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衣公子
整整一个正月,戚大富都在家里老老实实,没提一个赌字,每天扫院子、挑水劈柴,干了不少家务活。云秀和母亲都很欣慰,连连给祖宗、给菩萨烧香还愿。
戚家家贫,为了给戚大富还赌债,借了不少钱,为了还钱和帮补家用,整个正月,云秀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没日没夜地踩织机织布,好卖给布坊换钱,只在午后母亲、哥哥和邻居们都午休的时候,怕打扰别人,就停上一时半刻,去教她的小学生们读书识字。
戚家住在京口城外的村子里,附近村民的孩子没钱去学堂,云秀看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读不起书,特别可怜,就主动教他们,也不要钱。每天午后,领着他们在村边小河旁的大树下读书。看孩子们一字一句认真地读书,她就很高兴,想象着父亲教书的时候,想必也是这么满足。
正想着,一个孩子问,“姐姐,《诗经》上这句‘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是什么意思?”
云秀回答道:“周朝的时候,有一位大臣叫做召伯,官吏要给他建造住所,他说不要因为我一个人,让百姓劳苦,于是就在一棵甘棠树下结庐居住,治理朝政,决断讼狱。后来他去世后,在位者骄奢淫逸,朝政日衰,百姓困苦,见到当年召伯结庐的这棵树,就作诗赞美他。这首诗就是因此而作。”
“那些在位当官的人,为什么不能对百姓好一些呢?”
“奸佞当政,自然是不管百姓。所以国家要任用贤臣,才能政通人和。”
“既然有贤臣,国家为什么用奸佞呢?”
云秀被问住了,“这……”
只听有人说道:“因为有些人大奸似忠,皇帝不察,就会被人蒙蔽。要识别忠奸,其实不难,只要‘听其言,观其行’。”
云秀和孩子们循声看去,只见河岸边不知什么时候停靠了一只小船,船头有一位年轻的公子,穿着白狐裘,长身玉立,刚才说话的正是此人。
这位公子就是新任晋陵郡太守司马休之,到任不到一个月,正在微服出行,想看看晋陵郡的风土人情。过去,司马休之结交的都是士家大族,虽然有司马道子那等专横跋扈的人,也有桓玄这样的英秀人物,他以为天地灵气都聚在宗室贵胄身上,没想到在京口城外这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竟然还有一些平民百姓的子弟在读书,教书的还是个美貌的女子。刚才见她被问住了,便替他解答。
云秀见是一位青年公子,不便多言,只低下头去,躬身施礼,说了句:“多谢指教。”
休之下了船,向他的百姓们走来,到云秀面前,笑道:“这位姑娘,你刚才教的可是《韩诗》?”他身后一个叫方明的侍卫也跳下船,身手干净利落。
云秀退了两步,说:“正是。”
“我记得儿时在建康,听一位先生讲过,不知姑娘所讲的,与他可是一脉?”
“民女是家学,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先生。”
“是谯王府的一位学官,戚贤戚先生。”
云秀听到父亲的名讳,十分惊讶,抬头看看他:“您说的正是家父。敢问公子,是……”
休之听说她是戚先生的女儿,很意外。
方明说:“这位正是谯王世子,如今晋陵郡的太守。”
云秀忙带学生们下跪行礼:“民女拜见使君。”
小孩子们学着云秀姐姐的模样,也七嘴八舌地说:“拜见使君。”
司马休之笑道:“起来吧。”又对云秀笑道:“不想刚到京口,就遇到故人之女。戚先生是我启蒙的一位老师,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了。不知他现在何处?”
云秀伤感地说:“前年故去了。”
司马休之对为人温和、学问又好的戚先生印象不错,听了这个消息不禁唏嘘一声。再看着眼前这个女子,青春美貌,身上的衣物却十分简素,看起来家境不是很好,就想帮她一把,想给她钱财,又嫌太过俗气,便将腰中一块价值千金的玉佩摘下来拱手一递。
“姑娘,戚先生与我师生一场,他故去之时,我未能亲临致哀,甚是遗憾。这玉佩,是我随身之物,请姑娘替先生收下,是我做学生的一点心意。”
云秀连忙推辞:“谢使君美意,这就不必了。我家虽然寒薄,民女与母亲织布换钱,也能度日。您不必挂念。”
方明见她不收,怕休之丢面子,忙劝她收下,“姑娘,尊者赐,不可辞。这是太守所赐,您怎么能不收呢?”
云秀仍是推辞。“多谢了。使君好意,民女心领了,可是民女不敢受。多谢使君。”
休之也没觉得被拂了面子,看她说话温柔得体,不卑不亢,颇有戚先生的遗风,便不再坚持,否则倒像他别有用心似的。但这玉佩已摘下,也没有再系回去的道理,便随手递给了方明。
休之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勉强了。今日还有事,你我改日再叙吧。”
云秀忙说:“民女恭送使君。”
休之看着她一笑,便转身上了船,在船头站定后,又回头看看她,才笑着命人开船。方明也看了看云秀,将玉佩还给休之,帮他戴好,笑着对他说:“世子,依属下看,太守府里那些老吏,还不如这个姑娘懂事。”
休之想起太守府里那些人,不禁有些气愤,脸色沉了下来,“哼,这帮人老于世故,欺我新来乍到,事事阳奉阴违。真是可恶。”
休之想起来,刚下车入府,对这些人本来还算礼遇,这帮人竟然蹬鼻子上脸。他们都是晋陵大族出身,与朝廷高官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谯王历来无心朝政,是边缘人物,所以他们并不把休之这个谯王世子放在眼里,即使他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休之亲自过问的事,他们迟迟不报,每天尽说些漂亮话来吹捧休之,实际上什么事都不肯做,就连日点卯,也竟然敢迟到。有些错事,休之责问得稍严厉些,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竟在太守府里休之住处的大门上写了“跛脚马,不奋蹄”六个字。这种事,之前在谯王府可从没发生过。方明等人发现了,赶忙命人打水来擦那些字,还没来得及擦呢,就被休之看到。
休之见了,背着手站在门前,怒视着那几个字,看了一阵。
方明当时说,要把府里所有吏员都拉出来,一人一张纸,让他们写这几个字,跟门上的字比对,看谁是始作俑者。
总管吴勋年纪大了,见多识广,当场阻拦,说此事虽然窝火,可毕竟事体不大,如果较真起来,倒是休之丢面子,而且也不知道是谁,就算查出来,就这么点事,也不值得大动肝火。
他们二人怕休之当场发作,惹人笑话,刚想劝他息怒,休之却挥手,不让他们说话,命人拿笔墨来。
休之提笔在那六个字后续写了六个字,“不奋蹄,杀吴儿!”然后把笔一扔,也不准人擦掉,就进了府门。
从那以后,休之抛开太守府的人,开始微服私访,在各县游历,虽不能将晋陵情况尽数了解清楚,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太守府那些老吏们很快就知道,这位新太守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好对付。他虽然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实际上心思缜密,办事认真且极有耐心。他最喜欢的是狩猎,为了等一匹猎物,可以等整整一天一夜,然后一击即中。所以,他认准的事,千方百计也要做好,在贵族公子中是个另类。
“世子息怒。您已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了。他们以为您是王孙公子,来晋陵当太守只是做做样子,所以才敢糊弄您。他们哪知道,世子您上任这一个月,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各县微服私访,等咱们差不多了解了晋陵实情,再寻个机会,发落几个人,他们就不敢了。”
休之没说话,脸色稍缓,已是认可了方明的话。
方明从小就跟在休之身边做侍卫,对休之的心思了如指掌,此时见休之心情稍好,又笑道,“世子,戚先生还是您五六岁启蒙时候的老师,您还记得他呀。”
“当然,教过我的每一位老师,我都记得。就是可惜,戚先生离开王府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也没过问他的去处。没想到,他竟已经故去了。”
“那不如属下回头问问戚家人,等先生忌日时,属下代您去祭奠一番。”
休之点头。
方明又说,“世子,您觉得戚姑娘怎么样?”
“不错啊。”休之笑了。
“世子夸她,那必然不错。依属下看那姑娘美貌温柔,知书达理,学问还好,还是戚先生的女儿,论起来,勉强也能算您师妹。”
休之笑了笑,“你提这个做什么?”
“属下想,世子到晋陵上任,身边虽然有几个丫头,可都不大贴心。王爷和夫人总不放心,总吩咐吴总管和我留心物色一个合适的。这姑娘人长得美,说话也温柔,正适合在您身边伺候,既然您也觉得不错,不如属下打听打听,若她没有定亲,便接入府中如何?”
休之笑了笑,“好。你办事和缓些,别吓着人家。若已经定亲,也不必勉强,送她一些财物作嫁妆。我来晋陵是有大志,也不想为别的事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