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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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湖光塔影

平生最喜欢游山逛水。这几年来,很改了不少闲情逸致,只在这山水上头,却还依旧。

西湖漫笔

平生最喜欢游山逛水。这几年来,很改了不少闲情逸致,只在这山水上头,却还依旧。那五百里滇池粼粼的水波,那兴安岭上起伏不断的绿沉沉的林海,那开满了各色无名的花儿的广阔的呼伦贝尔草原,以及那举手可以接天的险峻的华山……曾给人多少有趣的思想,曾激发起多少变幻的感情。一到这些名山大川异地胜景,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震荡着我,几乎忍不住要呼喊起来:“这是我的伟大的、亲爱的祖国——”

然而在足迹所到的地方,也有经过很长久的时间,我才能理解、欣赏的。正像看达·芬奇的名画《永远的微笑》[1],我曾看过多少遍,看不出她美在哪里;在看过多少遍之后,一次又拿来把玩,忽然发现那温柔的微笑,那嘴角的线条,那手的表情,是这样无以名状的美,只觉得眼泪直涌上来。山水,也是这样的,去上一次两次,可能不会了解它的性情,直到去过三次四次,才恍然有所悟。

我要说的地方,是多少人说过写过的杭州。六月间,我第四次去到西子湖畔,距第一次来,已经有九年了。这九年间,我竟没有说过西湖一句好话。发议论说,论秀媚,西湖比不上长湖天真自然,楚楚有致;论宏伟,比不上太湖,烟霞万顷,气象万千——好在到过的名湖不多,不然,不知还有多少谬论。

奇怪得很,这次却有着迥乎不同的印象。六月,并不是好时候,没有花,没有雪,没有春光,也没有秋意。那几天,有的是满湖烟雨,山光水色俱是一片迷蒙。西湖,仿佛在半醒半睡。空气中,弥漫着经了雨的栀子花的甜香。记起东坡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便想,东坡自是最了解西湖的人,实在应该仔细观赏领略才是。

正像每次一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几天中我领略了两个字,一个是“绿”,只凭这一点,已使我流连忘返。雨中去访灵隐,一下车,只觉得绿意扑眼而来。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了石头缝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直觉得遍体生凉,心旷神怡。亭旁溪水琤瑽,说是溪水,其实表达不出那奔流的气势,平稳处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飞溅,如飞珠滚玉一般,在这一片绿色的影中显得分外好看。

西湖胜景很多,各处有不同的好处,即便一个绿色,也各有不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溪十八涧绿得闲……不能一一去说。漫步苏堤,两边都是湖水,远水如烟,近水着了微雨,泛起一层银灰的颜色。走着走着,忽见路旁的树十分古怪,一棵棵树身虽然离得较远,却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似乎是从树梢一直绿到了地下。走近看时,原来是树身上布满了绿茸茸的青苔,那样鲜嫩,那样可爱,使得绿茵茵的苏堤,更加绿了几分。有的青苔,形状也很有趣,如耕牛,如牧人,如树木,如云霞,有的整片看来,布局宛若一幅青绿山水。这种绿苔,给我的印象是坚忍不拔,不知当初苏公对它们印象怎样。

在花港观鱼,看到了又一种绿,那是满地的新荷。圆圆的绿叶,或亭亭立于水上,或婉转靠在水面,只觉得一种蓬勃的生机,跳跃满池。绿色,本来是生命的颜色。我最爱看初春的杨柳嫩枝,那样鲜,那样亮,柳枝儿一摆,似乎蹬着脚告诉你:春天来了。荷叶则要持重一些,到初夏则更显成熟,但那透过活泼的绿色表现出来的茁壮的生命力,是一样的。再加上叶面上的水珠儿滴溜溜滚着,简直好像满池荷叶都要裙袂飞扬,翩然起舞了。

从花港乘船而回,雨已停了。远山青中带紫,如同凝住了一段云霞。波平如镜,船儿在水面上滑行,只有桨声欸乃,愈增加了一湖幽静。一会儿,摇船的姑娘歇了桨,喝了杯茶,靠在船舷,只见她向水中一摸,顺手便带上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鲤鱼。她自己只微笑着一声不出,把鱼甩在船板上。同船的朋友看得入迷,连连说:这怎么可能!上岸时,又回头看那在浓重暮色中变得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湖水,惊叹道:真是个神奇的湖!

我们整个的国家,不是也可以说是神奇的吗?我这次来领略到的另一个字,就是“变”。和全国任何地方一样,隔些时候去,总会看到变化,变得快,变得好,变得神奇。都锦生织锦厂在我印象中,是一个狭窄的旧式的厂子。这次去,走进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子,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技术上、管理上的改进和发展就不用说了。我看到织就的西湖风景,当然羡慕其织工精细,但却想,怎么可能把祖国的锦绣河山织出来呢?不可能的。因为河山在变,在飞跃!最初到花港时,印象中只是个小巧曲折的园子,四周是一片荒芜。这次却见变得开展了,加上好几处绿草坪,种了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花和树,顿觉天地广阔了许多,丰富了许多。那在新鲜的活水中游来游去的金鱼们,一定会知道得更清楚吧。据说,这一处观赏地带原来只有二亩,现在已有二百一十亩。我和数字是没有什么缘分的,可是这次我却深深记住了。这种修葺,是建设中极其次要的一部分,从它,可以看出更多的东西……

更何况西湖连性情也变得活泼热闹了,星期天,游人泛舟湖上,真是满湖的笑,满湖的歌!西湖的度量,原也是容得了活泼热闹的。两三人寻幽访韵固然好,许多人畅谈畅游也极佳。见公共汽车往来运载游人,忽又想起东坡在密州出猎时写的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想来他在杭州,当有更盛的情景吧?那时是“倾城随太守”,这时是每个人在公余之暇,来休息身心,享山水之乐。这热闹,不更千百倍地有意思吗?

希腊画家亚伯尔曾把自己的画放在街上,自己躲在画后,听取意见。有一个鞋匠说人物的鞋子画得不对,他马上改了。这鞋匠又批评别的部分,他忍不住从画后跑出来说,你还是只谈鞋子好了。因为对西湖的印象究竟只是浮光掠影,这篇小文,很可能是鞋匠的议论,然而心到神知,想西湖不会怪我唐突吧?

1961年7月

墨城红月

一过兴安岭,觉得天气猛然一凉。车窗外不再是无边的青纱帐,先是些高高低低的灌木丛,再过去,就是均匀的绿色。这就是呼伦贝尔草原吗?直到看见那黑色的,又有些透明的河水,才恍然,确实又来到草原上了。

不知为什么,这里的大大小小的河水都是那样一种黑色,它一点不浑浊,只显得有些冷,有些重。但它自己一点不觉得,只顾流着。草原上的中心城市海拉尔,意思是“墨城”。我第一次来时,觉得很奇怪,这个新兴的城和墨城哪里有什么关系。这一次,我从河水又认识了草原,便猜想,墨城的名字,可能是从河水而来吧。

墨城海拉尔便在这样一条河旁,河上有大桥把新旧市区连接起来。这次旅行,喜欢活动的我,为病所拘,不曾出去活动,只管坐着看天。有时在桥上闲步,水嘛,只是流,已经知道它的特点了,便也还是看天。不料从天上,竟也看出一些名目。

这天是草原上的天,草原毫无遮拦,这样开阔,这样坦率,只是一个劲儿地绿。天呢,却是变化多端。它常常显得离地很近,有时站在四不靠的草原上,总觉得天还是可以用手摸得到的,在大桥上看日落,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太阳如同从炉中锻出的炽热的铁,红得发白。沉下去以后,天边还久久地染着余光。我便想,那一块天,一定很烫很烫。

那云也奇怪。它仿佛不在天上,而在地上,应该说,就是在那天和地的交界上。像要往上飘,又像要往下落,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乌云密布,天阴沉沉的,滴得下水来。忽然间云在空中活动起来,大块大块地往天边滑去,太阳马上就光灿灿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天也骤然升高了,就是飞,也难得上去了。那些云,都集中到一堆,落到天地的边缘上,好像是谁在那刷了一笔浓墨。想来那里一定会下大雨,让丰盛的草原畅饮一番。再等一会儿,这一“笔”勾销了,却又在天的另一边,添上了一笔。这看不见的笔挥来挥去,云层就汹涌而来,呼啸而去,忙个不停。那施云童子、布雾郎君,以及四海的龙王爷,在这一带的任务似乎特别繁忙,我真替他们累得慌呢。

一个傍晚,千变万化的落照已经过去了。只在天地间有一道明亮的红云,直从暮色中透过来。我站在桥上望着它,等它隐去,然而它竟不,只执拗地横在那里。等着等着,云层中忽然起了一团红光,像是个正燃烧的火球,滚了一阵,又倏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火球又是一个火球,都是那样闪着红光,滚滚而逝。正在看得有趣,听见有人说:“打雷啦,闪电啦,可该回家啦。”回头一看,见是个年老的牧民,牵着一匹肥壮的马,准也是要回家,望着我亲切地笑着。我便也向他笑笑,往住处走去,一路还回头去看那云后的闪电。

过了几天,便是中元节。我的看天的兴趣也达到了顶峰,因为那月亮更是奇怪,它从草原的尽头升起时,简直大得吓人,足像个汽车轮子——当然比汽车轮子好看。它照着刚被黑夜笼罩的绿色草原,现出一种淡黄的颜色,周围有轻云缠绕,引人深思。行到中天,便全没了那种朦胧的气氛,十分明亮,十分光洁。照得上下左右,成了一片通明的世界,让人看了,胸中再存不住半点杂念。等到将落未落时,却又变成朱红的颜色,在碧沉沉的天空里,红色那样含蓄,那样润泽。记得听人唱过一个民歌,其中有“天上的红月亮”的句子,觉得奇怪,月亮哪有红的呢,最多是黄的。在这里,知道了月亮真有红的,而且是这样的红,那红色是活泼的,流动的,仿佛它正在红着……

曾和几位考古专家一同步月,他们用洞察过去的眼光看出这月光下的旷野应该是古战场。这一带民族复杂,地居险要,一向是争战的场所,然而那确都已成了过去。草原,在民族大家庭里劳动着,成长着。在桥头,又看见那老牧民,还是牵着那肥壮的马,大步走着。我们像老相识似的攀谈了很久。他小声告诉我:“咱盟里今年的牲畜,比去年增加了几十万头。”我看着他,高兴而又惊异。他,这个满面风霜的老人,关心的是整个草原的兴旺。扭转乾坤的不就是他,许许多多的他吗?

月光照着他骑马向草原上驰去,我也没问他家住在哪儿。月亮会知道的吧?它默默地照了几千年几万年了。它知道今天的考古专家们将来也会被别人考古,而它也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怎样在有限的生命里热情地、努力地创造着无限的历史。

我久久不能入睡。推开窗户,等着看那碧天红月的奇景。草原是多么辽阔,天空是多么明净,我们的祖国是多么美,多么好,便连月亮,也是红的啊!

1962年9月

湖光塔影

从燕园离去的人,难免沾染些泉石烟霞的癖好。清晨在翠竹下读书,黄昏在杨柳岸边散步,习惯了,自然觉得燕园的朝朝暮暮,和那一木一石融在一起,难以分开。在诸般景色中,最容易萦绕于人们思念的,大概是那湖光塔影的画面了。但若真把这幅画面落到纸上,究竟该怎样着笔,我却想不出。

小时候,常在湖边行走。只觉得这湖水真绿,绿得和岸边丛生的草木差不多,简直分不出草和水、水和草来;又觉得这湖真大,比清华的荷花池大多了,要不然怎么一个叫池,一个叫湖呢。对面湖岸看来不远,但可要走一会儿,不像荷花池一跑便是一圈。湖中心有一个绿色的小岛,望去树木葱茏,山石叠翠。岛东有一条白色的石船,永恒地停在那里。虽然很近,我却从未到过岛上,只在岸边看着鱼儿向岛游去,水面上形成一行行整齐的波纹。“鱼儿排队!”我想。在梦中,我便也加入鱼儿的队伍,去探索小岛的秘密。

一晃过了几十年,这里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我在经历了人世酸辛之余,也已踏遍燕园的每一个角落,领略了花晨月夕,四时风光。未名湖,湖光依旧。那塔,应该是未名塔了,但却从没有人这样叫它。它矗立在湖边,塔影俨然。它本是实用的水塔,建造时注意到为湖山生色,仿照了通州十三层宝塔的式样。关于通州塔,有许多优美的传说故事,而这未名塔最让人难忘的,只是它投在湖水上的影子。晴天时,岸上的塔直指青天,水中的塔深延湖底。湖水一片碧绿,塔影在湖光中,檐角的小兽清晰可辨。阴雨时,黯云压着岸上的塔,水中的塔也似乎伸展不开。雨珠儿在湖面上跳落,泛起一层水汽。塔影摇曳了,散开了,一会儿又聚在一起,给人一种迷惘的感觉。雾起时,湖、塔都笼罩着一层层轻纱。雪落时,远近都覆盖着从未剪裁过的白绒毡。

月夜在湖上别有一番情调。湖西岸有一座筑有钟亭的小山,山侧有树木、草地和一条小路。月光在这儿,多少有些局促。循小路转过山角,眼前忽然一亮,只见月色照得一片通明,水面似乎比白天宽阔了许多,水波载着月光不知流向何方。但那北岸树丛中的灯火,很快显示了湖岸的线条,透露了未名湖的秀雅风致。行近岸边,长长的柳丝摇曳着月色湖光。水的银光下是挺拔的塔影,天的银光下是挺拔的塔身。湖中心的小岛蓊蓊郁郁,显得既缥缈又实在。这地面上留住的月光和湖面上的不同。湖面上的闪烁跳跃,如同乐曲中轻盈的拨弦;地面上的迷茫空灵,恰似水墨画中不十分均匀的笔触。

循路东行到一座小石桥边,向右折去,是一潭与未名湖相通的水。水面不大,三面山坡,显得池水很深。山坡上树木茂密,水边石草杂置。月光从树中照进幽塘,水中反射出冷冷的光,真觉得此时应有一只白鹤从水上掠过,好为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诗句作出图解。

又是清晨的散步。想是因为太早,湖畔阒寂无人,只有知了已开始一天的喧闹。我在小山与湖水之间徐行,忽然想起,这山上有埃德加·斯诺先生的遗骨,我此时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斯诺墓已经成为未名湖畔的一个名胜了。简朴的墓碑上刻着“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的字样。这墓地据说原是花神庙的遗址。湖边上,正在墓的迎面,有一座红色的、砖石筑成的旧庙门,那想是原来的庙门了。我想,中国的花神会好好照看我们的朋友。而朋友这个名词所表现的深厚情谊,正是我们和全世界人民关系的内涵。

站在红门下向湖中的岛眺望,那白石船仍静静地停泊在原处,树木只管各自绿着。但这几年,在那浓绿中,有一个半球状的铁网样的东西赫然摆在那里,仰面向着天空。那是一架射电天文望远镜,用来接收其他星体的电波。有的朋友认为它破坏了自然的景致,我却觉得它在湖光塔影之间,显示出人类智慧的光辉。儿时的梦在我的眼前浮起,我要探索的小岛的奥秘,早已由这架望远镜向宇宙公开了。

沉思了片刻,未名塔的背后已是一片朝霞。平日到这时分,湖边的人会渐渐多起来。有人跑步,有人读书,整个湖上充满了活泼的生意。这时却只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学生在我旁边,他们不知从何时起,坐在岸石上,聚精会神地观察水里的鱼。我想起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孩子才有时间清早在水边流连。

“看!鱼!鱼排队!”他们高兴地大叫大嚷,一面指着水面上整齐的一行行波纹,波纹正向小岛行去。

“骑鱼探险去吧?”我不由得笑问。

“你怎么知道?”他们冲我眨眼睛,又赶快去盯住大鱼。我不只知道这个,还知道这小岛的奥秘早已不在孩子们话下,他们的梦,应该是探索宇宙的奥秘了。

我怕打扰他们,便走开了。信步来到大图书馆前。这图书馆真有北京大学的气派。四层楼顶周围镶嵌的绿琉璃瓦在朝阳的光辉里闪闪发亮,正门外有两大片草地,如同两潭清浅的池水。凸出的门廊阶下两长排美人蕉正在开放,美人蕉后是木槿树,雪青、洁白的花朵缀在枝头。馆门上高悬“北京大学图书馆”七个挺秀的大字。这里藏书三百二十万册,有两千多个座位,还是终日座无虚席。平时,每天清晨,总有许多人在门前等候。有几次,这些年轻人别出心裁,各自放下装得鼓鼓的书包,由书包排成了长长队伍。书包虽不像鱼儿会游泳,但却引导人们在知识的活水中得到营养,一步步攀登高峰。这些年轻人中的一部分已经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用学得的知识从事建设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年轻人来这里学习,汲取知识的活水。

这时,我虽不在未名湖畔,却想出了一幅湖光塔影图。湖光、塔影,怎样画都是美的,但不要忘记在湖边大石上画一个鼓鼓的半旧的帆布书包,书包下压着一纸我们伟大祖国的色彩绚丽的地图。

1979年8月

废墟的召唤

冬日的斜阳无力地照在这一片田野上,刚是下午,清华气象台上边的天空,已显出月牙儿的轮廓。顺着近年修的柏油路,左侧是干皱的田地,看上去十分坚硬,这里那里,点缀着断石残碑。右侧在夏天是一带荷塘,现在也只剩下冬日的凄冷。转过布满枯树的小山,那一大片废墟呈现在眼底时,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历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腊罗马时代。而在乱石衰草中间,仿佛该有着妲己、褒姒的窈窕身影,若隐若现,迷离扑朔。因为中国社会出奇的“稳定性”,几千年来的传统一直到那拉氏,还不中止。

这一带废墟是圆明园中长春园的一部分,从东到西,有圆形的台,长方形的观,已看不出形状的堂和小巧的方形的亭基。原来都是西式建筑,故俗称西洋楼。在莽苍苍的原野上,这一组建筑遗迹宛如一列正在覆没的船只,而那丛生的荒草,便是海藻,杂陈的乱石,便是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沫了。三十多年前,初来这里,曾想,下次来时,它该下沉了吧?它该让出地方,好建设新的一切。但是每次再来,它还是停泊在原野上,远瀛观的断石柱,在灰蓝色的天空下,依然寂寞地站着,显得四周那样空荡荡,那样无依无靠。大水法的拱形石门,依然卷着波涛。观水法的石屏上依然陈列着兵器甲胄,那雕镂还是那样清晰,那样有力。但石波不兴,雕兵永驻,这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废墟,只管悠闲地、若无其事地停泊着。

时间在这里,如石刻一般,停滞了,凝固了。建筑家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建筑的遗迹,又是什么呢?凝固了的历史吗?看那海晏堂前(也许是堂侧)的石饰,像一个近似半圆形的容器,年轻时,曾和几个朋友坐在里面照相。现在石“碗”依旧,我当然懒得爬上去了,但是我却欣然。因为我的变化,无非是自然规律之功罢了,我毕竟没有凝固。

对着这一段凝固的历史,我只有怅然凝望。大水法与观水法之间的大片空地,原来是两座大喷泉,想那水姿之美,已到了标准境界,所以以“法”为名。西行可见一座高大的废墟,上大下小,像是只剩了一截的、倒置的金字塔。悄立“塔”下,觉得人是这样渺小,天地是这样广阔,历史是这样悠久。

路旁的大石龟仍然无表情地蹲伏着,本该竖立在它背上的石碑躺倒在土坡旁。它也许很想驮着这碑,尽自己的责任吧?风在路另侧的小树林中呼啸,忽高忽低,如泣如诉,仿佛从废墟上飘来了“留——留——”的声音。

我诧异地回转身去看了。暮色四合,方外观的石块白得分明,几座大石叠在一起,露出一个空隙,像要对我开口讲话。告诉我这里经历的烛天的巨火吗?告诉我时间在这里该怎样衡量吗?还是告诉我你的向往,你的期待?

风又从废墟上吹过,依然发出“留——留——”的声音。我忽然醒悟了。它是在召唤!召唤人们留下来,改造这凝固的历史。废墟,不愿永久停泊。

然而我没有为这努力过吗?便在这大龟旁,我们几个人曾怎样热烈地争辩啊。那时的我们,是何等慷慨激昂,是何等满怀热忱!和人类比较起来,个人的一生是小得多的概念了,每个人自有理由做出不同的解释。我只想,楚国早已是湖北省,但楚辞的光辉,不是永远充塞于天地之间吗?

空中一阵鸦噪,抬头只见寒鸦万点,驮着夕阳,掠过枯树林,转眼便消失在已呈粉红色的西天。在它们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艳丽的时刻,西山在朦胧中涂抹了一层娇红,轮廓渐渐清楚起来。那娇红中又透出一点蓝,显得十分凝重,正配得上空气中摸得着的寒意。

这景象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身旁的年轻人在自言自语。事隔三十余年,我又在和年轻人辩论了。我不怪他们,怎能怪他们呢!我嗫嚅着,很不理直气壮。“留下来吧!就因为是废墟,需要每一个你啊。”

“匹夫有责。”年轻人是敏锐的,他清楚地说出我嗫嚅着的话。“但是怎样尽每一个我的责任?怎样使环境允许每一个我尽责任?”他微笑,笑容介于冷和苦之间。

我忽然理直气壮起来:“那怎样,不就是内容吗?”

他不答,他也停了说话,且看那瞬息万变的落照。迤逦行来,已到水边。水已成冰,冰中透出枝枝荷梗,枯梗上漾着绮辉。远山凹处,红日正沉,只照得天边山顶一片通红。岸边几株枯树,恰为夕阳做了画框。框外娇红的西山,这时却全是黛青色,鲜嫩润泽,一派雨后初晴的模样,似与这黄昏全不相干。但也有浅淡的光,照在框外的冰上,使人想起月色的清冷。

树旁乱草中窸窣有声,原来有人作画。他正在画板上涂着颜色,涂了又擦,擦了又涂,好像不知怎样才能把那奇异的色彩捕捉在纸上。

“他不是画家。”年轻人评论道,“他只是爱这景色——”

前面高耸的断桥便是整个圆明园唯一的遗桥了。远望如一个乱石堆,近看则桥的格局宛在。桥背很高,桥面只剩了一小半,不过桥下水流如线,过水早不必登桥了。

“我也许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这废墟的召唤。”年轻人忽然微笑说,那笑容仍然介于冷和苦之间。

我们仍望着落照。通红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远山显出一层层深浅不同的紫色。浓处如酒,淡处如梦。那不浓不淡处使我想起春日的紫藤萝,这铺天的霞锦,需要多少个藤萝花瓣啊。

仿佛听说要修复圆明园了。我想,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废墟呢?最好是远瀛观一带,或只是这座断桥,也可以的。

为了什么呢?为了凭吊这一段凝固的历史,为了记住废墟的召唤。

1979年12月

爬山

我喜欢爬山。

山,可不是容易亲近的,得有多少机缘凑合,才能来到山的脚下。谁也不能把山移到家门前。它不像书,无论内容多么丰富高深,都可以带来带去,枕边案上,随时可取。置身于山脚,才是看到书的封面,或瑰丽,或淡雅,或雄伟,或玲珑,在这后面蕴藏着不知;若要见到每一页的景象,唯一的办法,是一步步走。

山是老实的。山也喜欢老实的、一步一步走着的人。

我们开始爬山。路起始处有几户人家,几棵大树,一点花草,点缀着这座光秃秃的山。向上伸展着的路,黄土白石,很是分明。到了一定的高度,便成为连续不断的之字形,从这面山坡转过去,不知通向哪里。

“云水洞在那儿?”侄辈问村舍边的老汉。

“在那后面。”老汉仰首指着邻近山峰上的三根电线杆,“还在那杆后面。”他看看我们,笑道:“上吧!”

山路不算险,但因没有修整,路面崎岖,很难行走。我爬到半山腰,已觉气喘吁吁。转身不需要仰首,便见对面山上云雾缭绕,山脚的几户人家,也消失在那一点绿荫中了。

“能上去吗?”家人问。

当然能的。我们略事休息,继续攀登。又走了一段,我心跳,头也发涨,连忙摸摸衣袋中的硝酸甘油,坐了下来。“不去了,好吗?”家人又问。

当然要去的!只要多休息,从容些就行。我们逐渐升高,山顶越来越近了。

已经有下山的人,他们是从另一侧上去的。“还有多远?”上山的人总爱问。“不远了,快一半了。”“值得看,那洞像天文馆一样。”下山的人说。在同一条山路处,互不相识的人总是互相关心,互相鼓励的。虽然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不尽然。

转过了山头,便是下坡路了。可以看见对面山头上的三根电线杆,而无须仰首了。这山头后面的山腰中有两间小屋,一前一后。“那里就是了!”有人叫起来。大家为之精神一振,人们加快了脚步。我还是一步步有节奏地走着。山坳里不再光秃秃,森然的树木送来清凉的空气。走着走着,深深的山谷中忽然出现一堵高大的断墙,巨石一块块摞着,好像随时会倒下来。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多少水流风力和地壳变化,叠成了这堵墙,这倒有点像黄山的景色。我忽然想起,去年今日,我正在黄山的云海中行走。

对云水洞的向往阻止了关于黄山的回忆,我们终于到了。一路风景平淡,洞外更像个集市,乱哄哄都是人。洞里会怎样?因为谁也不曾到过这类的洞,大家都很兴奋。进洞了,甬道不宽,地上湿漉漉的,洞顶也在滴水。灯光很弱,显得有些神秘。

前面的人忽然发出一阵惊叹之声,我们进入了一个大厅堂。头上是一个大圆顶,这样的高大!似乎山也没有这样高。“那么山是空的了。”谁说了一句。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惊叹,灯光灭了,眼前漆黑一片,惊叹声变作惋惜的叹声。如果罩住我们的穹隆能像天文馆的圆顶,发出光来就好了。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头上便是黑夜的天空本身,亿万年前便笼罩着大地的天空本身,而我们是在山的内部!人流向前进了,我们模糊地觉得有几块大石,矗立在路边。卧虎?翔龙?还是别的什么?只好想象。有的时候,身在现场也需要想象的。

我们看到石的帐幔,又是这样高大!像是它撑住了黑色的天空。看到洞顶垂下的石钟乳,如同小小的瀑布;听讲解员敲了几下石鼓、石钟,鼓声浑厚,钟声清亮,却不知它们的形状。看得最清楚的,是路边的一只骆驼。它站在那里,不知有几千万年了。第五厅较小,身旁石壁上缀满了闪亮的雪花,头顶垂着一穗穗玉米,不知出自哪一位能工巧匠之手。等我们赶到第六厅——最后一厅时,看到了一座座玲珑剔透的山峰,在明亮的灯光下,宛如仙境,据说这里有十八罗汉像。又是正要惊叹时,灯倏地灭了,只好慨叹缘悭,不得识罗汉面。但是得睹仙山,也算是到了西天吧。

限于时间,不能等下一次开灯。虽然只匆匆一瞥,那宏伟、那奇特、那黑暗都留在了我的眼前。回来的路上,大家仍兴奋地谈说,只因没有看全,稍有些遗憾。我却满意,因为这番见识,是靠一步步走,才得到的。

我们又一步步下了山。山脚的老汉在路边摆出许多块上水石。他问:“上去了?”我对他笑。要知道,比这高得多的山我也上去了呢,无非一步步走而已。

车上人都睡了。我不由得又想起黄山上的那几天。那一次医生原不批准我上山,见我心诚,才勉强同意。我也准备半途而废的。到慈光阁的路上,只是一般山景,已经累了。上了庙后的从容亭,忽觉豁然开朗,远处的大谷,露出宽阔的石壁,如同敞开胸怀,欢迎每一个来客。小路便沿着这雄伟的山谷,向上,向上,消失在云雾中。谁能在这里止步呢?而且那“从容”两字用得多好!我常觉黄山的文化修养较差,是件憾事。这两个字,却是我一直不忘的。

到半山寺,我已抬不起脚。猛抬头,看见天都峰顶的金鸡,是那样惟妙惟肖,顿时又有了力气。“上来吧!上来吧!”它在叫天门,也在召唤远方的陌生人。走吧,走吧,一步步从容地走,终究会到的。

上得蟠龙坡,才真算到了黄山。从这里开始,上下完全是两个世界。从坡顶远望,每一座山,都好像各自从地下拔起,不慌不忙地高耸入云。我恍然大悟,黄山,原是个大石林。站在没有遮拦的坡顶,罡风吹走了下界的一切烦恼,奇丽的景色涤荡着心胸,只觉得眼前这般开阔,心上了无牵挂,毫无纤尘,真如明镜台了。怪不得庙宇、庵、观都选在奇峰异壑,才能修身养性呢。

记得在玉屏楼那晚,本想出来看月的。前两天汤溪的夜,真是月明如洗。只是房中人太多,我在最里面,走不出来。只好从一个狭窄的窗中,对着黑黝黝的大石壁,想象着月下的群山怎样模糊了轮廓,而群山上的月,又是怎样格外明亮,格外皎洁。

半途而废的计划取消了。我继续一步一步向上爬。忽见远处一片明亮的水,中间隐现城池,我以为那是“人寰处”了。被问的人大笑,说那便是著名的云海,只可惜浅了些,所以露出些峰峦。我坐定了观赏,见它波涛起伏,真像大海一般,但它究竟是云,看上去虚无缥缈,飘飘荡荡,与大海的丰富沉着,是两般风味。黄山是山,山中划分区域,以海为名,最初想到这样命名的,也算是聪明人了。

我一步步走着。看那大鳌鱼,那样大,那样高,那样远。我终于钻进了它的腹中,又从嘴里出来了。我在平天矼上漫步,在东海门流连。我走的是现成的路,是别人一步步走出来的现成的路。徐霞客初到黄山时,是用锄凿冰,凿出一个坑,放上一只脚。如果在现成的路上还不能走,未免惭愧。当然,若是无心山水,当作别论。

我登上了始信峰,那是我登山的最终极处。这峰较小,却极秀丽,只容一人行走的窄石桥下,深渊无底。远看石笋矼,真如春笋出土,在悄悄地生长。峰顶是一块大石,石上又有石,我没有想到,上面又写着“从容”二字。

我从容地下了山。因为未上天都,有人为我遗憾。想来我虽不肯半途而废,却肯适可而止,才得以从容始,又以从容终。

后来一直想写一段关于黄山的文字,又怕过于肤浅,得罪山灵。不料从小小上方山的浮光掠影中联想到去年今日。无论怎样的高山,只要一步步走,终究可以达到山顶的。到达山顶的乐趣自不必说,那一步步走的乐趣,也不是乘坐直升飞机能够体会到的。

于是又想到把写文章比作爬格子的譬喻。林黛玉有话:还得一笔笔地画。薛宝钗评论说:这话妙极了,不一笔一笔地画,可怎么画出来了呢。文章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的,不在格子上爬,可怎么写出来了呢?

不一步步爬,可怎么上山呢。

我喜欢爬山。

1980年8月

鸣沙山记

西行归来很久了,有些印象已经淡漠;也有些印象经过时间的酿造,轮廓反更分明,意思也更浓郁。这从记忆里时常浮现的画面之一,是鸣沙山。

鸣沙山在敦煌市城南,我们下榻在城东。城东果木成荫,绿色满眼,和华北的夏日无异。可是驱车不到半小时,下得车来,我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了沙的世界。眼前是一座沙山,脚下是厚厚的积沙,沙粒很细,踩上去如同在海滩行走。也许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吧。

眼前的沙山就是鸣沙山了。当时是晚上八时许,正值黄昏,那天天色似不很晴朗,在灰暗的天空下,巨大的沙山默默地站着,显得孤寂而遥远。山光光的,除了数不尽的细沙,什么也没有。因为有山,甚至也没有沙漠的瀚海无垠的气魄。但是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使我们都肃然。那感觉不是空间上的,而是时间上的。时间退回到遥远的遥远的过去,那时生命还没有发生。没有动物的踪迹,也没有植物的覆被,有的只是永恒的静谧,和对未来的期待。

我们在沙漠上走,把鞋子拿在手中。风从耳边吹过。我看见风也向沙山上吹着,在半山腰把沙粒向上扬起,似乎是帮助沙山长得更高。我恍然,风若总是从这个方向这样吹,自不会湮没山脚下的泉水。

鸣沙山脚下有一个月牙泉,是与山齐名的。我们走了一段路再向右转,便看见四面黄沙之中那一弯明亮的水。水面据说较前小多了,也浅多了,但还清澈。水边有几株芦苇,大有江南水乡的意味。对岸有几处断墙残壁,那是以前庙宇的遗迹;还有一株枯树,巍然处于瓦砾之中。这一切,很像一幅纸色已经发黄,笔墨也已模糊的古画。这时有一个并没有骑驴的壮年人,安详地走进这幅画面,一点不理会这边的笑嚷,只顾穿过废墟,一直向远处走去。

“他一个人,往哪儿去?”我不禁问,望着远处的山,山那边当然还有山。

没有人能回答,我也不能去问个究竟。于是这孤寂的投向洪荒的身影,便和碧水黄沙一起,在记忆中留了下来。

这时天色更暗,鸣沙山显得更高了,仿佛离天空很近。风扬起细沙,在山腰形成一团团烟雾,又飘飘扬扬地散了。我转身向山脚走去,把伙伴们留在泉边。我真想爬上沙山,再从山上滑下来,据说就可以听到沙粒相撞的声音,但我还是适可而止了。我孤零零地站在山脚下,举目尽是灰色的沙,心中充满莫名其妙的喜悦。那感觉好像是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正想扑进雪里抚摸雪的清凉;又如同在浩漫漫的大海边,正想站在起伏的海浪上随着波涛远去。我几乎跪下来拥抱大地!拥抱这孕育着生命,哺育着人类的整个的大地!大地的景色多么丰富,多么幻妙,多么奇,又多么美!这里有塞北的荒凉和江南的妩媚,有山的静止和水的流动,两种情调极不相同的美互相对照,相互辉映,互相联结,成为一体。我想长啸,听一听沙山和清泉的回响,我想大喊,呼叫那投向洪荒的寂寞的人。

“我们在这里!”我喊着。当然,连在月牙泉边的伙伴也听不见,更何况那远去的人。

我们确实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生活、战斗、成长。戈壁滩上有一座锁阳城遗址,据说现在夜晚仍有厮杀呐喊之声。记录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敦煌文化,现在仍在呼吸,仍在散发着光辉。我看见那妙相庄严的菩萨,才忽然懂得“容光照人”这四个字。我看着著名的三兔藻井,真觉得画中的云在旋转、流动,就像眼前灰暗的天空上,大片的,缓缓流动着的,活着的云一样。

我们在这里,我们还要在这里长久地、更好地生活下去。

归途上大家踩着坎坷不平的阡陌,不觉议论道,千万不该在这样的山川中开这几亩不打粮食的田地,还抽用月牙泉水来浇田!做了多年的不肖子孙,现在总该明白一点了吧。

我不时回头,看那孤身远去的人是否赶了上来。沙山在渐浓的夜色中更显得巨大、沉重,沙粒仍然在山腰飘扬旋转,落到沙山上去。

“我们在这里。”我默默地说。

恐再无来鸣沙山的机缘了。我愿听到它的消息,使这一片景色在我的记忆中,苍茫的更苍茫,妩媚的更妩媚。

1981年12月31日

奔落的雪原——北美观瀑记

对北美洲五大湖区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真是向往已久了。听说有人前往观赏,看着看着,忍不住跳了进去。也有人专门到那里自杀,大概以为那咆哮的急流能洗净世间的污秽吧。便想我若结识了大瀑布,当写一篇小说,写本是前往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终于获得了生的力量,懂得了怎样赞美人生、谱写人生。那是一切名山大川应该给予人的,我相信尼亚加拉也是如此。

一路上我总想不通,这样大的瀑布怎能不在崇山峻岭之中,而是在平原上。经过五大湖之一的伊利湖时,只见水天一色,无边无际。公路上有不少疾驶的车,顶上倒扣一条船,便是去湖里游荡的。据说这湖连同另外三湖的水都是经大瀑布落到尼亚加拉河中,再经安大略湖、圣劳伦斯河流入大西洋的。这么多的水,想来那瀑布一定够壮观了。

车过靠近加拿大的巴法罗城时,已是下午。“不远了。”来过的人说。“怎么没有声音呢?”我想,因为目的地近了,大家都有些兴奋。我却忽然害怕起来,这平淡的湖水,连同周围平淡的景色,能汇集出怎样的雄伟呢?

下车后,我以为还要走一段路,却忽然发现已经到瀑布旁了。最先看到的是美国瀑布,立足处比河流的水面约高两三层楼。河水平静地、放心地流过来,似乎万万没有料到会猛然跌落。水色碧绿,到悬崖边时,忽然变作了大块的雪,轰然落下,溅起无数水花,使得瀑布下部宛如在云雾中。大雪块不断崩落下来,云雾不断升起。它这样宽,悬崖岸长一千一百英尺,又这样高,落差一百八十英尺。奔腾咆哮,好像要在顷刻间使出全身解数,而这顷刻一直延长了不知多少万年,永没有疲惫的时刻。

瀑布下是深谷,若凭走路,恐怕要走好一阵。我们乘电梯下到谷底去乘船,一会儿便到。电梯中可见美国瀑布旁边的小瀑布,名唤“新娘的面纱”。小瀑布再往北是三个瀑布中最大的、属于加拿大的马掌瀑布,悬崖岸边呈巨大的马蹄形,宽两千五百英尺,落差一百七十英尺。上船时发雨衣,船走时轰鸣的水声越来越大,船也越来越颠簸。真高啊,那急遽奔流的水壁!好像是天门大开,尽情地把水倾泻下来。到马掌瀑布下面了,浪花飞腾着,人们如立雨中。船还向前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迷雾一片,不少人叫着笑着,连船下的水也在跳动,翻起无数水花。我望着四周迷蒙的水汽,就像在黄山上想跳入云海,在太平洋岸边想踏上海波一样,我真想跳下去!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船慢慢地转身,回头看那宛如在天际的翻腾跃落如雪块般的水,因为太宽太高太大,一眼难以尽收。一条巨大的虹出现在迷茫的水汽中,弯弯的弧只划过瀑布的一角。在这里,瀑布一词似乎已不适用。布是窄条,而这里是这样雄伟,这样宽阔,这样急速地流动着,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整个的雪原从天上崩落了!

啊,奔跑而崩落了,崩落了还继续奔跑着的雪原!

据说曾有不少人把自己装在桶里,随着瀑布落入深渊。不少人中只有一个少年生还,人们惊喜之余,给他将息调养,然后罚款。我在瀑布下走一遭,对这些冒险家增加了几分理解。可能谁都想随着瀑布跃下悬崖,尝一尝那飞在半空中、震撼灵魂的喜悦。不过真的伸出双手去拥抱能毁灭自己的巨大的力量,固然需要勇气,也未免任性。

这里人们的勇气和智慧是用在正当途径上的。原来流量每秒二十万零两千立方英尺的水,一半用来发电了。它给了人们多少光明,多少力量!到晚上,瀑布也不寂寞,强烈的灯光照着它,反正它不在乎,也不能抗议。古人叹昼短夜长,有人秉烛夜游,有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现代人的气魄大多了,夜游改用探照灯,白色灯光可以帮助人在黑夜中看到瀑布汹涌崩落的气势。凭栏倚望,有灯光处的水是一片闪烁的白,不像白天,在雪般的水花下泛出碧绿来。只是瀑布太宽,峡谷太深,无论多么强的光,落到那崩落的雪原般的千万年不曾停息的层层水花上,那巨大的无底深谷中,全显得黯淡微弱,使得整个峡谷更添了些神秘莫测、捉摸不定的色彩,一切都显得更遥远了。忽然间灯光颜色变了,暗红的颜色罩住了深谷。一会儿又变作绿的、蓝的、紫的,据说这是尼亚加拉大瀑布重要的一景。我却宁愿只要素朴的白,能帮助人们夜游便足够了。绮丽的颜色和伟大磅礴不大相称,何况还使人想起霓虹灯来。莫非这气势庄严的大瀑布也在做着一场繁华梦么?

夜深了。我们要睡了。大瀑布不管灯光怎样变幻,只顾奔跑着,跌落着,跳跃着,日以继夜地给人忘却一切的喜悦。它是勤劳的,清醒的。

次日清晨,我们又跨过美国瀑布上游,从山羊岛上步行向下,来到瀑布半中腰流连。这里上看飞流,下临云雾。瀑布似乎是悬空的,不知来龙去脉,只是向平面延伸,一直转了半圈,成为马蹄形。有这么大的马吗?是霍桑在《奇异的书》里描写的,载了英雄人物去砍下妖魔的三个头的那匹飞马吧?可惜我没有听到这里的传说,不过我自己可以编出一个来。

这时,在美国瀑布下面和对岸加拿大一侧的山谷中,都有三三两两的黄衣人在行走。什么虾兵蟹将?我们问。原来可以通过隧道下去,到瀑布近身处观看。在美国这一边的叫“风洞”,我们兴致勃勃地去了。穿上雨衣雨靴,也都成了虾兵蟹将。乘电梯从岩石中下去,走过隧道,到得洞口,洞外有栈桥,位置在美国瀑布和“新娘面纱”之间。水声轰鸣,比在船上时更强十倍!我们不管浪花飞舞,循栈桥向大瀑布走去,真走到它身旁了!离水流只有二十五英尺!这时仰面上看,急流自天而降,仿佛就浇在自己头上!厚重的水在脸面前奔腾着,厚重得像浮雕,却是奔跑着的活的浮雕。风挟着水蒙头盖脸而来,风和水都是硬的。这里不是水花水汽,简直是置身波涛中了。这奇异的站立着的波涛啊!“我们算是到过瀑布里面了。”一个西班牙人说。

啊!崩落了还在奔跑的雪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我伸出手,想和瀑布巨人握一握,他却置之不理。又是一阵水浪浇来。“快走,请快走。”管理栈桥的人说,他的声音在雷鸣般的轰响中消失了。

我又伸出手来,抓住一捧水。水从指缝间漏出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雄姿却永不会从我的记忆里筛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伟大精神,你的磅礴气势,你的力量,你的速度!我会永远记住你那如同崩落的雪原般的流水。

下午到山羊岛和附近的三姐妹小岛。在山羊岛北端,可见烟波浩渺的湖面,水鸥点点。岸边树木还绿着,已带些初秋的萧瑟了。它们静静地站着观看水波流去。辉煌的激昂慷慨的乐章结束了,这里是一段慢板,徐缓悠扬。湖水从山羊岛分开,流过各种形状的石头,水清见底,从容不迫。到三姐妹岛时水面很宽,却越流越急。下面便是马掌瀑布了。绿浪时起,汹涌的水波似乎比我们站的地方还高,它们准备着,准备加入到奔落的雪原中去。

据说从加拿大一侧看尼亚加拉大瀑布更为壮观,我想不去也好。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叹为观止的景色还没有止。留着,让人向往,让人期待,让人悬念。

1984年

三峡散记

我所见的三峡,从中峡巫峡始。

船从汉口开。那一天天色灰蒙蒙的,水色也灰蒙蒙的。在一片灰蒙蒙之间,长江大桥平静稳重地跨在龟蛇二山上,古色古香的黄鹤楼和现代化的二十层的晴川饭店遥相对峙。水面上忽然闪出一道亮光,摇着、跳着,往船头方向漾开去,一直到大桥那一边。原来云层里透出小半个灰白的太阳来。

船开了,追着水面跳荡的远去的阳光开行了。

大桥看不见了。两岸房屋越来越少,江面越来越宽,有一道绿边围着。极目前方,出口很窄,水天相接,长江从窄窄的天上流过来。等船驶近,原来也是十分宽阔。窄窄的水天相接的出口又移到远处了,于是又向前去穿过那窄的出口。

船行的次日中午过沙市,停四五小时又起锚。直到黄昏,还是原野平阔,江流浩荡,暮色中更显得浑重。我想不出三峡是怎样开始的,便去问过来人。据说山势逐渐高起,过了宜昌才见分晓。日程表上写明第三日七时左右到下峡西陵峡,尽可放心休息。

半夜两点多钟,一阵喧闹的人声、哨声和拖铁链的声音把我惊醒。从窗中看出去,只见一堵铁壁挡在眼前,几乎伸手便可摸到。“到葛洲坝了!”我猛省,连忙起身出房。只见甲板上灯火辉煌,我们的船在船闸里。上下四层的船不及闸墙三分之一高,抬头觉得闸顶很远,那一块黑漆漆的天空更远。人们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船尾走到船头,互相招呼:“要放水了!”“要开闸了!”据说闸门每扇有两个篮球场大。等到船闸停满了船只,便开始放水。眼看着我们的船向上浮升,一会儿工夫,已不用仰望闸顶,只消平视了。紧接着闸门缓缓打开,“扬子江”号破浪前行,黑夜间,觉得风声水声灌满两耳。站在船尾看时,璀璨的葛洲坝灯火渐渐远去,终于消失在黑暗里。我心中充满了对人——我的同类的无限敬仰之情。只因有了人,万物之灵长的人,万物本身,包括这日夜奔腾不息的长江,才有各自的意义。

我自己却是愚蠢之物,过分相信日程表,以为离七点钟尚早,便又回房。等我再出来时,两岸有丘陵起伏,满心以为要到三峡了,不想伙伴们说:“西陵峡已经过了!屈原和昭君故里都过了!”

我好懊恼。“百里西陵一梦中。”我说。

可是没有时间懊恼或推敲诗句。船左舷很快出现一座山城,古旧的房屋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背倚高山,下临江水,颇觉神秘。这是寇莱公初登仕途,做县令的地方。大江东流,沿岸哺育了多少俊杰人物,有名的和无名的,使人在山水草木城郭之间总有许多联想。不只是地理的,而且是历史的,这是中国风景的特色。

天还是灰蒙蒙的,雨点儿在空中乱飞,据说这是标准的巫峡天气。我们在云雾弥漫中向前行驶,忽然面前出现两座奇峰,布满树木,呈墨绿色。江水从两山间流来,两山后还有山,颜色淡得多,披云着雾。江水在这山前弯过去了,真不知里面有多深多远!这就是巫峡东口了,只觉得一派仙气笼罩着山和水。人们都很兴奋,山水却显得无比的沉静,像一幅无言的画,等待人走进去。

船进入巫峡,江流顿时窄了许多。两岸峭壁如同刀削,插在水里。浑浊泥黄的江水形成了一个个小旋涡,从船两边退去,分不清究竟向哪个方向流。面前秀丽的山峰截断了江流,到山前才知道可以绕过去。绕过去又是劈开的两座结构奇特的山峰,峰后云遮雾掩,一座座峰颜色越来越淡,像是墨在纸上渗了开来。大家惊异慨叹,不顾风雨,倚在栏边,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我望着从船旁退去的葱葱郁郁的高山,真想伸手摸一摸。这山似乎并不比船闸远多少。

据说神女峰常为云雾遮蔽,轻易不肯露面,人们从上船起便关心是否有缘得见。抬头仰望,只觉得巉岩绝壁压顶而来,令人赞叹之间不免惶悚。一个个各种名目的峡过去了,奇极了,也美极了。冷风挟着雨滴和山水一起迎接我们的船。“快看,快看!”大家互相指着叫着。“看到了!看到了!”看到的舒一口气,没看到的懊丧地继续抻长脖子。

我看到了。我早就知道神女会见我的。那山峰本来就峻峭秀奇,在云雾中似乎有飞腾之势。就在峰顶侧,站着一个窈窕女子,衣袂飘飘,凝视远望。怎能相信她是块石头!再一想,她本是块石头,多亏了人,才化为仙女,得万人瞻仰;才有她的事迹,得千古流传。薄薄的淡灰色的云纱缠绕着仙女和峰顶,云和山一起移动,人们回头看,再回头看,看不见了。

快到巫山时,一只货船自上游疾驶而下,船上人大声喊着,听起来像歌一样萦绕在峡谷中。临近时才听清他喊的是:“道谢了!道谢了!”原来是大船为免小船颠簸,放慢了速度。

“道谢了!道谢了!”喊声随着船远去了。忽然想起《水经注》上对巫峡的总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在没有猿啼了,却有人的喊声在峡谷中撞击,充满了和自然搏斗的欢乐。

过了巫山县,驶过黛溪宽谷,便是上峡瞿塘峡。上峡只有八公里,仍是高山重嶂断岸千尺,很是雄浑壮伟,只不如中峡灵秀。出夔门时,据说滟滪堆就在脚下,还有传说为八阵图的礁石也炸掉了。人,当然是要胜过石头的。

五月四日上午到重庆。距一九四六年过此地,已是三十九年了。当时全家六人,如今只余其半。得诗一首志此:“四十年前忆旧游,曾怀夙约在渝州。雾浓山转疑无路,月冷波回知有秋。似纸人情薄不卷,如云往事散难收。恸哭几度服缟素,销尽心香看白头。”

这里不仅是物是人非,物也大大变迁了。夜晚在码头候船,江中也有万家灯火,大小船只密密麻麻,好一派热闹气象。这晚皓月当空,距上次见此山城月,已近五百回圆了。

五日从重庆返回,顺江而下。次日上午到奉节停泊,由一小汽船带一条座船,载我们到上峡中风箱峡看纤道。小船行驶在长江里,两岸的山显得格外高,直插入云,水中旋涡急转,深不可测。船行近一座峭壁,只见山侧有一道凹进去的沟,那就是从前的纤道了。《水经注》载,过三峡下水五日,上水百日,可见其难。五十年代初上水还需半个月,也是人力为主。登石阶数百,我们站在纤道上,头顶山崖几乎不能直立。想当初拉纤人便是这样弯着身子逆水拖船的。此时我们没有了船的支撑,山势更显雄伟,脚下急流滚滚,真觉得个人不过渺沧海一粟。从峡口望进去,可以看到六层山色,最近的是黄,然后是深绿、绿、蓝灰、灰和在江尽处天下边的灰白,灰白后似乎还有什么,每个人可以自己在想象里补充。

我忽然想跳进江去,当然没有实行。其实真有机会一亲长江流水时,是绝不肯的。

回去时,小船正驶在江心,上游飞快地下来了一只货船。船上人高声喊着,还是唱歌一样。忽然一声巨响,小船猛地歪了一下,许多人跌倒了,有的人头上碰出血来。两边船上都惊呼,又有人喊话,寂静的江心一时好不热闹。原来那货船把小汽船和我们的座船之间的缆绳撞断了。那货船仍在喊话,顺着急流转眼就不见了,下水船是停不住的。我们的座船在江心滴溜溜乱转,我正奇怪它到底要往哪边行驶,忽然发现它不能开,只能随旋转的水而旋转,不免心向下一沉。幸亏小汽船及时抛过缆绳,很快调整好了,平安驶回“扬子江”号。回船后大家都有些后怕,座船上没有任何工具,若冲下去,只有撞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了。想来江流吞没的英雄好汉,不在少数。

而吞没的尽管吞没了,几千万年如水流去。人渐渐了解了江河,然而究竟又了解多少呢?

船在奉节停泊了一夜,七日晨又进了三峡。水急船速,中午时分已到了下峡。我因上水时错过了,便一直守在船栏边。一般的说法是上峡雄,中峡秀,下峡险。近年来下峡的巨石险滩多已除去,并无特别险阻之处了。眼前是叠峦秀峰,可以引出各种想象。不可仰视的断岸绝壁上有着斑斓的花纹,有的如波浪,有的如山峦,有的如大幅抽象派的画。繁复的线条和颜色,气势逼人,不可名状。这可以说是西陵峡的特色吧,但是我想不出一个准确的字来概括。大幅绝壁上面是葱葱郁郁的山巅,据说山巅上平野肥沃,别有天地。山水奇妙,真不可思议。

船过秭归、香溪,是屈原、昭君故里。滚滚长江,每一段都有中华民族可歌可泣的历史遗迹,以“扬子江”号的速度,怀古都来不及。而我们的绝才绝色都出于此,也是天地灵秀之所钟了。香溪水斜插入江,颜色与江水截然不同。一青一黄,分明得很。世事滔滔,总有人是在“独醒”的。其实,对于“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两句话,我倒是很佩服。

船驶出西陵峡口,顿觉天地一宽。见峡口两峰并不很高大,这是因葛洲坝使水位提高了。峡口山上有亭台,众人如蚁行其上,显然是一公园。远见大堤拦截,各种横杆竖线,我们又回到了红尘。

峡口两山老实地站在江中,船仍随水东流。我和我的记忆,也随船漂远了。

1985年5月下旬

我爱燕园

我爱燕园。

考究起来,我不是北大或燕京的学生,也从未在北大任教或兼个什么差事。我只是一名居民,在这里有了三十五年居住资历的居民。时光流逝,如水如烟,很少成绩,却留得一点刻骨铭心之情:我爱燕园。

我爱燕园的颜色。五十年代,春天从粉红的桃花开始。看见那单薄的小花瓣在乍暖还寒的冷风中轻轻颤动,便总为强加于它轻薄之名而不平,它其实是仅次于梅的先行者。还没有来得及为它翻案,不要说花,连树都难逃斧钺之灾,砍掉了。于是便总由金黄的连翘迎来春天。因它可以入药,在校医院周围保住了一片。紧接着是榆叶梅热闹地上场,花团锦簇,令人振奋。白丁香、紫丁香,幽远的甜香和着朦胧的月色,似乎把春天送到了每个人心底。

绿草间随意涂抹的二月兰,是值得大书特书的。那是野生的花,浅紫掺着乳白,仿佛有一层亮光从花中漾出,随着轻拂的微风起伏跳动,充满了新鲜,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机。简直让人不忍走开。紫色经过各种变迁,最后便是藤萝。藤萝的紫色较凝重,也有淡淡的光,在绿叶间缓缓流泻。这时便不免惊悟,春天已老。

夏日的主色是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的绿。从城里奔走一天回来,一进校门,绿色满眼,猛然一凉,便把烦恼都抛在校门外了。绿色好像是底子,可以融化一切的底子,那文眼则是红荷。夏日荷塘是我招待友人的保留节目。鸣鹤园原有大片荷花,红白相间,清香远播。后来,寻不到了。现在勺园附近、朗润园桥边都有红荷,最好的是镜春园内的一池,隐藏在小山之后,幽径曲折,豁然得见。红荷的红不同于桃、杏,鲜艳中显出端庄,就像白玉兰于素静中显出华贵一样。我曾不解为什么佛的宝座作莲花状,再一思忖,无论从外貌或品德比较,没有比莲花更适合的了。

秋天的色彩令人感到充实和丰富。木槿的花有紫有白,紫薇的花有紫有红,美人蕉有各种颜色,玉簪花则是玉洁冰清,一片纯白。而最得秋意的是树叶的变化。临湖轩下池塘北侧一排高大的银杏树,秋来成为一面金色高墙,满地落叶也是金灿灿的,踩上去不由生出无限遐想。池塘西侧一片灌木不知名字,一个叶柄上对称地生着秀长的叶子,着雨后红得格外鲜亮。前年我为它写了一篇小文《秋韵》,去年再去观赏时,却见树丛东倒西歪,让人踩出一条路。若再成红霞一片,还不知要多少年!我在倒下的枝叶旁徘徊良久,恨不能起死回生!“文化大革命”中滋长的破坏习性,什么时候才能改变?!

一望皆白的雪景当然好看,但这几年很少下雪。冬天的颜色常常是灰蒙蒙的,很模糊。晴时站在未名湖边四顾,天空高处很蓝,愈往边上愈淡,亮亮地发白,枯树枝丫、房屋轮廓显出各种姿态,像是一幅没有着色只有线条的钢笔画。

我爱燕园的线条。湖光塔影,常在从燕园离去的人的梦中。映在天空的塔身自不必说,投在水中的塔影,轮廓弯曲了,摇曳着,而线条还是那么美!湖心岛旁的白石舫,两头微微翘起,有一点弧度,显得既圆润又利落。据说几座仿古建筑的檐角,就是因为缺少了弧度,而成凡品。湖西侧小山上的钟亭,亭有亭的线条,钟有钟的线条,钟身上铸了十八条龙和八卦。那几条长短不同的横线做出的排列组合,几千年来研究不透。

我爱燕园的气氛,那是人的活动造成的。每年秋天,新学年开始,园中添了许多稚气的脸庞。“老师,六院在哪里?”“老师,一教怎样走?”他们问得专心,像是在问人生的道路。每年夏天,学年结束,道听途说则是:“你分在哪里?”“你哪天走?”布告牌上出现了转让车票、出让旧物的字条。毕业生要到社会上去了,不知他们四年里对原来糊涂的事明白了多少,也不知今后会有怎样的遭遇。我只觉得这一切和四季一样分明,这是人生的节奏。

有时晚上在外面走——应该说,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看见图书馆灯火通明,像一条夜航的大船,总是很兴奋。那凝聚着教师与学生心血的智慧之光,照亮着黑暗。这时我便知道,糊涂会变成明白。

三角地没有灯,却是小小的信息中心,前两年曾特别热闹,几乎天天有学术报告,各种讲座,各种意见,显示出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头脑在思索,一片绚烂胜过自然间的万紫千红。这才是燕园本色!去年上半年骤然冷落,只剩些舞会通知、电影广告和遗失启事,虽然有些遗失启事很幽默,却总感到茫然凄然。近来又恢复些生气。我很少参加活动,看看布告,也是好的。

我爱燕园中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扫过自家门前雪,和满地扔瓜子壳儿的男士女士们争吵过。我为奉老抚幼,在衰草凄迷的园中奔走过。我记得室内冷如冰窖的寒冬,也记得新一代水暖工送来温暖的微笑。我那操劳一生的母亲怀着无限不安和惦念在校医院病逝,没有足够的人抬她下楼。当天,她所钟爱的狮子猫被人用鸟枪打死,留下一只尚未满月的小猫。这小猫如今已是十一岁,步入老年行列了。这些记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都同样珍贵。因为那属于我自己。

我爱燕园。

1988年1月18日

燕园石寻

从燕园离去的人,可记得那些石头?

初看燕园景色,只见湖光塔影,秀树繁花,不会注意到石头。回想燕园风光,就会发现,无论水面山基,或是桥边草中,到处离不开石头。

燕园多水,堤岸都用大块石头依其自然形态堆砌而成。走进有点古迹意味的西校门,往右一转,可见一片荷田,夏日花大如巨碗。荷田周围,都是石头。有的横躺,有的斜倚,有的竖立如小山峰,有的平坦可以休憩。岸边垂柳,水面风荷,连成层叠的绿,涂抹在石的堤岸上。

最大的水面是未名湖,也用石做堤岸。比起原来杂草丛生的土岸,初觉太人工化。但仔细看,便可把石的姿态融进水的边缘,水也增加了意味。西端湖水中有一小块不足以成为岛的土地,用大石与岸相连,连续的石块,像是逗号下的小尾巴。“岛”靠湖面一侧,有一条石雕的鱼,曾见它无数次沉浮。它半张着嘴,有时似在依着水面吐泡儿,有时则高高地昂着头。不知从何时起,它的头不见了,只有向上翘着的尾巴,在测量湖面高低。每一个燕园长大的孩子,都在那石鱼背上坐过,把脚伸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幻想未来。等他们长大离开,这小小的鱼岛便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逗号。

不只水边有石,山下也是石。从鱼岛往西,在绿荫中可见隆起的小山,上下都是大石。十几株大树的底座,也用大石围起。路边随时可见气象不一、成为景致的石头,几块石矗立桥边,便成了具有天然意趣的短栏。杂缀着野花的披拂的草中,随意躺卧着大石,那惬意样儿,似乎“嵇康晏眠”也不及它。

这些石块数以千计,它们和山、水、路、桥一起,组成整体的美。燕园中还有些自成一家的石头可以一提。现在要选的七八块都是太湖石,不知入不入得石谱。

办公楼南两条路会合处有一角草地,中间摆着一尊太湖石,不及一人高,宽宽的,是个矮胖子。石上许多纹路孔窍,让人联想到老人多皱纹和黑斑的脸,这似乎很丑。但也奇怪,看着看着,竟在丑中看出美来,那皱纹和黑斑都有一种自然的韵致,可以细细观玩。

北面有小路,达镜春园。两边树木郁郁葱葱,绕过楼房,随着曲径,寻石的人会忽然停住脚步。因为浓绿中站着两块大石,都带着湖水激荡的痕迹。两石相挨,似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路的另一边草丛中站着一块稍矮的石,斜身侧望,似在看着那两个伴侣。

再往里走,荷池在望。隔着卷舒开合任天真的碧叶红菡萏,赫然有一尊巨石,顶端有洞。转过池西道路,便见大石全貌。石下连着各种形状的较小的石块,显得格外高大。线条挺秀,洞孔诡秘,层峦叠嶂,都聚石上。还有爬上来的藤蔓,爬上来又静静地垂下,那鲜嫩的绿便滴在池水里、荷叶上。这是诸石中最辉煌的一尊。

不知不觉出镜春园,到了朗润园。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弄清两园交界究竟在何处。经过一条小村镇般的街道,到得一座桥边,正对桥身立着一尊石。这石不似一般太湖石玲珑多孔,却是大起大落,上下凸出,中间凹进,可容童子蹲卧,如同虎口大张,在等待什么。放在桥头,似有守卫之意。

再往北走,便是燕园北墙了。又是一块草地上,有假山和太湖石。这尊石有一人多高,从北面看,宛如一只狼犬举着前腿站立,仰首向天,在大声吼叫。若要牵强附会说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未尝不可。

原以为燕园太湖石尽于此了,晨间散步,又发现两块。一块在数学系办公室外草坪上。这是常看见的,却几乎忽略了。它中等个儿,下面似有底座,仔细看,才知还是它自己。石旁一株棣棠,多年与石为伴,以前依偎着石,现在已遮蔽着石了。还有一块在体育馆西,几条道路交叉处的绿地上,三面有较小的石烘托。回想起来,这石似少特色。但既是太湖石,便有太湖石的品质。孔窍中似乎随时会有云雾涌出,给这错综复杂的世界更添几分迷幻。

燕园若是没有这些石头,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模样。石头在中国艺术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无论园林、绘画还是文学。有人画石入迷,有人爱石成癖,而《红楼梦》中那位至情公子,原也不过是一块石头。

很想在我的“风庐”庭院中,摆一尊出色的石头。可能因为我写过《三生石》这小说,来访的友人也总在寻找那块石头。还有人说确实见到了。其实有的只是野草丛中的石块。这庭院屡遭破坏,又屡屡经营,现在多的是野草。野草丛中散有石块,是院墙拆了又修,修了又拆,然后又修时剩下的,在绿草中显出石的纹路,看着也很可爱。

1988年7月7日雨中

“热海”游记

自腾冲西南行十余公里,山势渐险,巉岩峭壁,几接青天。盘行在山上的公路,呈接连不断的S形。眼看到了尽头,前面空荡荡的,只垂挂着大幅蓝得无比的天,蓝得无比深透,无比高远,这是无处去找的只有云南才有的蓝天。车子冲上去,似乎要奔那幅天幕去了,可是一回过头,又是坡路,又是一重天,蓝得无比的天。

我们是往那罕有的热泉地带去。热泉中最著名的一处名叫滚锅,可见有多热!越过山梁,车下行了。下行时的天也一样蓝,好像是一个蓝色的大湖,在远处等着我们掉进去。幸好我们没有坠入,总是有山托着,路引着,到了谷底,又往上行。如此下而上,上又下,忽然一股硫磺气味袭来。主人说,快到了。果然这座山谷与众不同,谷中云雾缭绕,烟气氤氲。车子转了几个弯,路旁立一界石,大书“硫磺塘”三字。

硫磺塘村,见《徐霞客游记》。霞客到这里时,适值狂风暴雨,于风雨泥泞中蹒跚于山间小路。其精神是我们今日的游兴无法比拟的。

在谷中下行颇深,以为到底了,转弯还是向下,直到一条河旁。河水很少,过桥上行,山坳间雾气弥漫,硫磺味愈重了。在一座据说是疗养院的房屋前,我们下车循石阶登山。走不多远,便觉得挟有硫磺味的热气,把我们重重包裹住了。

再往上走,赫然有一台在,台上有石栏遮护。“这就是大滚锅。”主人指点说。走上去,脚底都是热的。台上水汽蒸腾,迷茫间见一大池,池面约有十余平方米,池水翻滚,真如坐在旺火上滚开的大锅。站定了细看,见水色清白,一股股水流从池底翻上来,涌起数尺高,发出噗噗的声音,热风扑面,令人竦然。自然神力,真不可测。

这样的水波翻滚不知几千万年了,这池用石砌成八角形则是近几年的事。水与石齐。霞客记载的大池“中洼如釜,水贮于中,止及其半”,看来釜边已削去许多,涌起的水势可能也不如三百年前那样猛烈,然而足可称为壮观了。石沿上刻有八卦,不知为何。台上石缝中不断咕嘟嘟冒出水泡儿,又有小水道通往浴室。同伴把鸡蛋用手帕包住浸在水中,几分钟后便熟了,大家剥来吃。据说有牛掉入池中,很快化为一锅肉汤!只不知有人喝过没有。

台后有数碑,刻有徐霞客对大滚锅的描写。台一侧一碑,有滇人李根源书写的“一泓热海”四字。因为太热,且硫磺气味太浓,无法久立读碑,只好在来回走动间,看上几眼。

从大滚锅往下的山涧中,到处有热水渗出,有的冒泡儿,有的汪着一摊水,有的则成为泉眼模样。一处小泉,从石上流下,两旁岩石呈黄绿色,好像是不规则的琉璃瓦,那是硫磺侵蚀的结果。再往下走,到一河旁,河岸陡峭,幸有栏杆可扶行。沿河道转弯,先闻水声轰隆,忽见一瀑布泻入一池。瀑布不高,但水势很猛,在溅起的水花中,可见水潭一侧有大块颜色鲜明的岩石,好像一张古怪的脸谱,涂有黄、褐、黑、白、绿各种颜色,在这儿看着水的起伏、山的变迁。

“这是蛤蟆嘴。”主人介绍。细看时,巨石颜色果然像癞蛤蟆,尤其是那黄黑色的条纹,似乎涂抹着蛤蟆的黏液。大概曾有什么山精河怪在这里居住过,有一天,它忽然定住了,化作这大石。

可是它还在呼吸。

譬喻作巨大的癞蛤蟆罢了,何以称作蛤蟆嘴呢?便是因它在呼吸。大石下有洞,像是蛤蟆的阔嘴,隔几分钟,嘴中便喷出一股水花。吸——静止,呼——喷水;吸——静止,呼——喷水。这一个间歇泉,使得幽僻的、脚下热乎乎的山谷,更增加了神秘色彩。

这一带山,名为半个山,“皆迸削之余骨,崩坠之剥肤也”。不知地形怎么样变化,整个山落得了半个,热泉才能涌出。有人曾把照相机掉到池里又捞起来,可见池不很深,水也不过热,但那斑驳浓重的色彩,神秘奇特的气氛,使人疑惑山随时会活动变幻,而不敢久留。

还有十数处泉景,我不能一一走到。据霞客记载,除上述二泉最著名外,还有一处“平沙一围,中有孔数百,沸水丛跃,亦如数十人鼓煽于下者”,值得一观。我没看到,但可借风雨作书中游,足以安慰。

1989年2月20日

燕园树寻

燕园的树何必寻?无论园中哪个角落,都是满眼装不下的绿。这当然是春夏的时候。到得冬天,松柏之属,仍然绿着,虽不鲜亮,却很沉着。落叶树木剩了杈丫枝条,各种姿态,也是看不尽的。

先从自家院里说起。院中的三棵古松,是“三松堂”命名的由来,也因“三松堂”而为人所知了。世界各地来的学者常爱观赏一番,然后在树下留影。三松中的两株十分高大,超过屋顶,一株是挺直的;一株在高处折弯,作九十度角,像个很大的伞柄。撒开来的松枝如同两把别致的大伞,遮住了四分之一的院子。第三株大概种类不同,长不高,在花墙边斜斜地伸出枝干,很像黄山的迎客松。地锦的条蔓从花墙上爬过来,挂在它身上,秋来时,好像挂着几条红缎带。两只白猫喜欢抓弄摇曳的叶子,在松树周围跑来跑去,有时一下子蹿上树顶,坐定了,低头认真地观察世界。

若从下面抬头看,天空是一块图案,被松枝划分为小块的美丽的图案,由于松的接引,好像离地近多了。常有人说,在这里做气功最好了,可以和松树换气,益寿延年。我相信这话,可总未开始。后园有一株老槐树,比松树还要高大,“文革”中成为尺蠖寄居之所。它们结成很大的网,拦住人们去路,勉强走过,便赢得十几条绿莹莹的小生物在鬓发间、衣领里。最可恶的是它们侵略成性,从窗隙爬进屋里,不时吓人一跳。我们求药无门,乃从根本着手,多次申请除去这树,未获批准。后来忍无可忍。密谋要向它下毒手了,幸亏人们忽然从“阶级斗争”的噩梦中醒来,开始注意一点改善自身的生活环境,才使密谋不必付诸实现。打过几次药后,那绿虫便绝迹。我们真有点“解放”的感觉。

老槐树下,如今是一畦月季,还有一圆形木架,爬满了金银花。老槐树让阳光从枝叶间漏下,形成“花荫凉”,保护它的小邻居。因为尺蠖的关系,我对“窝主”心怀不满,不大想它的功绩。甚至不大想它其实也是被侵略和被损害的。不过不管我怎样想,现在一块写明“古树”的小牌钉在树身,更是动它不得了。

院中还有一棵大栾树,枝繁叶茂,恰在我窗前。从窗中望不到树顶。每有大风,树枝晃动起来,真觉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有点像坐在船上。这树开小黄花,春夏之交,有一个大大的黄色的头顶,吸引了不少野蜂。以前还有不少野蜂在树旁筑窝,后来都知趣地避开了。夏天的树,挂满浅绿色的小灯笼,是花变的。以后就变黄了,坠落了。满院子除了落叶还有小灯笼,扫不胜扫。专司打扫院子的老头曾形容说,这树真霸道。后来他下世了,几个接班人也跟着去了,后继无人,只好由它霸道去。看来人是熬不过树的。

出得自家院门,树木不可胜数,可说的也很多,只能略拣几棵了。临湖轩前面的两株白皮松,是很壮观的。它们有石砌的底座,显得格外尊贵。树身挺直,树皮呈灰白色。北边的一株在根处便分杈,两条树干相并相依,似可谓之连理。南边的一株树身粗壮,在高处分杈。两树的枝叶都比较收拢,树顶不太大,好像三位高大而瘦削的老人,因为饱经沧桑,只有沉默。

俄文楼前有一株元宝枫,北面小山下有几树黄栌,是涂抹秋色的能手。燕园中枫树很多,数这一株最大,两人才可以合抱。它和黄栌一年一度焕彩蒸霞,使这一带的秋意如醇酒,如一曲辉煌的钢琴协奏曲。

若讲到一个种类的树,不是一株树,杨柳值得一提。杨柳极为普通,因为太普通了,人们反而忽略了它的特色。未名湖畔和几个荷塘边遍植杨柳,我乃朝夕得见。见它们在春寒料峭时发出嫩黄的枝条,直到立冬以后还拂动着;见它们伴着娇黄的迎春、火红的榆叶梅度过春天的热烈,由着夏日的知了在枝头喧闹。然后又陪衬着秋天的绚丽,直到一切扮演完毕。不管湖水是丰满还是低落,是清明还是糊涂,柳枝总在水面低回宛转,依依不舍。“杨柳岸,晓风残月”,岸上有柳,才显出风和月,若是光光的土地,成何光景?它们常集体作为陪衬,实在是忠于职守,不想出风头的好树。

银杏不是这样易活多见的树,燕园中却不少,真可成为一景。若仿什么十景八景的编排,可称为“银杏流光”。西门内一株最大,总有百年以上的寿数,有木栏围护。一年中它最得意时,那满树略带银光的黄,成为夺目的景象。我有时会想起霍桑小说中那棵光华灿烂的毒树,也许因为它们都是那样独特。其实银杏树是满身的正气,果实有微毒,可以食用。常见一些不很老的老太太,提着小筐去“捡白果”。

银杏树分雌雄。草地上对称处原有另一株,大概是它的配偶。这配偶命不好,几次被移走,有心人又几次补种。到现在还是垂髫少女,大概是看不上那老树的。一院院中,有两大株,分列甬道两旁,倒是原配。它们比二层楼还高,枝叶罩满小院。若在楼上,金叶银枝,伸手可取。我常想摸一摸那枝叶,但我从未上过这院中的楼,想来这辈子也不会上去了。

它们的集体更是大观了。临湖轩下小湖旁,七棵巨人似的大树站成一排,挡住了一面山。我曾不止一次写过那金黄的大屏风。这两年,它们的叶子不够繁茂,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有气势了。树下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红树,和大片的黄连在一起,真是如火如荼,现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大概给砍掉了。这一排银杏树,一定为失去了朋友而伤心吧。

砍去的树很多,最让人舍不得的是办公楼前的两大棵西府海棠,比颐和园乐寿堂前的还大,盛开时简直能把一园的春色都集中在这里。“文革”中不知它触犯了哪一位,顿遭斧钺之灾。至今有的老先生说起时,仍带着眼泪。可作为“老年花似雾中看”的新解吧。

还有些树被移走了,去点缀新盖的楼堂馆所。砍去的和移走的是寻不到了,但总有新的在生在长,谁也挡不住。

新的银杏便有许多。一出我家后角门,可见南边通往学生区的路。路很直,两边年轻的银杏树也很直,年复一年地由绿而黄。不知有多少年轻人走过这路,迎着新芽,踩着落叶,来了又走了,走远了——

而树还在这里生长。

1990年2月15日—4月15日

孟庄小记

神在哪里

一九九二年十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二日,在杭州北高峰下灵隐寺的孟庄小住。孟庄在一片茶园之中,每天清晨,一行行茶树吸了一夜的露水,微微发亮,格外精神,手一碰湿漉漉的。茶花有铜板大,颜色陈旧,貌不惊人。还有小小的茶果,据说毫无用处,只有割去。别的植物以花胜以果胜,唯独茶以叶胜。大概力量都聚在叶里,别的便不顾了。

随着清晨一起来的,是灵隐寺的喧嚣。很难想象沸腾人声来自清净佛地。及至身临其境,才知那“市声”与“市场”是符合的。

刚到“咫尺西天”的大影壁前,便有十多个妇女围上来。“买香<口伐>?买香<口伐>?”一面把香递到面前。一路走过去,便是一场推销与抗购的斗争。除了香,还有小佛像、小玻璃坠儿等买来只有扔掉的东西。熙攘间已过了理公塔、冷泉亭。飞来峰还是那样,只是壁间小路和每一凹处都站满了人,也就无法玲珑剔透了。

以前几次来,大家都忙于阶级斗争,自然无心于山水。现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至少国内没有限制,自然会热闹。这热闹使人感觉生活别有一重天地,到底是自由多了。

临近寺门,先见香烟缭绕。曾听说现在寺庙香火很盛,亲眼见了,还是不免惊异。寺门前摆着长方形的烛台,约有两米长,数十枚红烛在燃烧。一人多高的大香炉,成把成把地烧着香。人们在香烛前跪拜,一行人跪下去,后面有人等着。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智有愚,有丑有俊,必定或有排解不开的苦恼,或有各种需求,觉得人的力量不够,要求诸冥冥中的力量。求一求,拜一拜,精神的负担分出去一点,在想象中抓住点什么,也是好事。

到大雄宝殿,见众人都在殿外礼拜。一青年女子交给僧人一纸“伍拾圆”,获准到佛前香案下跪求。她祈祷良久,转过身来,面带笑容。也许灾难还未退,但至少她安心了。

前些年,一个朋友悄悄地告诉我,她不是任何教的信徒,可是她每晚必祷告,把一天的烦恼事理一理,一股脑儿交给上帝,然后安稳入睡。这话现在不用悄悄说了。那袅袅香烟,在青天白日之下,凝聚着多少祈求和盼望。据说也有人是专门还愿来的,原来求的事已经满意如愿,特来感谢。说起来,我佛如来、观世音菩萨、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都是大大的好人,是芸芸众生的好朋友。

在罗汉堂边山石上坐着休息,仲忽然拉我起身。走开数步后才说,那石旁有一条蛇,正在游动,一面说一面拾起石子要打。我忙制止说,也许是白娘子来随喜呢,再不济也是佛寺里的生灵,不可冒犯。

忽然想起在澳洲访问时,一家公寓下的花丛中住着一条蛇,人们叫它乔治。蛇寿不知几年,这乔治想也不在了。

乘缆车登上北高峰,远望尘雾茫茫,不见人寰。一对青年夫妇带一小孩,对着一面墙跪拜。不由得好奇,上前打听拜的什么,他们不情愿地回答,拜的财神菩萨。

财神菩萨,当然也是人的好朋友。

下山都是石阶,我居然走下来了,满山青松翠竹,清气沁人。不多时到韬光庵。庵依山势而建,楼台错落有致,很不一般。院中有泉,水上有许多落叶,游人用长柄勺推开落叶,舀水来喝。我们在泉侧亭里小坐,见一妇人三步一躬走上来,舀水装入自备的瓶中,又三步一躬向上面的正殿走去。她一定是为亲人祈求平安的。这泉水是矿泉水,又有神灵保佑,传说能疗疾消灾。

我身上的病根儿少说也有好几种,我可不想试一试。听说正殿供奉的是何仙姑,倒想一睹风采。怎奈上去还有百余阶,只好知难而退。真是今非昔比了,若在从前,无论什么角落,总要走过去看一看的。

一阵风来,泉边树上的叶子纷纷飘离枝头,旋转着落向水面。是秋天了。

我们继续下山,依山涧而行。涧中过去大概是泉水淙淙,现在水很少,几近干涸。坡上植物很多,一片苍老的绿,往下伸延开去。涧边有大石,有些人坐着休息。一路走过去,好几个人问:“还有多远?”这是上山人常问的话。

快到灵隐寺了。涧边有用毛竹随意搭成的栏杆。毛竹茶杯口粗细,原以为引水用,走近看时,见竹上插了许多点燃的香,成为很长的竹香炉。香烟向四面飘散,渗入山林涧壑。

这不知供奉的什么神。是山、树的精灵?还是水、石的魂魄?我忽然大为实际起来,很怕香火烧着什么,又明知管不了许多,只好带着担心离开这一片清幽,走进了沸腾的佛地。

西湖别来无恙

西湖秀色,不只在一湖,还在周围的许多景致。我对满觉陇的桂花向往已久,这次秋天来南方,以为或可一见,哪知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然而没有花,满觉陇也是要去的。

满觉陇者,原来是一条路名。路两旁大片桂林,一眼望不到边。徘徊树下,似有余香,至于小花密缀枝头的景象,就要努力想象了。几乎每年秋天,我都计划到颐和园看那两行桶栽的桂树,计划十之有九落空,所以对桂花其实很不了解。印象最深的是它那浓郁而幽远的香气,所以一见桂林,先觉其味,似乎这芳香也浸透了一些咏桂的文字。

循路来到石屋洞。洞在山脚,奇径穿透,上下颇出意外。院中有小舍,售桂花栗子藕粉。于大桂树下食之,似有一种无香之香浸透全身,十分舒畅,藕粉滋味,倒不及细辨了。

去过了无桂花的满觉陇,又去无梅花的罗浮山。据说罗浮山所种乃夏梅,是一种珍奇植物。我于梅花见得更少,简直无从想象。然而百亩罗浮山风景清幽,楼台亭榭十分雅致,已令人不忍遽去。建筑名字都和月亮有关,如伴月楼、掬月亭等。想必这里是赏月的好所在。若是月下有梅,梅前有酒,更是何异神仙!一个小院落里有一石碑,大书“天缘”二字。两字发人深省,这能赏景物之极致的天缘,不知能有几人得到。我就既未见梅,也未见桂,春来九溪十八涧开得漫山遍谷的杜鹃花,也只能在《志摩日记》中观赏了。

然而西湖的正气和才情是四时不变的。这次见张苍水墓,那“友于师岳”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苏堤尽头的苏东坡纪念馆,陈列物虽不多,却系住了游人的仰慕。

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西湖,阴晴雨雪都不会令人失望。几次来杭泛舟湖上,次次觉有新意。这次在三潭印月,见游人摩肩接踵,甚无意趣。匆匆走过,下得船来,脚下是碧沉沉的水,头上是蓝湛湛的天,微云一抹,远山如黛,天地忽然一宽。“西湖原来很大。”我说。

听着船边轻柔的水声,想西湖和昆明湖有许多相似之处。前者有孤山,后者有万寿山;孤山上有石亭,万寿山上有铜亭。本来修建颐和园便是以江南景色为样本的,十七孔桥大概也受到三潭印月孔中见月的启发吧。

秋日的阳光还有些灼人,照在水面上,只见一排排光波从桨的左右流过去,然后落进了湖底。到阮公墩转了一圈,那是经徐志摩品定为精品的,这次发现它扎彩楼、建戏台,传染上了许多景点的流行病,成了个扭扭捏捏的假古董,心里却也无甚感伤。

还是在碧波上滑行,逍遥了一阵子。天色渐晚,湖面起了风,船身有些摇摆。水波高高低低,一个接一个,似乎是从水底翻涌起来,不仅是水面的活动。“西湖原来很深。”我又说。

阳光渐渐集中到西边,成为绚丽的晚霞。晚霞映进水面,又透出水波,好像无数层锦缎在抖动。渐渐地,暮色从远处围拢来,推着我们到了岸边。

坐在岸边的石椅上,望着天,望着水,轻轻说了一声:“西湖别来无恙!”

三生石在这里

因为很喜欢三生石这美丽的传说,曾把它写进一篇小说,并以之为篇名,却没有想到,世上真有这块大石头。

我们先是从导游书《灵隐轶话》中看到,便去寻找。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听说过。后来问到一位老者,得他指点,才走上正确的寻石之路。

从下天竺进灵隐边门,就是飞来峰东侧。从山脚到山顶,树木森然,不见游人,只有守门人在大声说话,和西侧的喧嚣大是不同。我们循石阶上山,轻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转两个弯,见有人在地上捡毛栗子。问三生石在何处,答道茶地边上就是。

再往上走不远,果然见一片茶地。山坡上翠竹千竿,山坳尽处突出一块大石。我们快步走近,心上一分是惊,二分是喜,似是猛然间见到了故人。

这石约有三人高,横有七八尺,轮廓粗犷,显得端凝厚重,不是玲珑剔透一流。石色灰白与黝黑杂陈,孔隙里生有小植物,有的横生,有的下垂,成为大石的好装饰。向茶地的一面赫然写着一篇文字,题目是“唐圆泽和尚三生石迹”,记载了圆泽和士人李源转世不昧的友谊,是嘉兴金庭芬于一九一三年所刻。据说圆泽和尚圆寂前,和李源相约,十三年后在此石边相会。李源如约前来,见一牧童骑在牛背上,歌诗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须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诗意颇悠远,不知何人所作。石上所刻以及《辞海》所载,与我所记有个别字不同。

我们从边上转过去,才看清这大石其实是三块相连。当中一块背面写着“三生石”三个大字,笔锋纤细,和大石以及大石般的友谊殊不相称。然而总算有这石头附会这传说,让把假事当真的痴子们可以煞有介事地寻上一番,感慨一番。这石头又正好三块相连,以副三生之数,实在难得。

从古到今,生死和爱情是艺术的永恒主题,其实友谊也是歌咏不尽的。读《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得见谭嗣同对朋友的解释,他以为,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的,就是朋友。他认为朋友的关系能“不失自主之权”,“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我想,就广义的朋友而言确是如此,最深层的朋友关系则贵在知心,也就是精神上的理解。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世间得一知我者,也就不虚此一生了。伯牙碎子期妙解之琴,渐离继荆轲未竟之志,友情的深重高昂,又何逊于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石侧有石阶上山。上山的路,还很长。我们走到三生石上,见三生石一块接着一块,如波浪前涌,到茶地边忽然止住。茶地下面远处有村舍,牧童大概就是从那里来的。坐在石边休息片刻,已经很满意,不想再高攀了。下山出边门时,守门人问:“找到了?”“找到了。”我们答。访得了三生石,实为这次到杭州的一大收获。

回京后便留心有关三生石的吟咏、故事。《太平广记》记载有李源和武十三郎转世相识之情,似乎是一种断袖之癖,未提到三生石。传说总是在传和说中不断完善的,人们添进自己的企求,剔除自己的厌恶。现在的三生石传说,就寄托着人们对坚贞友谊的向往吧。《全唐诗》载齐己和尚诗,有“自抛南岳三生石,长傍西山数片云”之句,看来那时已有三生石的故事,李源名字可能是后加的。齐己和尚是湖南人,他大概想把三生石安排在南岳。但自然还是在杭州现址好得多。袁宏道有一首三生石诗,描写的似乎就是现在这一块:“此石当襟尚可扪,石旁斜插竹千根。清风不改疑圆泽,素质难雕信李源。驱入烟中身是幻,歌从川上语无痕。两言入妙勤修道,竹院云深性自存。”

另一唐僧修睦,有诗咏三生石:“圣迹谁会得?每到亦徘徊。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清宵寒露滴,白昼野云隈。应是表灵异,凡情安可猜。”

“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直如当头棒喝!我连忙放下了一支秃笔,掩过了满纸胡言,只自凝望着天上白云,窗前枯树。

1992年12月至1993年1月

三千里地九霄云

我在记忆之井里挖掘着,想找出半个多世纪以前昆明的图像。在那里,我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经历了我们民族在二十世纪中的头一场灾难,在亡国的边缘上挣扎,奋起。原以为一切都不可磨灭,可是竟有些情景想不起来,提笔要写下昆明的重要景色——白云时,心中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昆明的云很美。

只有概念,没有形象,这让我觉得可怕,仿佛眼前是个无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图像都吸进去了。

我记得蓝天,蓝得透明,蓝得无比。我在《东藏记》开头写着:“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会令人惊叹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的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有白云,我记得的。可是云在哪里?我必须回昆明去,去寻找那离奇变幻的白云,免得我心中的蓝天空着,免得我整个的记忆留下缺陷。

于是我去了,乘汽车,乘飞机,倒也简单。一路上想,古人为鲈鱼辞官不做,若是现在,可以回乡享受了鱼宴再出来宦游,岂不两全?然而也就没有那弃官爵如敝屣的佳话了。

飞机沿西线飞,经太原、西安、重庆,到昆明坝。它穿过云层,沿着山盘旋,停在四周青山之间。

飞过了两千多里。若是走路,岂止三千里。为了那虚幻的云。

我站在昆明街角上了。头上蓝天似不如记忆中那样澄澈,似调了一点银灰和乳白,这是工业发展的效果。

天公为迎接我,在这一片不算宽阔的蓝天上缀满了白云。

昆明的云,我久违的朋友!我毫不费力地发现我的朋友们的与众不同处,他们也发现了我,立刻邀我进入云的世界。这一朵如山峰,层峦叠嶂,厚薄相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朵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苞,花瓣似张未张。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只一会儿工夫,这些图景穿插变幻,汇成一片,近处如积雪,远处如轻纱,伸展着,为远天拦上一层围幔。

忽然落下雨点儿,紧接着就是一阵急雨。人们站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一个水果担子在我身旁。

“你家可买梨?宝珠梨。尝尝看。”挑担人标准的昆明话使我有余音绕梁之感。那是乡音!宝珠梨在记忆中甜而多汁,是名产。据说现在已经退化了,人们在培养新品种。我摇摇手,用乡音对答:“梨么不要。你家说的话好听呢好听。”挑担人不解地望着我。那是典型的云南人的脸,这张脸在我的记忆之井中激起了许多玲珑的水泡,闪着虹的光亮。

雨停了,挑担人拢好箩筐上的绳索,对我笑笑:“要赶二十里路回家嘛。”他向街的一头,十字路口走去,那里从前是城门。

雨后的天空,又是云的世界。我走几步便抬头,不免东歪西倒,受到“不好好走路”的责备。于是便专心走路,回想着白云下的宝珠梨担子,那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和天上的白云。

几天后,朋友们安排我去石林附近的长湖。五十年前,我曾到过那里。当时的长湖藏匿在茂密树木中,踏过曲折的石径,站到湖边时,会觉得如同打了一针镇静剂,一切烦恼不安都骤然离去,只有眼前的绿和绿意中水波的明亮,把人浸透了。我曾把这小小的湖列于西湖、太湖之上,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风景,而是一种心灵的映照。

不料这一次我们驱车往路南尾泽乡,所遇震撼全在长湖之外。再没有坎坷不平的泥路,再没有背上放着木架的小马,有的是上上下下都十分平坦的公路,车子驶过,没有一点颠簸。行到高处,忽见前面豁然开朗,大片蓝天之上,有白云的图案,如一幅抽象派的画,不写真,不状物,只是一团团,一块块,一层层,卷着滚着,又在邀人进入云的世界。“昆明的云!”我叫起来,真想跳离了车子,扑到天边去!车行急速,转眼掀过了这一幅图画,眼前是无比真实的土地,鲜红色的土地,红土地!

红土地连着绿林,红土地连着蓝天,红土地连着白云!我亲爱的云南的土地!多少年来,我怎么忽略了这神秘的鲜艳的红色呢!在这红土上生长着宝珠梨,滋养着本地和外来的人,回荡着好听的昆明话;在这红土上伸展着蓝天,变幻着白云。

我们走过一个小村庄。村中房舍想必是用红土烧坯建成,屋顶墙壁一派暗红。村前池水也是红的,两三个系蓝布围腰的妇女在池边洗衣服,洗出来的衣服想必也是红的了。

颜色很绚丽,心里却酸苦。红土是酸性土壤,它的孕育是艰难的。

可是我相信,人人都会有一池清水,这是迟早的事。

尾泽小学已是正式的楼房了。院中植着花木,我住过的土坯房不见了,只是那片操场还在。五十年,该有多少农家孩子从这里得到启蒙的知识,打开了灵魂的窗户。而在操场和我一起学过阿细跳月的人们,还有几个能再来?

车直开到长湖边上,我还一再地问:“是这里吗?这是长湖吗?”可见长湖大变样了。似是从一个纯真少女变成了人情练达的成年人。湖水不再掩藏在树木间,而是坦然地抚摸着开朗的湖岸。岸上有草地,有野炊用的泥灶,俨然一个公园。

我们坐在一个小冈上,良久不语。作为公园,这里还是不同一般的。水面澄清,天空开阔,而且是这样的蓝!

记得《西游记》中有堆云童子、布雾郎君这样的角色,常被孙大圣传唤。布雾郎君且不说,这堆云童子无疑是个艺术家。蓝天上的云朵洒得疏密有致。渐渐地,小朵汇成大朵,如堆绵,如积雪。一会儿,绵和雪变化成一群白羊,一只大狗——狗是在牧羊吗?远山上出现了一个大玩偶,一只大袖子,有很长很弯的鼻子,似要到湖里吸水,那狗蹄子正踩在玩偶头上。玩偶不必发愁,狗蹄子很快移开了,愈来愈淡,狗消失了,只剩下群羊。想不到在无意间,得观白衣苍狗,更领悟子美“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之叹。

云还在变幻。一座七宝楼台搭起来了,又坍塌了。围湖的山和天相接处,一朵朵云如同很大的氢气球,正在欲升未升。不久化作大片纱幔,似是从山顶生出来的,把天和地连接在一起。而天是蓝的,地是红的,白云前还点缀着绿树。

归途中,一轮丽日当空。快到昆明了,忽然,年轻的朋友叫道:“快看!彩云!”

哦!彩云!就在太阳的右下方,一朵椭圆形的彩云!刚看见时是玫瑰红,一会儿变作金色,一会儿又变作很浅的藕荷色。太亮了,我们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看时,可能我的不正常的视力做了加工,只见彩云后面透出彩色的光,许多亮点儿成串地从云朵上流下,更让人不能逼视。

“不能看得太久,”我们说,“会折损了福气。”

太阳随着车子向前而后退,那彩云却面对面地向我们头顶飘来,随即消失。

云南这个名称,据说始于汉代,因彩云出现而得此名。有谁真正看到过彩云?如今有我。

昆明的云!美丽的云!在我的记忆之井中注满了活水。

“三千里地九霄云”。我拟下了一个作文题目。

1994年10月26日距目击彩云已两月矣

注释

[1]《永远的微笑》,即《蒙娜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