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太守府的办公室政治
太守府议事堂上,各曹掾属分列两侧,垂手侍立。司马休之端坐在上,手里拿着一封信正看着,脸上微微有着笑意。各曹掾属看他心情不错的样子,都暗暗舒了口气,心情都放松下来。
司马休之看完信,把信放在几案上,抬头看他面前站着的人。这是桓玄派来的问候他使者。
使者拱手道:“敝主因身体违和,遂弃官归田,月前已回了荆州南郡故里,顾念与使君自京中一别,久违尊面,故遥相致意,敬献白狐裘一领、古书典籍十册、土仪十箱,敬问使君安好。”
休之笑道:“谢桓南郡。不知南郡近来身体如何?闲暇之时,做何消遣?”桓玄辞官,但是已袭父爵为南郡公,休之便称他为“桓南郡”。
“谢使君挂念,敝主遍请名医,针药调理,已无大碍。闲暇之时,不过读书游猎而已。”
休之笑道:“荆州刺史殷仲堪乃当世大儒,想来与南郡必有诗文酬唱,如此读书,倒也是人生快事。”
“诚如使君之言,殷荆州与敝主颇有渊源。”
休之笑道,“请贵使回复南郡,多谢他惦念,本官这里一向都好。贵使先下去休息吧,本官随后也有礼物和书信送上,请贵使代为转达。”休之说着,示意方明带使者下去休息,顺便准备礼物。
“多谢使君。小人告退。”使者拱手行了礼,便随方明退下了。
休之回想起当时在朝堂上与桓玄交谈的情形,当时那样意气风发,没想到还不到三个月,桓玄竟然就辞官了。休之感到十分失望:“当日桓南郡与本官相约勠力同心,下抚百姓,上报朝廷,如今他竟弃官而去,哎。”
主簿何无伤不在,各曹中只有法曹掾何方琦年龄最长,资历最老。他五十余岁,身材矮胖,头发已经有些稀疏,松松地挽着一个发髻,插着一根名贵的玉簪,虽然掌管法曹,平时却总是不急不慢,一副精明的笑脸。何法曹摸了摸自己稀疏的胡子,知道该说话了,便奉承休之道:“使君心系朝廷,心怀天下,日前在城南设立屯田营,招抚流民万余人,如今晋陵百姓与流民皆安居乐业,实乃使君德政所致,我晋陵有使君,真乃苍生之福。”
各曹掾也都应声附和。
屯田安民确实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休之不禁有些得意,不过脸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地笑道,“地方安定,也是各位之功,还望各位都能克己奉公,同心助我。张户曹!”
户曹掾张茂应声答道:“属下在。”
“你那户籍册子,究竟何时可呈上来给我?”休之的脸色严肃起来。
张户曹没有贸然回答,先是看了何法曹一眼。不交户籍册是当时何无伤吩咐的,法曹掾出身何家,是何无伤的本家叔叔,何无伤不在,只好看看他的意思。
何法曹看他用眼神询问自己,便说道:“张户曹,大人问的是你,你自己的差事,有什么难处,还不快向大人回话?”
张户曹明白了,拱手回话道:“回使君,咱们晋陵本是大郡,家户众多,这些年国泰民安,人口繁育,有些刁滑百姓们不愿交税纳粮,往往虚报不实,有的生子不报,有的不肯分家别户的,还有男子壮而未婚,女子及笄未嫁的,种种事端,应有尽有。近来又有流民,大人设营屯田,这些人也须记录在册。上次使君下令彻查人口,属下已加派人手,去各家各户一一查实,正在登记造册,务要尽早查清人数,上报使君。”
休之知道他在推脱。可他还不知道休之已微服私访,亲自了解了晋陵全部情况,虽不十分精准,也大体不差,已不再需要他了。但休之没有立刻发落,只点点头,“好,限你十天之内,将户籍人口查明报我。如果再不能查明,本官便要责罚你了。”
张户曹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休之看着张户曹,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原是户曹的一个小吏,因为原来的户曹掾迟迟不肯上交户籍,休之将他免职,提拔此人做了户曹掾,本来想着这人总该忠心办事,报答自己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也这么奸猾。不过,他是休之提拔的,休之不能马上罢免他,否则别人看起来,不说此人无能,倒要说休之识人不明了。
识人不明?休之心里冷笑,他怎会识人不明,手下人谁忠谁奸,他作为上官一看便知,不过是因为这帮人都是老吏,既熟悉晋陵事务,又明白衙门章法,虽然奸猾,有些事还得靠着他们去办。好在休之现在心里有底,不怕他们欺瞒。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希望能有得力能干的忠心之人来辅佐自己。他忽然想起当日王谧向他推荐的刘穆之,不知此人如何,总比这帮人强吧。
休之想着,把手下这些人扫视了一圈,又想起当日杀了刁浑,满以为可以震慑手下这帮老吏,没想到,除了何无伤吓得病倒了,其他人依然如故,两个多月了,手下这帮人遇事推诿、偷奸耍滑的恶习,让休之都已经习惯了,他不像原来那么生气了。
这时,方明回来了,在休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休之正端起茶杯喝茶,听了这话,不觉失笑,把茶碗放下,问道:“何法曹,前日,本官问你诸豪强不法之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何法曹心里好笑,这堂上各曹掾哪家不是豪强之家,你让我查他们,这怎么查?于是,他又把山羊胡子一抚,笑道:“回使君,使君治理有方,现如今京口城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并无不法之事。”
休之笑问,“果真如此?”
何法曹笑答道:“确实如此。”
休之笑道,“既然如此,劳烦何法曹现在去将我府门前告状之人,带上堂来。本官要问问,他们为何无事生非,难道是本官治理无方?”
何法曹莫名其妙。带人犯这等小事,按说是用不着法曹掾亲自去的。但是何法曹见太守虽然面露笑容,但那笑容里似乎是笑里藏刀,他知道肯定不是好事,便不再推脱,行个礼就退了出来,去到太守府门前,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守府的门前,何无疾和二十个家丁都被五花大绑,串成一串。周围已经熙熙攘攘围了一大群人。戚大富正在向围观的人声情并茂地诉苦,说何无疾这帮人如何行凶,如何可恶。刘裕嘴里嚼着一根稻草,脚下一捆狼牙棒,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戚大富演说。围观的人都不时地发出惊叹声,对着何无疾一帮人指指点点。
何法曹一看这情形,才知道太守为何让他来门前看,这是在打他的脸,心里不免动气,立刻就黑了脸,大声吩咐守门的下人,“怎么回事?还不把人给我解开!”
“慢着!”刘裕大声说道。
何法曹瞪着他,“你是何人?敢在太守府门前放肆!给我滚开!”
“我是苦主!”刘裕说。
戚大富也说道:“对!我们是苦主!”
“苦主?”何法曹看看何无疾,知道这侄子惹了不该惹的祸,而且太守要借此事打他的脸,打何家的脸。
何法曹老于世故,很快就冷静下来,问刘裕和戚大富:“你们到底谁是苦主?
戚大富抢先说,“我们是一家的,都是苦主。”
“既然有冤,为何不去丹徒县衙告状?太守大人日理万机,你们怎能拿这些小事去烦扰大人?”
戚大富说:“丹徒县令是何家的故交,我们不敢去丹徒县衙告状。我们要请太守做主!何无疾强抢民女,为非作歹,太守是咱百姓的父母官,一定能给我们伸冤报仇!”他最后这句话,说得无比激昂,引得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都叫了一声好。
何法曹不慌不忙,“你既然来告状,就不该动用私刑,来人,快把这一干人的绑绳都解开,这般模样,如何面见太守?”
戚大富还要阻止,刘裕把他一拦,向何法曹说道:“这位大人说得对,我们兄弟绑着这帮歹人,是怕他们路上逃走了,已到了衙门,自然可以解开。”
何无疾被解开绳子,活动活动关节,揉揉被勒疼的手腕。从戚家住的小村里,到京口城太守府,这一路上,他被像牲口似的绑着牵着走,早就气炸心肝肺了,这时被放开,当即扑上来,挥着拳头虎虎生风地揍向刘裕。
刘裕早防备他,却不还手,只往后边一躲,向何无疾也向众人说道:“官府门前,你还敢耍横!”
众人都附和,“就是啊,太欺负人了。”
何无疾哪里受过这个委屈,打不到刘裕,挥拳打向围观的人,嘴里骂道:“滚!混账东西!都给我滚!”
何法曹喝住他:“住手!到了衙门,不要放肆。”
何无疾还要争辩,何法曹用眼神制止了他,对他,也对着众人说:“太守大人明镜高悬,谁有冤枉,谁受了委屈,他老人家自有明断,可不是谁厉害些,谁就有理。一会儿到了堂上,你们都可以跟大人说说各自的委屈,不要不敢说,也不要胡说,冤枉好人,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何法曹问刘裕和戚大富,“状纸何在?”
戚大富说:“这位老大人,我们要见太守,这状纸要呈给他。”
刘裕笑道:“怎么,你还怕法曹大人撕了你状纸不成?刚才他可说了,到了衙门,太守自有明断,谁敢欺瞒太守不成。快把状纸拿出来。”
戚大富这才把状纸从袖子里掏出来,双手呈给何法曹。
何法曹打开状纸,大略一看,又伸手问何无疾,“你的状纸呢?”
何无疾十分聪明,说道:“回大人,小人被他们使了些下三滥手段绑住了,状纸还没写呢。”
何法曹点点头,“现写也来不及了,太守大人还等着回话,那你见了大人,再陈述冤枉吧。”何法曹指了指何无疾,又指了指刘裕、戚大富,“你们,跟我来吧。”
戚大富扛起地上的狼牙棒,何法曹制止他:“凶器放下!”
戚大富说:“这不是凶器,这是证物!”
“明明是凶器!还敢说是证物!你带这些东西,谁知道你是不是要行刺!你再不放下,我就不能放你去见太守,还要治你不敬之罪!”
刘裕见何法曹诸多刁难,知道与他争不出什么明白来,不想再耗费精力,便对戚大富说:“放下就放下,反正一路上我们押着何无疾一帮人,带着这些证物,出村进城,许多人都看到了,没人赖得掉。不过,这位大人,这些证物我们不能放在地上就不管了吧,衙门应该有人清点接收。”
何法曹撇撇嘴,随便叫了一个看门的人,“先放你这里。”
刘裕马上说:“一共二十,您点点数对不对。”
看门的人便去点了数,说:“回何法曹,数目不差。”
何法曹不想接话,只命他驱散围观人群,又命“虎狼儿”到太守府西边角落里听候传唤,这才带着三人进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