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之刘宋风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04章 刎颈之交(孟昶之死)

刘裕回到书房,觉得头疼,便屏退众人,又命人送一壶酒来,他要自己静一静。

不多时,酒来了。孟昶亲自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刘裕正坐在书房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头苦思冥想退敌之策,见了他倒笑了,“来,陪我喝一杯。”

孟昶把托盘放在台阶上,斟了两杯酒。他举杯敬刘裕,想起刚才刘裕在大门口劝散大臣们的情形,大臣们虽不敢口出秽语,但他们那眼神,写满了憎恨,他们把对敌人的恐惧和愤怒,转移到了刘裕身上。刚才刘裕决断地说,“再有鼓噪者,军法从事”,便转身进门,是孟昶在门口善后,那些大臣在门口仍是捶胸顿足,有几个年老的人气得昏了过去,还有一个年轻些的大臣,竟指着孟昶的鼻子骂他“一味地只知道曲意逢迎侍中大人,若城破国亡,你便是欺上瞒下的千古罪人!”

这话骂得毫无道理,显然是这人病急乱投医,发泄愤怒罢了。可是这话在孟昶心里,投下重重的阴影。他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地帮刘裕料理事务,知道刘裕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他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他也从年少轻狂变得沉稳老辣,可刘裕和他自己只是在做各自分内的事,没有出格,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

孟昶现在举着酒杯,看着刘裕,竟说不出话来。

刘裕拿起酒杯,刚要喝,忽然想起何无忌,便把酒倒在地上,出了会儿神。他本想回到建康,就为何无忌请谥号、追封更高的官职,再举哀送葬,可没想到,只能以一杯清酒,祭奠这位朋友。

孟昶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跟他干杯。

刘裕喝了,惊喜地笑道:“诶,这是京口的梅子酒啊。”

“是啊。前年我跟你入朝,想着你爱喝,就带了二百坛。后来你去北伐,我留守建康,给你料理一些事务,有时候想京口了,就喝一点,喝一点,喝到现在,就剩这一小瓶了,才想起来,还没给你喝过。”孟昶说着便觉得好笑。

刘裕点点头,“算你有良心,还给我留了一瓶。”

孟昶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收了笑容,“德舆啊,现在江州已破,贼众逼近建康,城中可用之人,不足千数,皇上安危不容有失,大臣们劝你奉御驾北走,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刘裕举起酒杯,苦笑道:“你也来烦我?”

“我不是烦你。”孟昶叹了口气,“我是怕。你现在执意不走,要跟贼众决战,可如果你战败了,让贼众进了建康,危及皇上和社稷,天下人还不骂死你?史书上,你也会留下千秋万代的骂名啊。”

刘裕没有回答,细细地品酒喝下,把酒杯举到眼前,“孟昶,以前我们在京口每天这么吃酒赌博,当时你能想到,有一天,天下安危都在我的身上吗?”

孟昶想起往事,就忍不住笑了,摇摇头。

刘裕看他这笑容颇有深意,想起自己年轻时诸多流氓事迹,也笑了。

那时候,真是简单。

孟昶又说:“我这几个月,时常想起京口。现在快六月了,江水该涨得多高了。那时候我总爱跟我家的船夫去江里捕鱼,那鲥鱼,那么大,一个得有十好几斤!那些鱼虾螃蟹、米粉糕饼,多好吃啊。还有你爱喝的这梅子酒,建康的酒都没有这个味道。我原来想,哪里都不如京口好,我这辈子要老死在那儿,绝不离开。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年。”

刘裕听他说着,也想念故乡,满脸笑容,“明天,你就回京口吧,记得乔装改扮,别让人认出来。”

孟昶高兴了,以为他想通了,“你同意了?好!我这就传令准备,奉驾北巡。”

刘裕摇头,“不,皇上不能走。你回去,把福儿也带走。”

孟昶惊诧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留下。”

孟昶说:“那你为什么让我走?我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吗?刘裕,这一仗,你心里是不是也没底?哎,走吧,咱们奉驾回京口,再图良策。”孟昶不知不觉地,仍像早年那样称呼他。

刘裕仍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让我走,不就是心里也没底吗?那你不走干什么?在这里等死?”

刘裕没有说话。

孟昶接着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如果战败了,天下人和史书上都会骂死你。可就算你拼尽全力地赢了,你也只是给司马休之扫清障碍罢了。你螳螂捕蝉,他可是黄雀在后,待他率大军入京,而你再没有一兵一卒,你会是什么下场!”

刘裕还是不说话。

孟昶忽然生气了,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冲他大吼:“刘裕!皇上想走,琅琊王想走,满朝文武都想走,你拦着不让,你算老几!”

刘裕倒不生气,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等他吼完,才说:“你知道什么叫‘兵败如山倒’吗?现在江州已失,强寇逼近,人人都惊骇恐惧,人人都想弃城而走。这时候,我不能有丝毫的软弱犹豫,更不能跑。要是像大臣们说的奉驾北巡,只要御驾一出建康,朝廷也好,军队也好,城中士民也好,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一败涂地。就算勉强去了京口,天下也已四分五裂,再难收拾了。现在,虽然兵少,勉强还能一战。如果我打赢了,皇上、宗庙、朝廷和建康都能安然无恙。如果我这次在劫难逃,我就以身许国,横尸城门,以死拱卫社稷,绝不能远窜草莽,苟活于世。”

孟昶还想劝他,刘裕一挥手,“我意已决,你不要再说了。回去收拾东西,天一亮就出城。记住,别让人发现是你。”他说完,把杯中的酒喝了,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往书房里去。

孟昶仍在台阶上坐了会儿,然后回身看了他一眼,收拾着酒杯酒壶,也走了。

月儿也来见刘裕,她刚才在远处看见他与孟昶喝酒聊天,便没打扰,这时见孟昶走了,就来到书房。

刘裕自回到建康,一直忙于公务,还没见她,这时见她来了,还有些意外。

月儿行礼微笑:“主公北伐,去了一年多,妾身每个月都给主公写信,主公全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只是没空给你回信。”

“这次的形势,十分严峻是吗?”

“你也是来劝我奉驾北巡吗?”

月儿摇摇头,“不是,主公刚才跟孟主簿的话,妾身都听到了,妾身觉得主公说得对。妾身这会儿来,只是一年多没见主公,想看看主公。”

刘裕笑了,这个丫头有几分云秀的影子,让他觉得心里很温暖,便把手臂一张,“看看吧。记住我的样子,记着我对你的好。有不好的地方,就忘了吧。”

月儿一笑,“主公英明神武,对妾身好,妾身一辈子都记得。妾身虽不能与主公一起上战场,但是妾身会好好照顾福儿,在府中等主公回来。此生,能陪主公经此一役,妾身死而无憾。”

刘裕把她拥入怀中,感慨地说,“建康这么多人,知我者唯有你。可我舍不得你和孩子冒险,还有孟昶,也不能让他冒险。明天我会派朱龄石,把你和孩子,还有孟昶,悄悄送出城去。”

月儿连忙摇摇头:“听云秀说,上次在句章,你把她送走,结果她在外面流落了两年,还落到司马将军手上。这次你别赶我走,就让我跟你在一起吧。”

刘裕不答应。

月儿说:“还有一件事,妾身斗胆,求主公一个恩典。”

“什么事?”

“主公,云秀走了,桓夫人走了,你对她们念念不忘,所以至今未娶。可是,大战在即,你马上要出征,不能没有妻子,福儿不能没有母亲。妾身斗胆,求主公娶我做妻子。妾身会带着孩子,好好地等主公回来。”

刘裕风光的时候,身边不缺女人,对她并没有多好,此刻他朝不保夕,说不定很快会战死沙场,她仍愿意与他做夫妻,这让刘裕深为感动。

月儿见他并不反对,就拉着刘裕走到门口,打开门,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先对天上的月亮拜了一拜,“苍天在上,妾身愿嫁同郡刘裕为妻,一生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请明月为媒,天地为证。”

刘裕也挨着她跪下来,对天地拜道:“苍天在上,京口刘裕愿娶月儿为妻,永不相弃。”

他们说完,便对天地拜了三拜,又互相三拜。刘裕又在心中默祝:“大战在即,求上天保佑大晋国祚昌隆,保佑我一战成功,贼人无伤社稷!”

他们拜完天地,月儿笑道:“礼成!”她笑看着刘裕,这么多年来,她是歌姬,是婢女,是侍妾,被人侮辱践踏,没有出头之日,而今天,自己终于光明正大地成了某人的妻子,真是非常幸福,即使,这幸福有可能稍纵即逝,她也愿意付出一切,去享受这片刻的温暖。

刘裕也看着她笑了,扶她站起来,“月儿,多谢你。”

“夫君,现在我是你的妻子了,让我留下来吧。”

刘裕还是不同意,下不了这个决心。

这时,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朱龄石带着哭腔在门外说:“主公!不好了!孟主簿他……他服毒了!”

“什么?”刘裕急忙抓住他问:“你说什么?”

朱龄石满眼是泪,说:“孟主簿,服毒自尽了。”说完,便跪了下来,两手抱着膝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从小被云秀收养,这些年在流民营长大,孟昶对他十分关照,就像大哥哥一样,现在他死了,朱龄石也接受不了。

刘裕急忙跑到孟昶房中,一推房门,果然见孟昶衣服端正,端坐在桌前,头耷拉着。

“孟昶,”刘裕笑了,“兄弟,你别玩了,快起来。还有正经事呢!”

孟昶不声不响,仍那么端正地坐着。

刘裕不笑了,又提高声音,试探地喊了一声,“孟昶!”

要是以前,孟昶肯定不耐烦地回他,“小点声,我耳朵又没聋!”

可是现在,他就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孟昶!”刘裕又大喊了一声,指望着他能跳起来,像以前一样指着自己鼻子笑骂,“让你小点声,没听见呀!吓死我了。”

可是,孟昶还是没动。

刘裕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孟昶脸色苍白,嘴角是一行暗红色的血迹,鼻息全无。

刘裕不敢相信,他刚刚还和自己喝酒吵架,这才片刻功夫,就死了?他又喊了几声孟昶的名字,孟昶还是一动不动。

刘裕受不了了,使劲地晃他,“你给我醒醒,你小子给我醒醒!流民营的事办利索了吗?我府里的事都办完了吗?你给我起来!孟昶,你混蛋!你不是东西!我他娘的还没出城抗敌呢,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输!”

他说着,大哭起来,“孟昶,你给我醒醒,我不是让你回京口吗?你倒是走啊!”

朱龄石和月儿赶来,见此情形,都也哭了起来。

月儿哭着,制止刘裕,“他已经去了,你让他安息吧。”

刘裕便不再摇晃孟昶了,抱着他的遗体,仰天大叫了一声。

月儿发现桌上有一封奏折,知道是孟昶的遗言,便拿起来递给刘裕。

刘裕满眼是泪,视线模糊,他擦了眼泪,打开奏折来看,一笔一划,都是孟昶绝笔,“臣中军咨议参军昶言,中军将军、侍中臣刘裕北伐伪燕,众议不与,唯臣赞同其行计,是以刘裕北伐,淹留期年,致使贼寇乘虚而入,攻破江州,无忌身死,皆臣之罪也。今刘裕欲保建康,与贼寇决一死战,其事虽难,其心实诚。若有不利,亦臣之罪也。今谨自裁,以谢天下。望圣上仁德高天,无复加罪刘裕。臣昶绝笔。”

刘裕抚摸着那些字,想象着孟昶写下这些遗言时的情形,想着他临终是什么样的心情,心如刀绞,痛得大吼一声,然后揪着孟昶的衣领,“你混蛋!我的罪过,我他娘的自己担!谁要你承担!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说着,又抱着他的遗体,哭得泣不成声,“孟昶……”

这么多年,从京口赌坊酒肆,到流民营,再到建康的侍中府,孟昶一直无私地帮他,跟他一起熬过那些艰难岁月,陪着他一路走来。最后,他竟然不惜自尽,替刘裕分担将来的罪责。这份友情,让刘裕何以报之?他的死,让刘裕如何接受?眼看一场大战即将到来,不论最后结局如何,失去了孟昶,刘裕觉得自己终是输了。

天下的重担,压在刘裕身上。而何无忌死了,孟昶死了,这两个最支持刘裕的朋友,都先他而去。接下来的路,他只能一个人披荆斩棘地走下去,不管是多么艰难,都得蹚出一条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