和帘子也不能让它成为一个舒适的家。看老照片,男性拓荒者们一个个要么喜悦地露齿而笑,要么透露着一股冒险的热情,而他们的妻子却都紧闭双唇,瞪着一双双大眼睛,眼神冷漠,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都切切实实发生在了她们身上,希望自己能从这场噩梦中走出来。
早期的木屋用木楔钉住固定,木板之间的空隙用泥浆或草泥填补,小窗户用粗麻袋遮盖,外加一个小烟孔,基本满足了生活需要。这个小烟孔后来逐步发展成石砌烟囱。
即使在今天的偏远地区,除了灰浆,木屋的基本建筑技术和连接技术也没什么变化——比如深山老林里的牧牛营地,它们一般都远离主牧场、狩猎营地,甚至远离专门建造的度假区,牛仔们就在那放牧避暑的牛群。怀俄明州有许多老式木屋。暴风雪、印第安战争、旱灾和疾病,这些灾难带走了人们的生命,却留下了他们的房子和烟囱,通常还有柴灶。
和草泥墙房屋相比,我觉得我们那间破旧的移动房屋也还不算太差。毕竟,破损的窗户上有塑料布,只要经常用胶带重新在边缘处粘贴好,着实可以减少一些风力。地毯上的破洞可以用家具来遮盖。而且只要你尽可能地选择只在白天上厕所,可以避免被老鼠偷窥,它们经常会在晚上突然跳出洞口盯着你看。而且通过练习,你也可以把晚餐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然后不断移动你的餐盘,就会避开随时可能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蛆虫。
卫生间门口有个陷阱,这是移动房屋特有的好处,感觉带点恶意。
这个陷阱就是地板上的那个大坑,完全被地毯遮挡,只有知道的人才会跨一大步避开。因此,每次有醉汉或不受欢迎的客人踉踉跄跄地去卫生间时,我们就会屏息听他们摔倒的声音以及在过道里的咒骂声。
如果这样还摆脱不了他们,我们只能等他们自己出门。门外台阶下住着一只短尾狗,里姆罗克养的澳大利亚牧牛狗,尾巴又粗又短,喜欢叫嚣。只要稍微有点动静它就会龇牙咧嘴狂吠。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和同伴们驯服,确保它们赶牛时没有牛掉队。
门口的木制台阶不知何时已被偷偷地踢开了好几公分…所以,伴随着一个跨步和一声叫喊,来客就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了,然后又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疾步出逃,身后那只短尾狗和它的同伴们正咬牙切齿地紧追不舍。
移动房屋虽然有很多不尽如人意,但我们也已经把它利用发挥到了极致。
* * *
我回到屋外,里姆罗克已经拔掉电源,启动了那辆双排座皮卡车。排放出的尾气像雾一样弥漫在空中。吸一口刺骨的冷空气,就好像有
根刺卡在我们的喉咙里。这个冬天真是异常寒冷。即使把发动机加热器充一晚上的电,第二天早晨有时也仍启动不了皮卡车。
到了深冬时节,我们就得用放在畜棚后面配有厚橡胶轮胎的平板挂车,让一支比利时种马队拉它。如果积雪越来越厚,而且变得很硬,我们会用马拉雪橇。在崎岖不平的路面上用马拉雪橇更方便。不过,此刻,所有重挽型马都在后院的草地上欢腾雀跃,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它们后腿崩起,扭头朝向那些在山脊上迎着朝霞疾驰的快步型马。
里姆罗克在他的工装裤外面又裹上一层绿色帆布罩衣,这样冻结的干草包就不会扯破衣服刺痛里面的肌肤。除冰机把冷空气吹到冰冻的挡风玻璃后,又折回吹到我们脸上。我们缓慢地前往牧场去喂牛,前进得很艰难。
春天时灌溉用的沟渠在牧场上纵横交错,沟渠边上的冰块卷曲得像橡树的树叶。喜鹊从一头奶牛的尸体上盘旋而上——这只奶牛得了严重的眼疾。还有一些牲畜,它们的脸因病毒感染而变得臃肿不堪,可能也命不久矣。
每天早晨,牛群聚集在喂食场中央,像极了撒满糖霜的圣诞蛋糕上的装饰。它们是在等卡车或马车,它们知道车里装着早餐。一开始它们只是慢慢地靠近,仿佛在互相推搡着,说:“去吧,呢里,轮到你了:去问问他们有没有草莓味的。”
紧接着,随着里姆罗克一声大喊,“蛋-糕-来-咯!”“最后一个有椰肉!”,好像施了魔法的无形障碍突然间就被踏灭,牛群歇斯底里地大踏步朝车子而来。
我开着卡车慢慢地兜圈子,其他人把干草包拆成一条条投扔到喂食场上。但牛群并不从头开始吃,而是从一堆绿干草冲到另一堆,嗅嗅,尝尝,相互碰撞肩膀,尽可能靠近卡车。它们似乎认为还有更嫩的草料。
跟喂饲料饼时一模一样。里姆罗克把一大袋绿色苜蓿小方倒向喂食场时,牛群就会从后面大步追上来,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砸向雪地里的饲料颗粒,一心就想得到最后那把饲料。
当我们离开喂食场时,牛群兴奋地在一堆堆饲料之间转悠,就好像是一场杂物义卖,从每堆里,甚至从同伴口中,都咬一口。你似乎都能听到它们咯咯的笑声。
小河上的冰有几公分厚。每天早晨都有人站在岸边,用斧头凿开一个水坑,冰碎片在空中四处飞溅,然后又像雨水一样落下,闪闪发亮。凿冰时,牛们聚集在岸上观看,互相推搡着,就像一群排队中的家庭主妇——毫无疑问,它们在赌冰块会不会被凿开。一天早晨,因为头天晚上要比平常都暖和,脚下的冰块被凿开时,里姆罗克陷进了河中。幸运的是,那里的水不是很深,只是没过了膝盖,他得以迅速上岸进屋把自己烘干。
喂完牛群,里姆罗克把鞍马关在后面的畜栏里,然后把牛群赶到靠近干草堆这边。在近121.41万亩的土地上,牛群有足够多的空间可以自由漫步,但在冬天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进入。离牛群最近的干草堆在最远处,想要把卡车开到那边去是越来越困难,但牧场老板又想把牛群赶到靠近院子这边,为马上来临的深冬季节做好准备。因为深冬时节,地上的积雪太深,交通状况一夜回到解放前,卡车不能通行。
这几个月里通常只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但最近发霉的谷仓里出现了一种不常见的声音——一阵阵鸟翼飞动时的呼呼声。原来有只黑头鸟栖息在一块畜栏间的隔板上。它跟欧洲画眉鸟一样大小,白色的腹部和红褐色的侧翼。配上黑底白斑的翅膀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红眼睛,这只棕色胁唧鹀[ 胁唧鹀也叫红眼雀,产于北美的一种鸟类。]就像穿着奇装异服。每年的这个时候,它本应该飞往南方,在这单调灰蒙蒙一片的冬季里,它一身艳丽外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们把马装进拖车,驱车前往县道,然后开上一条辅道到那个老
旧的废弃修剪场。修剪场上古老的护墙板棚屋在风中摇摇晃晃,没有
玻璃的窗户茫然地盯着空荡荡的畜栏。这些棚屋建造于19世纪,典型的开放式澳大利亚风格。过去这个牧场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只羊,以及大量澳洲和新西兰籍的羊毛修剪工。这个县被长满灌木丛的岩质山丘所围绕,当时是美国最大的牧羊区。这片土地就像是一副艾灌丛和沙质山丘的拼贴画,一直延伸到连绵起伏的高山脚下。
19世纪末开始,这个牧场一直为一个丹麦移民家族所掌控。到了20世纪末,盈利不断下滑,这个家族也随之被踢出公司董事会。一位接受过大学教育的经理从德克萨斯州被引进来监督管理。这位经理跟着里姆罗克学习牧场经营管理的方方面面,四个月后,他觉得里姆罗克虽然已经当了14年非正式的监工,但对奶牛仍然一无所知。另一对夫妇也同时被解雇,尽管他们已经在那工作了30年,都已经是70多岁的年龄,他们几乎没啥希望找到另一份工作,特别是提供住宿的工作。这就是畜牧业的现实:即使是最有经验的员工也会瞬间失去工作、房子,以及毫无保障的生计。
这个牧场早期约有近万只羊,当地人定居在一个条件恶劣的边疆小城。牧场主曾担任过司法官,后来是小城的第一任市长。这片土地位于18世纪80年代的金矿遗址旁,被牧场包围,拥有一段悠久历史——可以追溯到1万年前,当时的居民是史前美洲原住民,或者是古印第安人。到处是他们留下的痕迹:圆锥形帐篷环(岩石凿制的环形圈用以固定住野牛皮搭成拱顶小屋),岩石壁画,1500年前的陶器,以及一个“野牛碎头崖3”。岩石上随处可见鱼和恐龙骨骼的化石——怀俄明州很可能是北美洲化石保存最好的地方,其西南部有个著名的比尤特国家化石遗址,拥有大量的水生脊椎动物残骸。在梅迪辛博附近的科摩崖,还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恐龙遗址。
我们到达修剪场后就兵分两组。两名男子把装满干草的平板卡车拉到牧场中间的草地,一只用煤炭闷烧着的油桶使得这块区域没有结冻。里姆罗克和我则开始骑在马背上把牛群赶在一起。
现在,天空中云层笼聚,灰蒙蒙一片,好似一摊混浊的水。寒风渐起,吹拂起艾灌丛上的表层积雪,刺痛着我们的脸颊。我不得不把我笨重的靴子换成带后跟的牛仔靴才可以踩进皮质马镫。我的脚已经开始变得麻木。
牛群不愿走动。它们走走停停,啃吃着从积雪下露出来的山艾叶,完全不理会跟在身后的马匹。我们的耐心很快就消耗殆尽,但为了让它们走快些,除了吼叫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好在短尾狗在不断尝试,紧追着猛咬它们脚后跟,拖曳它们尾巴。奶牛的腿上结满了雪冻块和冰冻块。
不管怎样,它们还是在缓慢地往正确的方向移动。在雪白的山脊上,他们踩踏出一条宽阔的道路;另一边,牲畜们成群结队绕着灌木丛迂回曲折缓缓而下。我们骑的马被积雪下的障碍物绊了一脚,险些跌倒。我们眼泪鼻涕一起流,手指头被冻得麻木不仁。东边的山峰渐渐隐没在一层灰色面纱之后。小片雪花开始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约莫过了几个小时,我赶的牛群终于到达前面那批牛群穿越这皑
皑白雪的路径,它们不用看就知道这条路。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县道隐于无形,但是牛群仍然知道准确的方向,也许它们只是朝路边那黑色的电话线杆走而已。
我前面一头红色的赫里福德种4老牛,被困在两列正沉重而缓慢向前走的黑色亚伯丁安格斯牛[ 亚伯丁安格斯牛:英国苏格兰产的肉用种牛,黑色,无角。]群之间。它不打算在雪地上走出一条自己的路,而是想跟在别的牛后面,沿着另一头牛的足迹走。它先是撞上一头安格斯牛,试图把安格斯牛挤出去取代其位置。但安格斯牛却把它推了回去。它又试着去推搡另一列的一头安格斯牛,但还是不成功。那头红牛等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后,迅速敏捷地突然往一头安格斯牛前面插队,安格斯牛不得不“倏”地停下让它插进来。整支队伍立马停止前行,牛群开始相互拥挤,就像是迪士尼出品的《奇幻森林》影片中哈蒂上校领头的大象群。那头红牛洋洋得意地把头一扬,整个牛群列队继续前行。
牛群终于走到浅水滩,或者说水沟。这里因为有只油桶,里面装满闷烧着的煤炭和柴油融化着其周边的冰冻。划蝽倒立着在冰洞口的水面上划过,15.24厘米长的幼小虎纹钝口螈,俗称“水狗”,在黑暗的冰洞里滑行。它们看上去就像迷你锤头鲨,只不过两边摆动的是海葵形状的鳃,而不是鳍。
拖车上的干草呈圆形散落在地,牛饼被拖在后面。这里的环境
不比牛群刚离开的地方好得多,但至少有开阔的水源,而且从县道
把干草运过来更容易。
露出地面的岩石上有一堆石标[ 石标:在山顶作为标记的石碓。]探出来,俯视着水沟。里姆罗克说,它很可能是由巴斯克“牧羊人”建造,用以避风;但是在这开阔的乡村,它看起来更像是因纽苏特,就是北极的因纽特人建造的石头人——一个友好的守望者;它可以让人的眼睛在广袤空间里得到舒缓。
我们开车回家时,里姆罗克说:“希望明天风能停止。”我们前面都没有意识到天气有多寒冷,直到坐进车里手指头恢复感觉开始能动弹。风在暖冬和严冬时起着完全不同的作用:可以为自然植被清除积雪,或者是使牛群无法到户外,必须不断地喂干草。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积雪很厚,风无法清除。每天都有几头虚弱的牛得病而死。喂食场到处都是已死去的和垂死的牲畜。大半个州都已经没有干草。后来,情况开始好转,早期的小牛犊体重见长,可就在这时,一场长达两周的暴风雪袭击了怀俄明州东部地区。成千上万的牲畜死去,连带着还有几个人也丧命,其中大部分是在抛锚的汽车里被冻死,或者是下车试图走出那场暴风雪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个人甚至就在他自己的住房和畜棚之间突然消失在冰天雪地里,最后被发现死在他家后门几米远的地方。报纸通篇图片报道堆积在水沟和干河床里的牲畜尸体,它们本来是想躲避暴风雪却死在了一起。公路两旁的防护栏上挂了很多羚羊尸体,它们被冻得太虚弱了,挣脱不开防护网。南部地区的铁路线上也死了成百上千的牲畜。
这么很可怕的景象,虽然发生在以前,但也很有可能会再次发生。
1886-1887年那场暴风雪席卷了从加拿大到德克萨斯州的所有牧场,
连续数月的严寒,暴雪和寒风夺走了成千上万头牛的生命,也就是后
来人们说的“1886-1887牲畜大死亡”事件。到了1888年,又一场类似的暴风雪来袭,而且刚好发生在老师和学生们放学离校时间,所以谁也回不了家,即使试图出逃的人也未能幸免。这是后来为人所知的“学童死亡风暴”。
“牲畜大死亡”事件弄垮了很多小型牧场,引发了一场经济大萧条,间接引发形成了抢劫偷盗的野蛮帮,沃尔牧场的霍尔帮,红巾帮以及后来在约翰逊县发生的入侵之战(也叫约翰逊奶牛争夺战)。如果没有那个特别严酷的寒冬,历史很可能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写法。
你不能忽视怀俄明州的冬天。即使是在今天,每年也都还会有人死亡,因为只要他们离开困于雨雪中的汽车想要逃脱暴风雪,或者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被困于山顶时就有生命危险。这里的雪可以积到几十公分厚——我曾经从一条森林小径上走下来,走到一片看起来只有几公分厚的雪地里,不料却陷进去一直到腰部位置,完全无法脱身。本来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结局;但幸运的是,我带着两只朋友的比利牛斯种山牧犬——正是我当时的处境所需要的牲畜——它们把我拉了出来。凛冽的寒风几乎能刺穿你,把你冻麻,让你想躺下睡觉——这是低体温症的第一征兆。
今天我们带着导航仪和生存设备,但还是迷路了,真是够糟糕。如果像早期的开拓者一样被困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没有合适的住所,没有食物,没有救援,我们将如何生存? 想想1846年发生在唐纳-里德团队身上的事情。
19世纪,一群男女老少跟随雅各布·唐纳和詹姆斯·里德来到西部,追寻那个照亮了成千上万人前进道路的梦想。俄勒冈小道[ 俄勒冈小道:美国西进运动中的重要通道。]连接着数千公里茫茫的草原、灌木丛、小山丘和河谷,穿过怀俄明州的中心地带。他们带着所有财物就在这条小道上艰难地挣扎前行。
他们到达怀俄明州西部的布瑞哲堡时,在该走哪条路的问题上发生了很大的分歧。有一半的移民想采纳兰斯福德·哈斯廷斯在其畅销书《俄勒冈和加州移民指南》中的建议。这本书中,名人冒险家哈斯廷斯极力推荐一条他发现的新捷径,即翻越沃萨奇岭5进入现在的犹他州地区,大盐湖南端和洪堡河附近,然后在现在内华达州地区重返小道前往加利福尼亚州。关于哈斯廷斯是否告诉唐纳他会亲自做他们团队的向导,众说纷纭;大部分历史学家认为哈斯廷斯是为了名声和财富而极力扭曲地夸耀自己的发现。
因此唐纳团队分成了两队。87人乘坐20辆马车走新的捷径,其余人则继续沿着传统路线途经爱达荷州的霍尔堡。哈斯廷斯带着另外两支马车队已经走在前方不见踪影,所以后来者全靠自己。他们不知道——或者因为不了解所以完全没有去考虑——新线路上马车是否可以通行。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直到到达韦伯峡谷。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张哈斯廷斯钉在树上的字条,建议他们不要进入峡谷,因为峡谷里的那段路太过崎岖,马车无法通行。然而,唐纳不想这么快就被吓退,他让同伙在峡谷边上扎营,自己和另外两人骑马继续前行,走了四天
找到哈斯廷斯,想请他带领他们穿过峡谷。后来,唐纳在他的日记中
愤恨地写到,哈斯廷斯都已经带领60辆马车穿过了峡谷,所以它不
可能像他字条中声称的“无法通行”。
哈斯廷斯拒绝返回带领唐纳-里德团队,但他建议唐纳绕过峡谷去翻越山脉。但是当唐纳返回花了六天时间才找到自己的团队时,他就应该想到哈斯廷斯建议的路线不可取。
唐纳带领的移民马车队没有花三天时间穿过韦伯峡谷,而是花了十二天的时间披荆斩棘、摸爬滚打辟出一条新路,翻越旁边的山脉进入盐湖谷。山坡非常陡峭,每头牛都必须拴在一辆马车上,所以一辆马车一次只能拖一头牛;趟过一条条河流,就这样,过了16天,他们才走58公里。
牛群和牲畜都精疲力竭,数量开始缩减,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也变得更慢。他们在斯卡尔瓦利用了一天的时间来储存水和草料,然后于8月30日进入大盐沙漠,日夜兼程赶路。他们在干旱的大盐沙漠中整整走了6天,穿越了145公里,而不是像哈斯廷斯许诺的只需要两天时间赶65公里的路程,所以当它们到达派勒特峰时,因为干渴和疲劳他们损失了很多头牛,放弃了四辆马车,还有五个同行伙伴中途丧命。为了减轻负担,他们一路扔弃随身携带的物品——近几年很多都在原地找到,旁边是动物的残骸以及马车留下的带盐车辙。
移民团队很快穿越内华达,但是他们进入内华达山脉没多久,天开始下雪。积雪很快就有6米厚,他们被迫在一个现在被称为唐纳湖的地方扎营过冬,就在唐纳山口。后来的几年里,唐纳山口都被视为横贯大陆铁路线(见第17章)重要枢纽,但如今那儿又成了偏远地带。
然而噩梦还没结束,又有35名移民被饿死,那些幸存者只能靠吃死者的肉存活下来。
他们在第二年春天获救,两名救援人员在救援途中死亡。一起离开布里杰堡的87人中,最终只有47人到达加利福尼亚州。
整条“哈斯廷斯捷径”,从怀俄明州到内华达州,从此再也没有被普通马车队所选择。尽管如此,第二年,杨百翰把从怀俄明州到犹他州的唐顿-里德小径做了改进,摩门教的移民们都选择了这条改进后的小径,他们进入犹他州节省了两周时间,少走了483公里路程 (见第24章)。现在,盐湖城里矗立着一块纪念碑用来纪念为追求美好生活而失败的唐纳-里德团队移民。
* * *
今年到目前为止,山上已有足够积雪为明年春天提供灌溉用水,但在山谷和平原上还不多,牲畜们仍能找到吃的东西。卡车也还能“突突突”平稳地穿过白茫茫的雪原回家。
突然,坐我旁边的雷冒了句脏话。他刚把车窗摇下吐掉卷烟草,寒风正吹中他脸庞,他脸色突变。里姆罗克一脚油门踩下去,卡车突然一个危险地急转弯。
嚼烟草,或者“湿鼻烟”,在当时非常流行,尤其是年轻人群体里。年长的牧场人因常年吸烟,下嘴唇上已经形成了一个香烟凹槽,可以在说话的时候兜住烟蒂不掉落。但年轻人,特别是青少年,把烟装在一圆形宽口小锡罐,再装进衣服或牛仔裤的口袋里,闻起来像是冬青草的味道,而且他们笑容满面,张开的大嘴就像伍基洞黑乎乎的洞口。里姆罗克的一个朋友也是用烟草袋装散烟叶,要抽时塞一大把到嘴巴里,腮帮鼓鼓的,看起来像只处于生理期前欲望期的花栗鼠。
嚼着烟草含糊不清的说话习惯倒也不是最让人反感,而且只要不说有趣幽默的话题,你也可以避开那洞穴似的咧嘴笑容。但是你无法避开嚼烟草牛仔经过时留下的棕色口水痕迹,就像长耳大野兔经过时必会留下黄色的踪迹。里姆罗克很机灵,在我们结婚前就戒掉了嚼烟草的习惯,改嚼口香糖——虽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牛仔的嘴巴需要不停地咀嚼:好像不咀嚼就不会说话,像机器一样需要保持不断地加油润滑防止中途卡住。牛仔从来不会被指责太唠叨——一个个多音节词,一整个一整个句子从他们嘴里蹦出来,让人感觉像是一只母鸡试图生下一个保龄球。
薄薄的云雾中,落日的余晖浸染着整个峡谷。水沟里长满了杜松,看起来像是有无数条黑色的小溪流从远处白雪覆盖的山上流淌而下。离春天又近了一天。
县道上,一道明晃晃的黄红相间条纹灯在闪烁。JD·霍金斯坐在他的新皮卡车里,开着驾驶室上方的雾灯,像极了一辆通宵达旦行驶的火车,车载音箱播放着歌曲《波基上校进行曲》,把所有牛群赶到数公里远,让它们跑到路上讨吃,惹得所有牧场主咬牙切齿。
JD是一个很难让人接近的人。他在亚利桑那州开了一家汉堡包连锁店赚了钱,而经营牧场只是为实现他童年时的梦想。他总是忍不住炫耀新积累的财富:最新家用小玩意、迪尔公司生产的全新拖拉机,以及凯迪拉克。他最近的新宠是这辆卡车。很多人认为这辆卡车对他来说太时尚了,除非他再年轻40岁。而且这辆卡车也恰巧证实了大家对他的印象——一个不可靠的没头脑的傻瓜,他那双名牌靴不弄脏他就不可能了解牧场经营之道。幸运的是,他内心平静,满心欢喜,完全没意识到大家对他的看法: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罗纳德·里根。
可问题是,他炫富炫得格格不入。怀俄明州真正有钱的大牧场主们,即使坐拥半个县的土地和牲畜,也还是穿着补丁牛仔裤,戴着破旧的斯泰森毡帽,看起来就像是煲汤主厨扔出来的东西。但JD想同时成为J·保罗·盖蒂和约翰·韦恩——他想让人们知道他有钱。
也许他只是想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上周,几个邻居对他的炫耀行为大笑了一番。他和他的妻儿住在山地住宅区的一座原木大房子里,他有个叫查克·布拉德利的邻居,养了几只罗特韦尔犬。
“该死的,我以为我死定了!”查克每每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都会大笑——不仅仅只在第二天,甚至几个月后还是如此。“那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事!”
那天早晨,JD刚结束了一次长途驾驶,从他的卡车里出来开门,就在这时,他看见那只硕大的雄性罗特韦尔犬西蒙,向他冲过来,疯狂地摇动着脑袋咆哮着。见到那么一只巨型动物像冲锋犀牛一样大踏步靠近,JD惊呆了,在周围寻找可以抵御的东西,然后就看到了那根还没来得及固定的栅栏柱。
西蒙冲到他家门口时,他紧紧抓着那根栅栏柱驱赶。然后逃回卡车里锁上门。
“他坐在车里瑟瑟发抖,像一棵在风中摇曳的白杨树,”查克叙说着当时的场景,用手擦了擦眼睛。“但是,要知道,他忘了先打开大门!所以他只好坐在卡车里,西蒙的大脑袋和大犬牙紧紧地压在车窗上,无处可去,只能回家。”
当他回忆起从厨房窗户看到的这个场景时,查克总是忍俊不禁,笑得他那宽厚的肩膀都在抖动——毫无疑问,因为那些“危险的狗”漫山遍野地游荡,他俩之间矛盾冲突不断,他对当时场景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最好笑的是——听着!”查克乐不可支。“最好笑是西蒙把那根栅栏柱叼在嘴里,把它还给JD让他再扔一次。”
1 指早期美国移民者使用的有篷大马车。
2 英文名为Brigham Young,也可译为布莱汉姆·杨。
3 印第安人把野牛赶到峡谷边,逼迫它们摔下悬崖而死,即印第安人用来狩猎野牛的地方。
4 英国肉用种牛,脸白色体红色。
5 美国落基山脉的一段,自犹他州中部至印第安纳州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