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的哀歌:哈代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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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言

“演戏”的时代,译诗何为?

承蒙伯韬君盛情之邀,选了一些哈代的诗歌学译。

诗歌的翻译,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译文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传达原文的诗意,不过,译文只要力求捕捉并传达原作的诗意,就不负译者所付出的努力。那么,到底什么是一首诗歌的所谓的“诗意”或者批评界常说的“诗性”呢?对此,我们亦有种种看法。是新批评派所谓的词语的意象、意境、隐喻、象征、悖论等相互作用所产生的张力?是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谓的语言的陌生化?是浪漫主义者所推崇的想象力?是词语特殊的排列组合所产生的声音效果和语言效应?还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一位诗人的诗的诗意与另一位诗人的诗的诗意,是不是一样的?甚至一首诗歌与另一首诗歌的诗意是不是一样的?一种语言的诗与另一种语言的诗的诗性又有什么不同?诗,有其共同的诗性,而其诗性也有其相同的表现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努力把一种语言的诗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甚至用同一种语言把古代的诗翻译成现代的诗。但是,诗,也有其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又说诗不可译,或者说翻译必然会失去原诗所固有的某些诗的特性。可以说,对于一切诗歌而言,我们以上所提及的陌生化、张力、意境、意象、声音效果等,都是其诗意的体现方式,但是这些因素又是好的散文的表现形式。所以,我认为,所谓诗性,更重要的应该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诗的感觉。俞平伯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李清照的词“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时候,只说到“妙!妙!妙!”而不做其他的解说,因为任何解说都不能比“妙!妙!妙!”这三个字更好地传达他对这十四个字所承载的诗性的感觉。一般地说,译者对于原诗的诗意有其自己的感受和微小的理解,从而在翻译的时候努力用译语传达这种感受,无论其感受的重点是张力、象征、意境修辞或其他的什么。对于诗歌译文的读者,一如对于诗歌原作的读者,我们需要像华兹华斯所说的那样,努力把自己从阅读活动中坚持映照自己的见解、自己的欲望之固执中解脱出来,伸张我们本性中所拥有的想象能力,从而达到“人性的提升”。

小说家哈代的光环,十分光亮,因为它的光亮,使得诗人哈代常常处于不起眼的阴影里,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哈代的诗歌没有光亮,并不等于说哈代的诗歌没有成就。在一定意义上,哈代的诗歌与他的小说一样贯穿着同样的人类关怀,那就是悲剧的意识,而且,在表现这一普世的意识的手法上,比小说更加接地气,更加富于平头百姓的情味,因为他的诗歌的语言,从来没有像在小说里有时不得不出现的那种贵族气。

这部小诗集取名《苔丝的哀歌》,取自哈代的一首诗,正是基于哈代诗歌的悲剧诗性特征之考虑,当然,把哈代诗歌的诗性特征,归于悲剧情怀,有以偏概全之嫌,因为他的诗歌里,如同小说里一样,充溢着西萨克斯的自然情怀,充溢着平头百姓的人文情怀。这部小集子突出哈代的悲剧情怀,因为,一个太世俗的社会,不再需要简单的乐观主义和对人的高贵之信仰,因而人类会因为既没有童话故事又没有悲剧使自己相信灵魂的空虚比外部的灾难更可怕而毁灭[1]。当然了,我们在哈代的悲剧诗歌,看不见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以及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和李尔式的悲剧主人公,然而,哈代笔下的悲剧人物经历和忍受苦难的方式,同样值得我们关注和尊敬,因为他们同样蕴含着令人崇敬的品质。然而,要理解诗歌的悲剧意义,如华兹华斯在一封写给兰姆的信中所言,需要“真正的鉴赏力”,因为这悲剧“不是肉体的,而是精神的”。真正的鉴赏力,需要培养,在读者和译者皆然。

哈代在他的小说《无名的裘德》援引了史文鹏的诗句:“除了自己的灵魂,人类别无星辰。”哈代的诗歌所呈现给我们的,就是要唤醒我们自己的灵魂,让这颗唯一的星辰重新照耀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在一个“演戏”的时代,而不是读诗的时代,而且,我们这个时代的演戏,绝不同于索福克勒斯、莎士比亚甚至上个世纪的演戏,那是对艺术的追求,那是对人生的探索,是灵魂之星辰的闪烁。在现在这个“戏子”的社会,灵魂不知道为何物。戏子如日中天,他们被吹捧,他们被羡慕,他们被模仿,因为他们可以一举成名,他们可以一夜暴富。故而,俗世的人们模仿他们或是不择手段进入他们的圈子,或是以他们的方式谋财骗钱:一副虚假的面具,一张说谎的嘴巴,一颗丧失了良知的心。没有真实,没有真诚,更没有灵魂。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哀。更加悲哀的是,那些幸灾乐祸的“看客”津津有味地乐在其中,深深陷入“戏”的泥淖中而不自知:甘肃患抑郁症的十九岁少女听见的完全是看客怂恿的呐喊和欢呼,[2]她必须纵身从高楼上跳下,把年轻的生命埋葬在看客亢奋而邪恶的欢呼声中。在我们这个“戏子”的社会、这个太世俗的社会,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太悲惨的故事,但是太多的人缺失那种崇高的悲剧情怀,缺失哈代诗歌之朴拙的真诚。当然了,哈代的诗歌不是为这样的看客所写,更不是为戏子所写,而是为守护着自己的心灵、仰望着上天的星辰之人所写。哈代作为一个富于悲剧情怀的诗人,冲破了人类社会习以为常的自我中心之幻想统一性,因而能以公正而深邃的目光审视人性中的邪恶。阅读哈代的诗歌,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如何理解人类的境况,对于人类境况的理解,既是如何祛除我们本性中以自我中心的方式观看周围生活这一习惯定势,从而从一个客观的、没有私欲的视角观看世界,让灵魂在更宽阔的空间活跃起来。我想借用布莱克在《天堂与地狱的结婚》(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中的话语,总结哈代在诗歌中沉思的问题:人类社会丧失了神圣的灵视,男人和女人堕入了物质主义横行的状态,彼此疏离,没有精神的交流,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类才能觉醒,重新获得男女共有的神圣人性(Divine Humanity)的身份,并且认识到,这才是人类固有的本性。

这里,谨抄录哈代的小诗《致真诚》,以表示对保持着人类固有的本性、保持着真诚、守护着自己的灵魂之人的敬意:

啊,真诚多么的甜蜜!

现代手段实施的地方,

哪有你的存在和场地?

生活悲惨得无以言表,

绿色永远被雾霾笼罩,

信仰腐烂被埋入尘土;

年轻人可能已经预晓,

成熟的季节已经表明,

习俗喊道:把它扔掉!

说你快乐,尽管悲伤,

相信,尽管没有信仰,

不曾睁眼,已经看到!

真实事物愿人们关注,

明白的事物审视凝目,

失宜的事物学会承受,

真理会修正外表现象,

事实纠正对它的预判,

生活是生命最强能量。

袁宪军

2018年7月4日于北京甘露园

注释

[1]Herbert Muller,The Spirit of Tragedy (New York: Alfred A Knopf,1956),248-249

[2]2018年6月20日,甘肃庆阳一位年仅19岁的女中学生李某奕从当地某百货大楼8层玻璃幕墙外坠楼身亡。警方和消防队员设法营救的时候,地面围观的人群中竟然有人高喊“尼玛呀,楼下好热的,快跳啊!”“尼玛,你到底跳不跳?……跳吧,骚年,一跳解千愁”。6月28日,上海徐汇区浦北路发生无业男子持刀砍伤三名儿童一名妇女事件,致两名儿童身亡,竟有网民发帖“砍得好!”。真是禽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