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话剧《车站》观后
何闻
话剧《车站》的剧本发表在1983年5月的《十月》上;6月以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试验演出过若干场。看演出较之读剧本,印象要强烈得多了。
1
《车站》写的是在一个城市郊区公共汽车站上发生的事情。星期六傍晚,一群乘客正焦急地等车进城。他们各有自己想做的事:姑娘去初次会见男朋友;老人去参加象棋赛;做母亲的急着回家看望孩子;木工师傅要去揽活;一个供销社的主任是到“关系户”那里去“吃请”;一个愣小子则不过是想进城去逛逛,喝瓶酸牛奶……可是,他们左等右等,汽车却总也不来。终于有一辆车来了,人们叫喊狂奔,你推我挤,汽车却并不停下,竟轰然而去。人们在埋怨和咒骂中,焦急不安地等了又等,又一辆汽车自远而近,人们又叫喊狂奔,你推我挤,这辆车竟也不停,又轰然而去。人们在焦虑、希望、失望、埋怨和愤恨中一次一次地被耍弄,然而他们一直在等下去,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后来一看表,才发现在车站已经等了十年,人老了,背驼了,头发也白了。直到这时,有人才看到站牌是模糊不清的,也许这个车站早就被废弃了。于是,他们愤慨地指责公共汽车公司“坑人”,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看清站牌。直到这时,大家才想到,在等车的一群中,原来有一个沉默的人,他早已在众人的毫无希望和消耗生命的等待中,独自悄悄离去,步行进城了。他们也早该像他那样,抛弃对公共汽车的任何幻想,步行进城的。
剧本给人的印象是,这趟汽车线路和公共汽车公司——它本来是应当为公众服务的,现在却完全置公众于不顾,令人气愤。每个乘客——他们是我们生活中的普通人,都有自己的一点合理的、平常的生活愿望(赴“关系户”之宴,虽不合理,现在却也习以为常),可是这些很平常的愿望,最终都由于公共汽车的极端不负责任而被葬送了;并且由于连站牌都模糊不清,等车竟等白了头。他们要从郊区进城,路途遥远,不能不把希望寄托于这趟公共汽车,但是他们却被人愚弄了!
在舞台上这场可悲、可怜的等车事件中,等车的人们发出了痛苦的、愤怒的叫喊:“我们再也不能等待啦!无用的等待,无益的痛苦……”“咱就等了一辈子,就这样等啊,等啊,等老啦!”“汽车站牌子竖在这里,哪能唬人哪?”“这也太气人了,把乘客当猴耍!要不停车就别在这竖站牌子!”“岂有此理!叫乘客在车站上白白等到白头到老……荒唐……太荒唐啊……”“我们被生活甩了,世界把我们都忘了,生命就从你面前白白流走了……”“咱们白等了,让汽车公司给坑啦!”最后,是演员们“从自己的角色中化出”,各走到剧场的一角,分别向观众说话:“该说的不是已经说完了……那他们为什么不走呢?……那就告诉他们快走吧!”“等,倒不要紧。人等着,是因为人总有个盼头。要连盼头也没有了,那就惨了……用戴眼镜这小伙子的话说,叫做绝望。绝望就好比喝‘敌敌畏’……”
全剧如此强烈地表达乘客们由于等不上汽车而产生的恼怒、痛苦、悲观、屈辱和绝望,这难道只是在批评我们现实生活中某个交通运输部门存在的问题吗?显然不止于此。《车站》在表现人们等车而陷于绝望的同时,还通过各种人物之口,说出了我们现实社会的种种弊端和不正之风,诸如交通秩序混乱、服务态度恶劣、某些商品短缺、“关系学”、“开后门”、缺乏文明礼貌、调动工作进城靠门路、农村教育质量不高,等等。舞台上的演出使人感到,我们的生活是一片混乱,而且也看不见前途和希望。
我们当前的生活中,的确有许多严重的弊端,许多重大的困难。我们正为此进行艰巨的斗争。我们的斗争正在逐步取得成果,虽然困难重重,但是我们的前途是充满希望的,中华必将振兴,社会主义事业将取得更大的胜利。文艺创作应当真实地反映这场斗争和斗争发展的趋向。我们的创作自然应当揭露生活中的黑暗面,这种揭露,不仅在于引起疗救的注意,而且应当增强疗救的信心。然而,《车站》却不但不能达到这种效果,反而有可能助长人们失去信心。
作者曾说,这出戏“讲究的是一种艺术的抽象,或称之为神似”【6】;又说,它“有种象征意味”【7】。问题是,它所象征的是什么。这里面,也许还有从存在主义那里来的“自由选择”等等奥妙的道理,但是给观众的直接印象,却只能是:这样的公共汽车和等车人的命运,就象征着今天的生活。
也许有人会说,难道不准揭露生活的阴暗面吗?我以为,《车站》的问题完全不在于它揭露了生活中的阴暗面,而在于这样的“揭露”,它所“象征”的东西,是对我们现实生活的一种扭曲。借用这出戏里一句台词来概括,就是:“谁都看着,就是没治!”既然“没治”,一切都还有什么希望呢?
2
有人说,《车站》是在抨击当前的某种“国民性”:犹豫、等待、牢骚、不满,而不能奋发向前。这自然并非什么“国民性”,但即使是某些人身上的弱点,自然也是应该批评的。然而,剧中所表现的其实并非如此。这场等车事件,其罪过完全在于公共汽车,人们从郊区进城,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这趟汽车,他们一盼再盼地等待,乃人情之常,完全值得同情,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剧本讽刺和抨击的并不是什么犹豫和等待,倒是这群等车的人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耍弄的情况下,对这趟根本不顾老百姓死活的汽车还抱有幻想。剧本展示给我们的是:明明是完全腐败的、根本不能依靠的东西,这群芸芸众生却还对之寄予希望,并且在事实的一再的教训面前,也还不能觉悟,直到连站牌是否废弃也弄不明白时,才犹豫着迈开自己的步子。他们对于生活的这种幻想,是多么可怜、可悲而又可笑啊!
那么,什么才是我们的出路呢?与可怜、可悲、可笑的芸芸众生相对照,剧本推出了一个“沉默的人”。他在众人无望的等待开始不久,就悄悄走开,步行进城了。这个“沉默的人”,虽然在舞台上停留的时间很短,而且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剧本为他谱写的音乐却震响着、贯穿着全剧(“沉默的人”走后,他的音乐反复出现了几次,作者将这种音乐比作“探索”“嘲讽”“宇宙声”“进行曲”)。由此可见,这正是作品主题之所在。
但是,这样一个超乎群氓之上的“沉默的人”,果真就是我们应当向往的理想人物吗?《车站》的演出说明书说:“沉默的人则象征着时代的召唤,未来属于不说废话,争取时间,认真进取的人们。”我们生活中,的确有许多认真进取的人,他们有革命的理想和世界观,能和群众一起,勇于革新,善于斗争,勤于进取,他们是群众中的一员,又是生活中的先驱者。而《车站》中这个象征性的人物,同那些在“时代的召唤”下,“认真进取”的社会主义新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呢?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脱离群众、孤芳自赏、高踞于芸芸众生之上的“超人”。他是一个自命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的角色,他什么都看穿了,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因而他才鄙弃人们对现实所存有的幻想和等待,走自己的路。其余那些等车的人可怜可悲的遭遇,正证明他是唯一正确的。这就是剧本在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的理想。然而,这是我们对于现实、对于群众的正确的态度吗?人们不免发问:这个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为什么不关心人民的疾苦,不同群众一道来改变现状,而是对其周围的人们采取不屑于一理的态度,扬长而去呢?这种人生态度和处世原则,正是我们应当反对的,而作品却十分赞美,这将把剧中的乘客和剧场中观众引向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
3
《车站》演出时,把收在鲁迅先生散文诗集《野草》中的《过客》,也当作一出戏剧,放在《车站》之前同台演出,而且扮演“过客”的演员又在《车站》中扮演“沉默的人”,他刚从《过客》结束时下场,紧接着又在《车站》开始时上场了。为什么要如此安排呢?且不说把散文诗《过客》当作戏剧来演是否适宜,即以这两个作品的思想素质来说,人们也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之处。可是演出者却宣称:“《车站》试图沿用鲁迅先生半个多世纪以前开创的这种戏剧手段,并且进一步作了些新的尝试……”【8】这就给人一种印象,仿佛《车站》这样反映生活,是从鲁迅先生那里继承来的。
鲁迅先生在1925年3月所作的《过客》中,塑造了“过客”这个和黑暗的旧社会彻底决裂,不畏艰险,不计得失,始终坚持奋进的革命者的形象。“过客”虽也感到孤独和前途的渺茫,感到疲惫和劳顿,但他不相信老翁说的前面是坟地,也不相信小女孩说的前面是盛开鲜花的坦途,而是清醒地面对现实,不接受一切“布施”,倔强地往前走去。《过客》同《野草》中的其他作品一起,真实地反映了鲁迅这个时期从进化论者到共产主义战士的转变过程。我们从《过客》中感受的是鲁迅先生严于解剖自己的科学态度和大无畏的反帝、反封建战士的彻底革命精神。
且不说《过客》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的社会理想和精神境界已经大大超越了“过客”的历史局限和思想局限,即以作品论作品,《车站》中那个“沉默的人”,难道能够跟《过客》中的“过客”同日而语吗?那种孤傲、高踞于群众之上的个人主义者,难道可以和坚韧不拔的革命者相提并论吗?把两个思想素质相反的作品放在一起演出,把《车站》说成仿佛是对《过客》戏剧手段的“沿用”,如果不是一种混淆,也是过于轻率了。
《车站》不是什么继承《过客》的结果,而是盲目崇拜、生搬硬套西方现代派戏剧那一套社会观点和创作思想的产物。《车站》的作者曾经写过一本题为《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以下简称《初探》)的书。在这本有着许多思想上、理论上的混乱和错误的小册子里,曾两次赞赏地提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作者在其他文章和讲话中,也多次谈到这个作品。爱尔兰作家贝克特1952年写的两幕剧《等待戈多》,是西方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之一。这出戏主要写两个瘪三在荒凉的乡间土路上无聊地等待戈多的情景,至于戈多是谁,为什么要等他,剧中都未交代。直到戏剧结束时,戈多也没有出现。贝克特像其他荒诞派作家一样,把客观看作是荒诞、残酷、不可思议的,所以《等待戈多》剧中人物的语言和行动也不可思议。西方有的评论家认为这出戏是“揭示人类在一个荒谬的宇宙中的尴尬处境”【9】。这个作品是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和人们精神状态的某种反映,对于人们认识资本主义的荒谬有一定的参考作用,但是剧作家的世界观、哲学观和社会观,则是唯心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我们赞成有批判地借鉴西方现代文艺的某些有价值的东西,事实已经证明,只要借鉴得当,是有利于我们的文艺创作的,但是我们绝不能把荒诞派戏剧的社会观点和创作思想吹得神乎其神。《车站》的作者在《初探》里,是如何评价《等待戈多》的呢?他说:
二次世界大战后,先锋派戏剧的代表人物贝克特写了一出轰动西方的现代悲剧《等待戈多》……剧中人左等右等总不见来的这位戈多的喻意十分明白,那就是被人们象祷告上帝那样期待着的未来。渴望从贫困和苦难中得以解脱的人们无止境地等待温饱,可这位主人公却始终未曾出场。
戈多是贝克特对现代社会的一种认识,或者说是他的世界观的一种艺术的概括。观众和读者尽可以从这个抽象的形象中得出自己的看法……我们这里仅仅就艺术方法而言,不能不认为这种手法的运用是出色的。贝克特塑造戈多这个形象用的方法,我们不妨称之为艺术的抽象。
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中人物的台词,大都写得十分平淡,近乎现实生活中不求连贯的语言的碎片,然而全剧贯穿起来看,却荒诞至极,细细一想,竟又十分深刻。
既然内容“十分深刻”,言下无限崇拜这就不难理解,作者眼中的《等待戈多》与作者笔下的《车站》,为什么如此相似了。两出戏都写“等待”,前者等待戈多,后者等待汽车,两出戏都写“等待的落空”,但前者讲的是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未来不能解脱的等待者的贫困和苦难,后者所写,却是社会主义社会。
鲁迅先生所写的过客,是一个对旧社会深恶痛绝,而且绝不回头、奋然前行、追求未来的战士;《车站》的“沉默的人”却是一个走“自己的路”的孤独的个人主义者。这两个形象的社会内涵是如此鲜明地迥然有异、黑白分明,为什么却要说《车站》是“沿用”了鲁迅的戏剧手段而写成的呢?说它是受了《等待戈多》之类唯心主义、虚无主义的社会观和艺术观的影响,不是更为确切吗?
4
《车站》的产生不是偶然的,它是当前某种错误的社会思潮在文艺创作上的反映。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把我们的国家引上了一条欣欣向荣的、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康庄大道。五年来,我们取得了巨大的成绩,我们仍然面临着许多问题和困难,我们正在克服这些困难,并且取得了显著的成效,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绝大多数人是紧跟着党,满怀信心地前进的;但是由于“十年动乱”的后遗症和外来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一部分人的思想长时期地陷在迷乱与动摇中,他们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发展起来,逐渐形成用一种消极、悲观、冷漠的眼光看我们的现实,直至对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的前途表示怀疑甚至否定。
文艺创作中的某种思潮,往往是某种社会思潮的表现。我们的文艺家本来应该通过自己创造性的艺术劳动,通过对生活的真实反映,振聋发聩,潜移默化,以分明的爱憎,提高人们的觉悟,鼓舞人们从事社会主义建设大业的斗志。我们的许多作品都发挥了社会主义文艺的这种积极的功能。但是,一个时期以来,在文艺空前繁荣的形势中,也出现了一些有错误倾向的作品,它们颠倒历史、歪曲现实,散布各种各样消极悲观、腐朽庸俗的思想情绪,宣扬各种各样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利己主义的世界观,对读者和观众起了有害的作用。在文艺理论上,一些同志热心鼓吹西方现代派文艺,企图把西方现代派作为我国文艺发展的方向。他们在“借鉴”“创新”“崛起”的名义下,在盲目地把西方现代派鼓吹得天花乱坠的浪潮中,要把西方现代派的世界观、艺术观也一股脑儿地“移植”过来,作为我们文艺创作的指导思想。《车站》便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原载《文艺报》198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