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东晋朝堂
东晋太元二十一年,晋安帝继位。当年上元节,都城建康显得格外热闹。皇宫宫门外的甬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全都是前来宫中赴宴的达官显贵。他们从各自的府邸出来,一路上只看到满城彩灯,还有出门玩乐的百姓,到处是欢歌笑语。皇宫内更是流光溢彩,肃穆的朝堂也多了几分过年的温暖意味,仿佛这个被胡人打得衣冠南渡、偏安东南的朝廷仍是太平盛世,北方的强敌、国内王谢桓庾诸家门阀与皇权的内斗,都在这片流光溢彩和人们彼此拱手拜年的友好致意中显得不足为惧。
大殿上,十五岁的年轻皇帝像一尊木雕泥塑的佛像一样,端坐在宝座上,眼神空洞地望着下面在各自酒桌前落座的臣子。倒是在他旁边坐着的当朝丞相、会稽王司马道子,目光炯炯,眼神里满是当权者的傲慢。
在太监通报声中,年轻的宗室子弟司马休之随父亲谯王司马恬迈入大殿,向皇帝行礼。
皇帝见了他们,先偷眼看了司马道子一眼,见他并无不悦,便对司马恬说:“请起,快坐,久违了。家里一向可好?”
司马恬回话道:“谢陛下惦念,臣都好。”
皇帝又指了指司马休之:“这是几郎啊?”
司马恬道:“回陛下,这是幼子休之,是臣的第四子。”
皇帝打量了一下司马休之,赞叹道:“好一个翩翩佳公子,今后可多来宫中,朕一个人读书,甚是孤单……”正说着,只听司马道子咳嗽了一声,皇帝便打住了,不再说下去。
司马休之抬着头看了看司马道子,早听说此人专权,没想到竟敢打断皇帝的话,如此跋扈,真是乱臣贼子。他心下不忿,朗声答道:“谢陛下,臣读书习武,正有不甚了了之处,若能向陛下请教,臣求之不得。”他说完,故意瞥了司马道子一眼。
司马道子一笑,“谯王,你这爱子,可是好学得很。”
司马恬忙拉着司马休之跪下,向皇帝磕头,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说给司马道子听的:“犬子年幼无知,出言不逊,还请丞相见谅。”
司马休之不敢违背父亲,只好跪在地上,心中却是不平,暗想,自己身为宗室子弟,匡扶朝政本来就是分内之事,父王也是堂堂亲王,何至于如此惧怕司马道子。
父王老了,休之想。
司马道子见他们父子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一挥手,请他们起身落座。
司马恬向皇帝和司马道子谢恩,休之上前扶起父亲,到一边落座。司马恬看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一眼,知道他心里不忿,便悄悄地用力把他扶着自己的手握了一下。休之感到父亲手上的温暖和力道,抬眼看向父亲。父子俩相视微笑,只不过,父亲的笑容里有更多的无奈,儿子的笑容里是坚定和自信。
他们落座后,邻近座位的亲贵官员纷纷向他们敬酒。父子俩也与众人敬酒闲谈。休之觉得索然无味,便四周打量起来。
这时,太监又来通报:“太子洗马桓玄觐见。”
司马休之早就听说过桓玄,他有个更为著名的父亲——已故玄武公桓温。太和年间,桓温带兵平定蜀地、三次北伐,斗败王、谢诸家(即王导谢安后裔),独揽朝政十余年,权势不亚于如今坐在皇帝身边的司马道子,可惜晚年悖逆,他死后,桓氏失势,却不知道他这后人竟是如何。
他正想着,只见大殿门口,一个精明强干、仪容整肃的年轻人从门口快步走来,向皇帝和司马道子行礼,口称“太子洗马臣桓玄见驾”,步态、礼仪皆是中规中矩。
再看司马道子好像有些醉了,看了桓玄一眼,大声问:“桓玄?我记得了,你父亲桓温要造反,你以为他这念头如何呀?”
造反?
这两个字甫一出口,朝堂上空气顿时有些凝固。朝臣停止了低声交谈和互相的敬酒,霎时安静下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桓温时代,不说是门生故吏,也都与桓家有过或多或少的交往,此刻虽一个个表面上都恭谨肃穆,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都纷纷揣度,司马道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兴大狱,还是要如何清算?是要杀人,要杀谁?
人们似乎已经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处在暴风中心的桓玄,却并不慌乱,他跪了下来,从容地用双手摘掉了自己头上戴的进贤冠,平稳地放在地方,然后俯身下拜,恭敬地说:“家父弃世已近二十年,丞相此言,不知从何说起。”
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帮桓玄说话。
只有休之站起来行礼说道:“丞相当日与故宣武公同殿为官,故宣武公黜昏暗,登圣明,抗敌于国门之外,有功于国,丞相深知。今日佳节,不可说笑。”
他刚站起来,司马恬就是一惊,再想拦他已经来不及了。听他说完这些话,司马恬就知道,丞相不会放过他的,不禁担忧起来。
司马道子此刻醉态全无,把目光从桓玄身上,移到了休之的身上,仔细看了这年轻人一会儿,笑了起来,说:“谯王世子说的不差,当年的事,我自然知道。”他又看桓玄,说:“世子与桓玄年龄相当,果然是后生可畏。陛下!”
皇帝正在昏昏欲睡,被他猛然一叫,吓得一激灵,忙问:“丞相有何事启奏?”
司马道子说:“启奏陛下,谯王世子司马休之、太子洗马桓玄,二人出身显贵,文武双全,当为国家建功立业。臣愿举荐休之为晋陵太守、桓玄为义兴太守,不知陛下以为可否?”
这摆明了是要将两人贬出京去。
司马恬刚想要向皇帝陈奏,想说这个儿子年纪太轻,十分顽劣,难堪大任;想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三个儿子已经病故,只剩这个小儿子在膝下承欢,恳请不要外放他出京才好,可没想到,皇帝连考虑都没考虑,就应声答应了。
更没想到的是,司马休之竟然高兴地说道:“谢陛下,臣出守晋陵,当肝脑涂地,为陛下效力。”
桓玄伏地未起,也说道:“谢陛下恩典,谢丞相超拔。臣去义兴,也当夙兴夜寐,以图报效。”
司马道子大笑,命人给他两人赐酒,然后举起酒杯,向群臣说道:“后生英俊,乃是国之干城。来,诸公随我满饮此杯,为此二人壮行!”
众人皆举杯。司马休之与桓玄端起宫女送到面前的酒杯,向众人致谢,又向对方遥相致意之后,都把酒喝了,然后行礼退出了大殿。
大殿上,司马道子一拍手,一群衣袂飘飘的女子来到殿上,音乐响起,女子们翩翩起舞,殿堂上又恢复了节日的快乐氛围。
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看歌舞,只有司马恬默默地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为他的前途担忧。
休之对父亲的担忧一无所感,他与桓玄一同步出宫门,心里想的全是到了晋陵如何建功立业。
桓玄向他拱手,“刚才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既是仗义执言,就是理之所在,桓义兴何必言谢。”
当时贵族、官员都习惯以官职称呼对方,桓玄刚被任命为义兴太守,休之便这样称呼他。寒暄了几句,休之问,“敢问阁下出镇义兴,为政以何事为要?”
桓玄想了想,“人人都说,为政之要,要在得人。然我朝偏安东南,终非长久之计。玄以为,还当安抚流民、奖励耕织、厉兵备战,以图北伐诸胡,还于旧都。”
他说出这番话,超出了司马休之的意料。他本来只是看重谯郡桓家虽然现在势弱,但仍是名门望族,可加以笼络,没想到桓玄心怀天下,目光长远,比起朝堂上那班木雕泥塑,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心里多了些敬重,拱手说道:“此言振聋发聩,阁下此去义兴,必能勤于王事,晋陵愿与君互为唇齿,愿阁下与我各自尽力,有朝一日,你我重会于朝堂,匡扶社稷,扫平天下。”
桓玄还礼,却不觉一笑,往朝堂上看了一眼。
那大殿金碧辉煌,里面坐的不是傀儡皇帝,就是专权丞相,堂上官员们都曾他桓家的亲戚故旧,却只知逢迎丞相,不肯说一句公道话。堂上诸人碌碌无为,却安居高位,在此寻欢作乐,而他毫无过错,司马休之只是仗义执言,却被贬黜出京。这是何世道?
父亲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做儿子的就只能在小小的义兴做个太守?
他当然要回来。
他微笑着向休之行礼告别,转身去了。
司马休之目送他远去。桓玄刚才临去时投向大殿的一瞥,目光中隐隐流出出愤恨,休之有些警惕,但很快就被即将建立功业的兴奋所淹没。
今天是他司马休之步入政坛的第一天。此刻的天空,月朗星稀,碧空如洗,总有一天,天下将在他的治理之下,也像这天空一般清明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