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惠王下
一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1],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2]之音,举疾首蹙[3]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4]之美,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注释】
[1]王:指齐宣王。
[2]管籥(yuè):古代吹奏乐器。
[3]蹙頞(è):皱着鼻梁。
[4]羽旄(máo):代指旗帜。
【译文】
庄暴来见孟子,说:“我被齐王召见,齐王告诉我,他喜爱音乐,我没有话回答他。”接着说道,“喜爱音乐怎么样?”
孟子说:“如果齐王非常喜爱音乐,齐国恐怕就有希望了!”
后来的某一天,孟子被齐王接见,问齐王道:“大王曾对庄暴说喜爱音乐,有这回事吗?”
齐王不好意思地变了脸色,说:“我不是喜爱古代先王的音乐,只是喜爱世俗的音乐罢了。”
孟子说:“大王非常喜爱音乐,齐国恐怕就有希望了!现在的音乐和古代的音乐是一样的。”
齐王说:“可以把道理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问:“一个人欣赏音乐的快乐,与别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哪一种更快乐?”
齐王说:“不如同别人一起欣赏快乐。”
孟子问:“同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同很多人一起欣赏音乐的快乐,哪一种更快乐?”
齐王说:“不如同很多人一起欣赏快乐。”
孟子说:“请让我为大王谈谈音乐。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了大王钟鼓的声音、箫笛的曲调,全都头脑作痛,鼻梁紧皱,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喜爱音乐,为什么使我们痛苦到这样的极点?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打猎,百姓听到大王车马的声音,看到旗帜的华美,全都头脑作痛,鼻梁紧皱,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喜欢打猎,为什么使我们痛苦到这样的极点?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这没有别的原因,是不和百姓共同快乐的缘故。
“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奏乐,百姓听到钟鼓的声音、箫笛的曲调,都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大概没什么疾病吧,不然怎么能奏乐呢?’假设现在大王在这里打猎,百姓听到君王车马的声音,看到旗帜的华美,都欢欣鼓舞,喜形于色,互相议论说:‘我们君王大概没什么疾病吧,不然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是和百姓共同快乐的缘故。如果大王能和百姓共同快乐,那就能称王于天下了。”
二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1]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注释】
[1]刍荛(ráo):指割草砍柴的人。刍,割草。荛,砍柴。
【译文】
齐宣王问道:“文王的园林有七十里见方,有这事吗?”
孟子答道:“在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问:“竟有这么大吗?”
孟子说:“百姓还觉得小了呢。”
宣王说:“我的园林四十里见方,百姓还觉得大,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文王的园林七十里见方,割草砍柴的可以去,捕鸟猎兔的可以去,是与百姓共同享用的。百姓认为太小,不也是很自然的吗?我初到齐国边境时,问明了齐国重要的禁令,这才敢入境。我听说国都郊区之内有个园林四十里见方,杀了其中的麋鹿,就如同犯了杀人罪。这就像是在国内设下了一个四十里见方的陷阱,百姓认为太大了,不也是应该的吗?”
三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
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1],文王事昆夷[2]。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3],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4]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
“《诗》云:‘王赫斯怒,爰[5]整其旅,以遏徂莒[6],以笃周祜[7],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
“《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8]一人[9]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注释】
[1]汤事葛:详见《滕文公下》第五章。葛,商的邻国。
[2]昆夷:又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
[3]太王事獯鬻(xūn yù):详见本篇第十五章。太王,即周部族首领古公亶父。獯鬻,即猃狁(xiǎn yǔn),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
[4]于时:于是。引诗见《诗经·周颂·我将》,是一篇祭祀上天和周文王的诗。
[5]爰:于是。
[6]以遏徂莒:遏,阻止。莒,《诗经》作“旅”,指密人入侵阮和共的部队。
[7]笃:厚,指增添。祜(hù):福。以上引诗见《诗经·大雅·皇矣》,这首诗主要写文王伐崇、伐密的功绩。
[8]“《书》曰”几句:《书》见《尚书·泰誓》。
[9]一人:指商纣王。
【译文】
齐宣王问道:“和邻国交往有什么讲究吗?”
孟子回答说:“有。只有仁爱的人才能够以大国的身份侍奉小国,所以商汤侍奉葛,周文王侍奉昆夷。只有有智慧的人才能够以小国的身份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侍奉獯鬻,越王勾践侍奉吴王夫差。以大国身份侍奉小国的,是以天命为乐的人;以小国身份侍奉大国的,是敬畏天命的人。以天命为乐的人安定天下,敬畏天命的人安定自己的国家。《诗经》说:‘畏惧上天的威灵,因此才能够安定。’”
宣王说:“先生的话可真高明呀!不过,我有个毛病,就是逞强好勇。”
孟子说:“那就请大王不要好小勇。有的人动辄按剑瞪眼说:‘他怎么敢阻挡我呢?’这其实只是匹夫之勇,只能与个把人较量。大王请不要喜好这样的匹夫之勇!
“《诗经》说:‘文王义愤激昂,发令调兵遣将,把侵略莒国的敌军阻挡,增添了周国的吉祥,不辜负天下百姓的期望。’这是周文王的勇。周文王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
“《尚书》说:‘上天降生了老百姓,又替他们降生了君王,降生了师傅,这些君王和师傅的唯一责任,就是帮助上天来爱护老百姓。所以,天下四方的有罪者和无罪者,都由我来负责,普天之下,何人敢超越本分为非作歹呢?’所以,只要有一人在天下横行霸道,周武王便感到羞耻。这是周武王的勇。周武王也是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如今大王如果也做到一怒便使天下百姓都得到安定,那么,老百姓唯恐大王不喜好勇了啊。”
四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1]。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2],遵海而南,放于琅邪[3],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
“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4],民乃作慝[5]。方命[6]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
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7]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招》《角招》是也[8]。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注释】
[1]雪宫:齐宣王的行宫。
[2]转附、朝儛(wǔ):均为山名。转附,疑即今芝罘山。朝儛,疑即今召石山,在山东荣成东。
[3]琅邪:山名,在今山东诸城东南。
[4]睊睊(juàn)胥谗:愤恨地互相埋怨。睊睊,因愤恨而侧目相视的样子。
[5]慝(tè):恶。
[6]方命:违背天命。方,违背。
[7]大(tài)师:即太师,宫廷乐长。大,同“太”。
[8]《徵(zhǐ)招》《角招》:徵、角,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两个。招,通“韶”。
【译文】
齐宣王在雪宫里接见孟子。宣王说:“贤人也有在这样的别墅里居住游玩的快乐吗?”
孟子回答说:“有。人们要是得不到这种快乐,就会埋怨他们的国君。得不到这种快乐就埋怨国君是不对的;可是作为老百姓的君王而不与民同乐也是不对的。国君以老百姓的忧愁为忧愁,老百姓也会以国君的忧愁为忧愁;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这样还不能够使天下归服,是没有过的。
“从前齐景公问晏子说:‘我想到转附、朝儛两座山去观光游览,然后沿着海岸向南行,一直到琅琊。我该怎样做才能够和古代圣贤君王的巡游相比呢?’
“晏子回答说:‘问得好呀!天子到诸侯国去叫作巡狩。巡狩就是巡视各诸侯所守疆土。诸侯去朝见天子叫作述职。述职就是报告在他职责内的工作的意思。没有不是正事的。春天里巡视耕种情况,对粮食不够吃的给予补助;秋天里巡视收获情况,对歉收的给予补助。夏朝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游历,我怎么能得到休息?我王不出来巡视,我怎么能得到赏赐?一游历一巡视,足以作为诸侯的法度。”现在可不是这样了,国君一出游就兴师动众,索取粮食。饥饿的人得不到粮食补助,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大家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违法乱纪的事情也就做出来了。这种出游违背天意,虐待百姓,大吃大喝如同流水一样浪费。真是流连荒亡,连诸侯们都为此而忧虑。什么叫流连荒亡呢?从上游向下游的玩乐而忘返叫作流;从下游向上游的玩乐而忘返叫作连;打猎不知厌倦叫作荒;嗜酒不加节制叫作亡。古代圣贤君王既无流连的享乐,也无荒亡的行为。至于大王您的行为,只有您自己选择了。’
“齐景公听了晏子的话非常高兴,先在都城内做了充分的准备,然后驻扎在郊外,打开仓库赈济贫困的人。又召集乐官说:‘给我创作一些君臣同乐的乐曲!’这就是《徴招》《角招》。其中的歌词说:‘畜君有什么不对呢?’‘畜君’,就是热爱国君的意思。”
五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1],毁诸?已乎?”
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王曰:“王政可得闻与?”
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2],耕者九一[3],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4],泽梁[5]无禁,罪人不孥[6]。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7]矣富人,哀此茕[8]独。’”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
对曰:“昔者公刘[9]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10],于橐于囊[11]。思戢用光[12]。弓矢斯张,干戈戚扬[13],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对曰:“昔者太王[14]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15],至于岐下,爰及姜女[16],聿来胥宇[17]。’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注释】
[1]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场所,凡朝会、祭祀等重大典礼都在明堂举行。
[2]岐(qí):地名,在今陕西岐山一带。
[3]耕者九一:指井田制。九百亩的地,分为井字形的九区,每区各一百亩,外沿八百亩为私田,每户各受田百亩。中间一百亩为公田,由八户共同耕种,此即九分抽一的税率,是孟子以为最理想的土地制度。
[4]讥而不征:只管检查言行而不抽税。讥,检查言行。征,征税。
[5]泽梁:捕鱼的装置。
[6]孥(nú):本意是妻子、儿女,这里指不连累妻子、儿女。
[7]哿(kě):可。
[8]茕(qióng):孤独。
[9]公刘:周人创业的始祖,后稷的曾孙。
[10]糇(hóu)粮:干粮。
[11]橐(tuó):无底的口袋。囊:有底的口袋。
[12]思:发语词。戢:和睦。用:因而。光:光大。
[13]干:盾。戈:平头戟。戚:斧。扬:举起。
[14]太王:即古公亶父,公刘的十世孙,周文王的祖父。他率领周部族由邰(今陕西武功)迁至豳(音bīn,今陕西彬县、旬邑)。
[15]率:沿着。西:指豳邑以西。水:指漆水。浒:水边。
[16]姜女:姜姓女子,指古公亶父的妻子太姜。
[17]聿来胥宇:指修建宫室之前察看地势。聿,语助词。胥,察看。宇,屋宇。以上引诗见《诗经·大雅·绵》。
【译文】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建议我拆毁明堂,究竟是拆毁好,还是不拆毁好呢?”
孟子回答说:“明堂是施行王政的殿堂。大王如果想施行王政,就请不要拆毁它吧。”
宣王说:“可以把王政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对农民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对于做官的人是给予世代承袭的俸禄,在关卡和市场上只维持秩序而不征税,任何人到湖泊捕鱼都不禁止,对罪犯的处罚不牵连妻子儿女。失去妻子的老年人叫作鳏夫,失去丈夫的老年人叫作寡妇,没有儿女的老年人叫作独,失去父亲的儿童叫作孤。这四种人是天下穷苦无靠的人。文王实行仁政,一定最先考虑到他们。《诗经》说:‘有钱人是可以过得去了,可怜那些无依无靠的孤人吧。’”
宣王说:“说得好呀!”
孟子说:“大王如果认为说得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宣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喜爱钱财。”
孟子说:“从前公刘也喜爱钱财。《诗经》说:‘收割粮食装满仓,备好充足的干粮,装进小袋和大囊。紧密团结争荣光,张弓带箭齐武装。盾戈斧铆拿手上,开始动身向前方。’因此留在家里的人有谷,行军的人有干粮,这才能够率领军队前进。大王如果喜爱钱财,就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钱财,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宣王说:“我还有个毛病,我喜爱女色。”
孟子回答说:“从前周太王也喜爱女色,非常疼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周太王古公亶父,一大早驱驰快马。沿着西边的河岸,一直走到岐山下。带着妻子姜氏女,勘察地址建新居。’那时,没有找不到丈夫的姑娘,也没有找不到妻子的男人。大王如果喜爱女色,能想到老百姓也喜爱女色,这对施行王政有什么影响呢?”
六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1]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2]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注释】
[1]比:及,至。
[2]士师:狱官。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如果大王您有一个臣子把妻子儿女托付给他的朋友照顾,自己出游楚国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儿女却在挨饿受冻。对待这样的朋友,应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如果您的司法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那应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说:“撤他的职!”
孟子又说:“如果一个国家的治理得很糟糕,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宣王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七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1]也。”
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
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注释】
[1]亡:去位,去国。
【译文】
孟子拜见齐宣王,说:“我们平时所说历史悠久的国家,并不是指那个国家有高大的树木,而是指有世代建立功勋的大臣。可大王您现在却没有亲信的大臣了,过去所任用的一些人,现在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齐宣王说:“我应该怎样去识别那些真正缺乏才能的人而不用他呢?”
孟子回答说:“国君选择贤才,在不得已的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地位低的提拔到地位高的人之上,把原本关系疏远的提拔到关系亲近的人之上,这能够不谨慎吗?因此,左右亲信都说某人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好,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好,然后去考察他,发现他是真正的贤才,再任用他。左右亲信都说某人不好,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不好,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不好,然后去考查他,发现他真不好,再罢免他。左右亲信都说某人该杀,不可轻信;众位大夫都说某人该杀,还是不可轻信;全国的人都说某人该杀,然后去考查他,发现他真该杀,再杀掉他。所以说,是全国人杀的他。这样做,才可以做老百姓的父母官。”
八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臣弑其君,可乎?”
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1]。闻诛[2]一夫纣矣,未闻弑[3]君也。”
【注释】
[1]一夫:即“独夫”,指众叛亲离的孤立者。
[2]诛:杀。诛是褒义词,指合乎正义地杀。
[3]弑:弑是贬义词,用于臣下杀死君王或儿女杀死父母。
【译文】
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商纣,有这些事吗?”
孟子回答道:“文献上有这样的记载。”
宣王问:“臣子杀他的君主,可以吗?”
孟子说:“败坏仁的人叫贼,败坏义的人叫残;残、贼这样的人叫独夫。我只听说杀了独夫纣罢了,没听说臣杀君啊。”
九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1]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2]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3]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4]于此,虽万镒[5],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注释】
[1]工师:管理工匠的长官。
[2]斫(zhuó):砍削。
[3]女:通“汝”,你。
[4]璞玉:在石中未经加工的玉。
[5]镒(yì):二十两为一镒。
【译文】
孟子谒见齐宣王,说:“建造大房子,就一定要叫工师去寻找大木料。工师找到了大木料,大王就高兴,认为工师是称职的。木匠砍削木料,把木料砍小了,大王就发怒,认为木匠是不称职的。一个人从小学到了一种本领,长大了想运用它,大王却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本领,听我的’,那样行吗?设想现在有块璞玉在这里,虽然价值二十万两,也必定要叫玉匠来雕琢加工。至于治理国家,却说‘暂且放弃你所学的本领,听我的’,那么,这和非要玉匠按您的办法去雕琢玉石不可,有什么不同呢?”
十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1]。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2]。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3]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4]而已矣。”
【注释】
[1]武王是也:指武王伐纣,取商之地而享有天下。
[2]文王是也:指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却仍臣服于商。
[3]箪(dān):盛饭的竹筐。
[4]运:转换。
【译文】
齐国人攻打燕国,大获全胜。齐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占领燕国,有人又劝我占领它。我觉得,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了五十天就打下来了,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呀。如果我们不占领它,一定会遭到天灾。占领它,怎么样?”
孟子回答说:“占领它而燕国的老百姓高兴,那就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武王便是。占领它而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文王便是。以齐国这样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燕国这样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老百姓却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大王您的军队,难道有别的什么原因吗?不过是想摆脱他们那水深火热的日子罢了。如果您让他们的水更深,火更热,那他们也就会转而去求其他的出路了。”
十一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将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1]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2],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3]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4],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5],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6],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注释】
[1]西夷:古时我国西方少数民族的泛称。下文的北狄,是古时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
[2]徯(xī):等待。后:王。
[3]系累:捆绑。
[4]重器:宝器。
[5]倍地:指齐国吞并燕国后,增一倍之地。
[6]旄(mào):通“耄”,指老人。倪:幼儿,指小孩。
【译文】
齐国人攻打燕国,占领了它。一些诸侯国在谋划着要救助燕国。齐宣王说:“不少诸侯在谋划着要来攻打我,该怎么办呢?”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过,有凭借着方圆七十里的国土就统一天下的,商汤就是。却没有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国土而使天下畏惧的。《尚书》说:‘商汤征伐,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相信他,当他向东方进军时,西边国家的老百姓便抱怨;当他向南方进军时,北边国家的老百姓便抱怨。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到后面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久旱盼乌云和虹霓一样。这是因为汤的征伐一点儿也不惊扰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种地的照常种地。只是杀掉那些暴虐的国君来抚慰那些受害的老百姓,就像天上下了及时雨一样,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说:‘等待我们的王,他来了,我们也就复活了!’如今,燕国的国君虐待老百姓,大王您的军队去征伐他,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您是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所以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盛着酒浆来欢迎您的军队。可您却杀死他们的父兄,抓走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抢走他们宝器,这怎么能行呢?天下各国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现在齐国的土地又扩大了一倍,而且还不施行仁政,这就必然会激起天下各国兴兵。大王您赶快发出命令,放回燕国老老小小的俘虏,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的各界人士商议,为他们选立一位国君,然后从燕国撤回齐国的军队。这样做,还可以来得及制止各国兴兵。”
十二
邹与鲁哄[1]。穆公[2]问曰:“吾有司[3]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4]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注释】
[1]邹:周代的一个小国。哄:吵闹。这里指交战。
[2]穆公:指邹穆公。
[3]有司:有关官吏。
[4]尤:责备。
【译文】
邹国与鲁国交战。邹穆公问道:“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个,百姓却没有一个为他们而牺牲的。杀他们吧,杀不了那么多;不杀他们吧,又实在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长官被杀而不去营救。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灾荒年岁,您的老百姓中年老体弱的弃尸于山沟,年轻力壮的四处逃荒,差不多有上千人吧;而您的粮仓里堆满粮食,库房里装满财宝,官吏们却从来不向您报告老百姓的情况,这是他们不关心老百姓并且还残害老百姓的表现。曾子说:‘小心啊,小心啊!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现在就是老百姓报复他们的时候了。您不要归罪于老百姓吧!只要您施行仁政,老百姓自然就会亲近他们的上级,肯为他们的长官而牺牲了。”
十三
滕文公问曰:“滕[1],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注释】
[1]滕:故址在今山东滕州。
【译文】
滕文公问道:“滕是一个小国,处在齐国和楚国两个大国之间。是归服齐国好呢,还是归服楚国好呢?”
孟子回答说:“到底归服哪个国家好我也说不清。如果您一定要我谈谈看法,那倒是有另一个办法:把护城河挖深,把城墙筑坚固,与老百姓一起坚守它,宁可献出生命,老百姓也不离开。做到了这样,那就可以有所作为了。”
十四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1],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2],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注释】
[1]筑薛:在薛筑城墙。薛国邻近滕国,为齐所灭,齐人又将筑城于此,滕文公担心齐国进逼滕国,因而恐慌。
[2]大:同“太”。邠(bīn):同“豳”,在今陕西旬邑西。
【译文】
滕文公问道:“齐国要在薛地修筑城墙,我很害怕,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里,他便离开,迁到岐山下居住。不是愿意选择那里居住,迫不得已罢了。一个君主如果能施行善政,后代子孙中必定会有称王于天下的。君子创立基业,传给后世,是为了可以继承下去。至于能否成功,那就由天决定了。您怎样对付齐国呢?只有努力推行善政罢了。”
十五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1],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2]:‘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3],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注释】
[1]币:缯帛。
[2]属:召集。耆(qí)老:指老人。
[3]梁山:在今陕西乾县西北。
【译文】
滕文公问道:“滕是个小国,竭力去侍奉大国,却不能免除威胁,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道:“从前,太王居住在邠地,狄人侵犯那里。太王拿皮裘丝绸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好狗良马送给狄人,不能免遭侵犯;拿珠宝玉器送给狄人,还是不能免遭侵犯。于是召集邠地的父老,对他们说:‘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君子不拿用来养活人的东西害人。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我要离开这里了。’于是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城邑定居下来。邠地的人说:‘是个仁人啊,不能失去他啊。’追随他迁居的人,多得像赶集市一般。也有人说:‘土地是必须世世代代守护的,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他们宁死也不离开。请您在这两种办法中选择吧。”
十六
鲁平公将出,嬖人[1]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2]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3]?”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4]。”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
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5]君,君是以不果来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注释】
[1]嬖(bì)人:指受宠的姬妾或侍臣。
[2]乐正子:名克,孟子弟子。
[3]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三鼎,用三个鼎盛供品。五鼎,用五个鼎盛供品。办丧事时用三鼎是士礼,用五鼎是卿大夫之礼。
[4]棺:内棺。椁(ɡuǒ):外棺。衣衾:装殓死者的衣被。
[5]沮:通“阻”。
【译文】
鲁平公要外出,他所宠幸的近臣臧仓来请示说:“往日您外出,总是告诉有关的官员要去的地方。现在车马都已准备好了,官员还不知道您要去哪儿,因此冒昧请示。”
鲁平公说:“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您降低自己的身份主动去见一个普通人,是为什么呢?是认为他是个贤人吗?礼义的事是由贤人做出来的,然而孟子为母亲办丧事比为父亲办丧事还隆重。您别去见他!”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入朝见鲁平公,问道:“您为什么不去见孟轲呢?”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说:‘孟子为母亲办丧事超过了为父亲办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是指什么呢?是指先前为父亲办丧事用士礼,后来为母亲办丧事用大夫之礼?先前办丧事用三个鼎,后来用五个鼎吗?”
鲁平公说:“不是的,是指棺椁衣物的华美。”
乐正子说:“这不叫超过,是前后贫富不同的缘故。”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告诉过国君,他打算来见您的,宠臣中有个叫臧仓的阻止他,所以国君最终没有来。”
孟子说:“行得通,是有某种力量促使它;行不通,是有某种力量阻挠它。行和不行,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我不能被鲁君信用,是天意啊。姓臧的小子怎能使我不被鲁君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