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政坛风云2
休之这个丞相做的远没有当年的会稽王父子和桓玄那样潇洒,因为他不能为所欲为,行动却处处掣肘,那感觉,就像是大雷雨天,自己浑身湿透,还得在泥潭里跋涉。
有时候,休之觉得跟刘裕打交道,还算有基本的默契,虽然刘裕是他最危险的对手。更难缠的是那些朝中权贵、地方豪强、名士清流,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牢骚,遇有国事都袖手旁观,涉及利益却寸步不让。
休之与这些人周旋,费尽了心机。这帮人虽然出身高贵,言谈举止都温文尔雅,但有些骨子里的无耻、贪婪、自私和愚蠢,让休之愤怒无比,可是却杀不得、打不得、骂不得、碰不得。
休之有时候愤怒,有时候又苦笑,问云秀:“如果刘裕在我这个位置,他会怎么处置这帮人?”
云秀想了想,“他会把他们都杀了。”
休之叹气,“我也想杀了他们,图个清静。”
云秀握了握他的手,笑着说:“可是你宅心仁厚,不会因为生气,就像刘裕那样随意杀人。”
休之正生气,忽然又笑起来,“我现在算明白,当初我占了豫州,为何桓玄会对我怀柔安抚,而不是派兵剿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哎,真应该让刘裕来做丞相,我看这帮人还敢不敢如此猖狂!”
休之抱怨完后,仍是操劳国事去了。这几年,他很劳累,头发也有些白了,身体也弱,一入秋就旧伤复发,咳嗽不止。
他原来是的统兵将领,自做了丞相,连每天练剑的习惯也都改了,实在是没有时间。有一次沐浴,竟发现身上有些赘肉,觉得自己真是荒废了。
云秀始终陪伴着他,悉心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帮助他处理一些政务。谢夫人和其他姬妾也都习惯了,好在她们有子嗣,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孩子身上,不再打扰他们二人。
休之在朝廷夙兴夜寐,克己奉公,刘裕却坐镇京口,威震天下。义熙八年四月,刘毅反了。自休之做了丞相,刘毅便回到南荆州,又见休之始终无暇顾及荆州事务,便不断蚕食北部诸郡,渐渐地占据了整个荆州。
休之大怒,不过还没等他派兵征讨,刘裕已经上书朝廷请旨征伐。不等朝廷下诏,刘裕已经拿起朝廷赐给他的白旄黄钺,起兵南下,七个月后,刘毅及党羽伏诛。
刘裕上奏朝廷,请求加封休之为荆州刺史,休之坐镇朝中,不便任职地方,便命麾下参军张茂度为荆州刺史。
这个决定正中刘裕下怀,他又奏请将荆州西边、南边边缘处最不起眼的几个郡,封给了此次征讨刘毅有功的部将。
休之因朝廷本来也要封赏诸将,就同意了。
于是双方都很满意,刘裕上表感谢休之奖励战功、治国有方,休之回信感谢他为国征战,劳苦功高。
将相和睦,天下太平。
刘裕征讨刘毅之时,留诸葛长民坐镇京口。
长民关注着战场形势,每天都心惊胆战。他知道,刘裕诛灭刘毅,并不是要为司马休之出头,而是报复刘毅当年不听他的话,贸然与天师道交战,结果引来贼众进逼建康,害得孟昶自杀。
他想刘裕和刘毅是儿时一起长大,以前是铁哥们,现在竟反目成仇,非得除之而后快!他又想起自己曾在休之帐下听令,做了不少对不起刘裕的事,不禁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起来。
他身边的人劝他干脆趁刘裕西征,反了算了,刘毅也派人联络他,让他与自己里外夹击,胜算很大。
可长民又始终举棋不定,一时跺脚便要反,一时又犹豫,想着儿时的情分,下不了手,又想着刘裕对他一直信任倚重,想必不至于要他的命。
次年二月,刘裕从江陵班师回京口,一路上走走停停,沿途许多官吏都前来迎送。
进了晋陵地面,不止晋陵一郡,连徐州其他郡县的大小官吏都每天来京口江岸边迎接,又都没接到,只好回去,第二天再来。
长民也跟着众人来来回回,迎接了十几次,还是不见刘裕的身影。
这一天,他十分疲惫地从江边回府,却见刘裕已经在府中等他。长民十分惊骇,连忙过去行礼。刘裕亲自拉他起身,让他坐下。
桌上已经摆了一桌酒菜。刘裕让伺候的人都退下,跟长民聊天。
“我这次出征,虽然胜了,可是心里不痛快。刘毅刘盘龙,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如果不是他造反,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兄弟死。当时你、我、孟昶和他,天天混在一起,打架喝酒赌钱,那时候虽然穷困潦倒,倒是无忧无虑。”
长民也想起往事,笑道:“是啊,那时候,咱们三个都穷,就孟昶有钱,咱们老设计他,让他掏钱请客。孟昶厚道,从来都不生气。”
“这小子厚道,可是他不地道,没病没灾的,撇下我们,早早就死了。”刘裕说着,又伤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长民便给他斟酒,想说些高兴的事,“还是你最厉害。当时我就服你,每次打架都不输,赌钱也厉害,靠着一手骰子玩得好,还娶上了媳妇……”长民马上住了口,后悔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裕却笑道,“要不是赌钱,我也不会认识云秀。她是读书人家的姑娘,我是个流氓无赖,可那时候,她跟我真是恩爱,对我那么好。你还记得吗,咱们刚到流民营的时候,每天愁粮草,她把所有嫁妆首饰都给我,让我买粮,一句怨言都没有,还说哪怕家财散尽,她也能织布养我。她这样好,我怎么能不爱她?后来不管我做了多大的官,有了多少女人,不管她后来对我怎样绝情,怎样害我,我还是忘不了她。上次,她问我会如何处置她,我当时没想好,现在,我想明白了。”
刘裕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长民,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如果现在她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也能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还娶她做我的妻子。”
长民有些尴尬,当时是他建议休之扣留云秀做人质,才害得刘裕最终失去了她。“主公……我……”
刘裕挥手,不让他说下去,“长民啊,你自从到我府里任职,我一直给你升官,辅国将军、宣城内史、晋陵太守、青州刺史,你觉得还满意吗?”刘裕说着,提起酒壶,给长民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
“当然。你对我,没得说。”长民面对刘裕,终于坦然了。
刘裕举杯敬他,“我今后再出征,还想让你帮我处理后方事务,你能好好帮我,别再谋反了吗?”
长民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他笑了笑,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端起了酒杯与他干杯,“今后,再没人像我这样,陪你喝酒了。”
诸葛长民把酒喝了,放下杯子,说:“动手吧。”
门外便有一个高大的武士进来,把长民一拳打翻在地。长民被打得口中吐血,鼻青脸肿。武士当着刘裕的面,就这样一拳一拳地打死了他,诸葛长民最终没有一声求饶。
刘裕面无表情,自斟自饮,最后放下酒杯,挥挥手,让武士把他的尸体拖走。
孟昶、刘毅、诸葛长民,这些儿时的伙伴先后离他而去。云秀与他恩断义绝。王谧先生早就故去。刘穆之因刘裕倚重王弘,不再对他言听计从,苦闷郁结,不久前也病故了。就连从前的对头何家,也在何无忌战死后,逐渐衰败,何无伤也病亡了。刁逵就更不用说了,一早就死了。
偌大的京口,刘裕觉得十分孤单。
他忽然想起戚大富,命人找他来。
戚大富以为自己死期将至,便洗干净脖子,跟妻子告别,来见刘裕。
刘裕一看他,却笑了。这么多年,这小子显得成熟稳重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猥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口无遮拦,见面知道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刘裕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做些什么事?”
“回太尉大人,草民租了两亩地,每天种地为生。”
“哦,还赌钱吗?”
“不赌了。”戚大富恭敬地说。
“哦,家里怎么样?有几个孩子?”
“三个,两儿一女,都不成器。”
“哦”,刘裕忽然笑了笑,“都说女儿像姑母,你的女儿,应该会像云秀吧。”
戚大富往地上一跪,不敢说话。
“你起来。我就是随口一问,又不是要发落你。”
戚大富赶紧起来。
“诶,你怎么没去建康投奔丞相啊?”刘裕忽然八卦地问。
戚大富又扑通跪下磕头,“太尉饶命!太尉饶命!”
刘裕觉得他这样动不动就跪,实在没意思,命人给他了一些钱,让他走了。刘裕不知道,戚大富回到家里,长出了一口气,一家人抱头痛哭。
当时,刘裕在戚大富走后,百无聊赖,也从房中走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阴得很,要下雨了。
当年七月,刘裕命朱龄石为先锋,起兵伐蜀,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伪蜀王谯纵战死,首级送到建康。刘裕顺手将益州给了朱龄石,让他做益州刺史。朝廷虽名义上收复了益州,却一无所获。
而益州、荆州边缘处封给北府军的几个郡,还有江州,渐渐地连成一片,像一条绳索一样,把荆州大部和豫州圈了起来。
休之看着地图上如此局势,眉头深锁,面色凝重。
窗外,一阵沉闷的雷声响起,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