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传奇
一
陆羽出生于唐复州竟陵，就是现在的湖北天门，可竟陵这个地方留给陆羽的只是难以言说的辛酸。翻开《陆文学自传》，就能迎面闻到浓郁的伤感气息，陆羽写自己：“字鸿渐，不知何许人，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貌丑和结巴也就罢了，“不知何许人也”一句，实在让人无限同情。
公元733年深秋的一个清晨，竟陵龙盖寺智积禅师路过西郊一座小桥，忽闻桥下群雁哀鸣之声，走近一看，只见一群大雁正用翅膀护卫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男婴，积公慈悲为怀，把他抱回寺中收养。积公是唐朝高僧，而附近的寺西村里那时正卜居着一位饱学儒士李公，与积公是方外之交，积公请李公夫妇哺育弃婴。李氏夫妇的女儿李季兰刚满周岁，就依着季兰的名字取名季疵，视作亲生一般。季兰季疵同一张桌子吃饭，同一块草甸上玩耍，一晃长到七八岁光景，李公夫妇年事渐高，思乡之情日笃，一家人千里迢迢返回了故乡湖州。
季疵就回到龙盖寺，在积公身边煮茶奉水。积公有意栽培他，为他占卦取名，卦辞上说：“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意思是鸿雁飞于天空，羽翼翩翩，四方皆为通途，是一个吉兆。于是定姓为“陆”，取名“羽”字，以鸿渐为字。积公还煮得一手好茶，让陆羽自幼学得了艺茶之术。但陆羽却十分厌烦识字习经、晨钟暮鼓的释家生活，在12岁那年，离开了龙盖寺。此后，陆羽在当地的戏班子里当过丑角演员，兼做编剧和作曲家，受谪守竟陵的名臣李齐物赏识，去火门山邹老夫子门下授业7年，直到19岁那年才学成下山。
陆羽自己也许并不能感觉到，至此，他已经埋下了今后漫漫人生旅途的三大生活基石：智积禅师的茶事、李氏家中的情事、火门山的诗文写作功夫。
二
陆羽生活的年代正是“安史之乱”前后，中国文化史上儒释道三家并行，禅师们“以文章接才子，以禅理悦高人，风仪甚雅，谈吐多味”，一时成为流行风尚。文士名僧聚集于东南一带，形成了以风光秀丽的江南为中心的儒禅文化。
陆羽随关中难民南下，遍历长江中下游和淮河流域各地，考察搜集了大量第一手的茶叶产制资料，并积累了丰富的品泉鉴水的经验，撰下《水品》一篇，可惜今已失传。但同代文人张又新在《煎茶水记》记载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州刺史李季卿在扬子江畔遇见陆羽，相邀同船而行。李季卿闻说扬子江中心的南零水煮茶极佳，即令士卒驾小舟前去汲水。士卒因半路上将一瓶水泼洒过半，偷偷舀了岸边的江水充兑。陆羽舀尝一口，立即指出“此为近岸江中之水，非南零水。”李季卿令士卒再去取水，陆羽品尝后，才微笑道：“此乃江中心南零水也。”取水的士卒不得不服，跪在陆羽面前，告诉了实情，陆羽品水的名气随后越发被传扬得神乎其神了。
陆羽初到江南，结识了时任无锡县尉的皇甫冉，皇甫冉状元出身，当世名士，说话非常管用，为陆羽的茶事活动提供了许多实质性的帮助。但对陆羽帮助最大而且情谊最深的还是诗僧皎然，皎然是南朝谢灵运的十世孙，名门之后，一代大诗僧。皎陆相识之后，结谊40余年，直至相继去世，其情谊经《唐才子传》的铺排渲染，为后人所深深钦佩。皎然长年隐居湖州杼山妙喜寺，但“隐心不隐迹”，与当时的名僧高士、权贵显要有着广泛的联系，这自然拓展了陆羽的交友范围和视野思路。皎然还为陆羽提供了日常生活保障，陆羽在妙喜寺内居住多年，收集整理茶事资料，后又是在皎然的帮助下，“结庐苕溪之滨，闭门对书。”开始了《茶经》的写作。
公元780年，在皎然的倾力资助下，陆羽呕心沥血30载的三卷本七千余字的《茶经》终于正式付梓。
三
名士陈师道曾这样评价：“夫茶之著书，自羽始，其用于世，亦自羽始。羽诚有功于茶者也。上自宫省，下迨邑里，外及戎夷蛮狄，宾祀燕享，预陈于前。山泽以成市，商贾以起家，又有功于人者也。”
因为有了一部《茶经》，陆羽从唐代本朝起，就开始被人尊称为“茶圣”，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巨大荣誉。而陆羽为之付出的心血，无论是形而下的物质层面，还是形而上的精神层面，都是常人难以估量的。
“安史之乱”后，陆羽一路考察茶事，辗转来到湖州，当时年仅24岁，从此定居于此，以江南茶叶为考察研究基地，四处搜集茶事资料，起早贪黑，跋山涉水，以茶民为友，以茶叶为伴，用大量的实地考察资料充实《茶经》的写作。
因为考察茶事，往往连好友们也寻他不着，皎然为此还写过几首诗埋怨他“重茶轻友”，有一首诗写道：“叩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皇甫冉则在诗中直写陆羽采茶行态，“采茶非采菉，远远上层崖”“盈筐白日斜”“时宿野人家”，字里行间可见陆羽考察茶事的严谨和艰辛。
但相比之下，这些还是浅层面上的事情。有一个人、有一件事一直深深埋藏在他心灵深处，欲说还休，欲休不忍，这是最煎熬人的，而且几乎伴随他写作《茶经》的始终。他在《陆文学自传》写道：“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这难道是仅仅“采茶之艰辛”几个字所能涵盖的吗？
至此，史家笔下遮遮掩掩、若隐若现的一位女性渐渐浮出水面。李冶，字季兰，随同父母从竟陵寺西村回到故乡湖州后，以她的绝代美貌和罕有诗才吟唱往来于文人学士之间，父母亡故后，寄居开元寺成了女道冠。陆羽辗转千里来到湖州后，当年同窗读书、青梅竹马的两个年轻男女就在这样令人尴尬的状况下相见了。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知道他们当年是如何处理两人的感情关系的，是爱情还是友情，后人也无权再去评说，但陆羽从此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定居湖州而且终身不娶。以美貌和诗才名满天下的李冶李季兰也至死孑然一身，这永远是史传家们心怀疑惑而难以下笔的一桩悬案。
备受痛苦折磨的陆羽只得发愤著书，《茶经》付梓后，他访问了李季兰。李季兰正在病中，立即从床上爬起来，亲自下厨烧了一桌子的菜，让陆羽留下来喝酒，并欣然挥毫写诗相赠。这首诗就收在《全唐诗》里，叫《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从这首诗中，可以深深体会俩人友情之真挚和世事之无奈。
四
《茶经》的付梓发行，使陆羽名闻于朝野。当朝德宗皇帝对他大为赏识，诏拜陆羽为“太子文学”，陆羽虽然没有赴京就职，但还是感到甚为荣幸，这从他把自传定名为《陆文学自传》就可看出兴奋心情，而且陆羽还特地去京都长安拜谢了在皇帝面前极力为他举荐的刑部尚书颜真卿。
颜真卿兼高官、大书法家和茶文化研究专家于一身，在湖州任刺史时，就好居佛寺，与文人学士、诗僧茶客打成一片。颜真卿对陆羽尤为看重，不但为陆羽、皎然等在妙喜寺修建了“三癸亭”，还专门造了一座青塘别业送给陆羽，陆羽就是在这个别业里最后完成了《茶经》的写作。颜真卿是陆羽《茶经》写作过程中又一个关系密切、不得不提的重要人物。
公元804年冬天，陆羽病逝于青塘别业，时年72岁。陆羽的陪葬物品除了随身衣物之外，就是七千余字的三卷本《茶经》。在前往杼山墓地的路上，友人们悲声吟诵着《茶经》里的句子：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