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尘缘
萧瑟的早春,刚要开的花苞又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湿冷的早晨让人难过。上海在这一天冷得彻底。两个男人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气氛十分凝重。他们像是有很多话要谈,可又不知从何谈起。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洪流,而窗下对坐的二人却如磐石般岿然不动。
年轻的摄影爱好者沈小川抓拍到了这个瞬间,看着照片兀自得意,“难得这等繁杂的地方还有这样有定力的神情。看来拍人物还是非去尼泊尔不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我的高原反应……哎。”沈小川心中的叹气居然叹出了声,不由得赶紧藏好相机,故作镇静。他左右看看,还好没有被发现。为了能更好的表现细节,他准备冒险再靠近一点,毕竟被当事人发现的话,无论是否允许拍照,情绪都不对了。弄不好还会惹麻烦。于是,他沉着的移动到更近一点的位置,开始准备。
谁料,这时这两个男人中年轻的一位先开了腔。
“叹气恐怕是没有用的。”他以为刚刚的叹气声是对面坐着的长者发出来的,这让沈小川一惊。年轻男子继续说道:“是您请我来的,不如请您把想让我知道的告诉我吧。”这位发问的中年男子,样貌英俊,身材高大,着灰色西装。从手表、皮带,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和鞋子的品牌看来属于还算讲究的中产。至少事业是成功的。他对于要谈的事显然比对方更加急切。头上冒出了汗珠。沈小川上下打量着这位中年男子,不动声色。
“您想知道什么。”年长者目光锐利,看得出,年轻时也是很帅气的。相比于中年人的急切,他就沉着多了。沈小川在长者面前的桌上发现了一架相机,配置在业余爱好者中也算是很不错的了。应该是拍植物的爱好者。这让沈小川对这位长者产生了莫名的好感。
“我已经说过了,有关欣荣的,您难道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么……”中年男子有点气急败坏。“我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她一直留着。”
“您看了?那些信件么?她知道么?”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这是重点,如果她不知道,您这是在犯法。”
“好吧,她知道,我在整理电脑时无意中发现的,之后我告诉她了。”中年男子被打断,情绪也得到了控制。
“那她怎么说。”
“您不需要知道。或者您是可以问她的。”
“怎么问呢,还是写邮件么?感觉您好像不太希望妻子有笔友。您远道而来不正是来告诉我这件事么。我和欣荣已经多年没有联系过了,已经是陌生人了。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我对你说,也还是一样。”
“那您说呗。除了邮件还有什么?”中年男子不依不饶。这应该是他曲曲折折才找到的答案,实在没有不问的道理。“如果没什么为什么不当时就说。”中年男子话中终于带出质问……
“那是我工作的地方,还有其他工作人员……”长者露出为难的深情,而目光中始终带着温柔,仿佛在安抚一直追问的孩子。
“有什么见不得的人的事请么?”中年男子开始激动起来了。不过他在后半句出口以后也意识到自己音量太高,克制了自己。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
沈小川此时已经放下了相机,好奇心使他不能离开座椅,此时他假装平静的嘬着空咖啡杯,耐心的等待对话继续。
“好吧。”
长者闭上了眼睛,开始沉思,不久开口道:“在我像你这个年纪时,34岁的那一年,我的太太和女儿车祸去世了。”
沈小川心中一沉,他很想拍下这位可怜的长者现在的神情,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经历。拍摄人们的各种表情是沈小川任性的爱好,为此不惜错过考试、约会、会谈,飞机甚至重要面试。而可遇不可求的眼前这位长者有勇气在公共场合将那样惨烈伤怀的往事述说出来。
“这一定是好照片。”
心里虽这样想着,而手里的相机却怎么也不能拿起,“不,不行。”
“一年以后我恢复工作,约是三年后在网上认识了欣荣,那一年,我38岁,欣荣23岁。那个时候还时兴在聊天室聊天。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谁,每次取新名字,或者不用取,干脆就是一个代号。那一次她取的名字是‘浮生绘梦’,正是我女儿平时乱画的那个本子上,我无意中写过的字,于是聊起来。这她并不知道。她没有什么心机。名字,年龄都据实相告,我也如此。她问我的问题呢。我在想。也许我女儿在的话可能也会问我吧。人为什么要活着之类的……有时会要求我教她下棋,当然,也是在游戏平台上。有时问我看什么刊物,有时讨论时事,有时谈人性。有时讨教好几件事情一起时如何分配时间和精力。硕士快毕业时还给我看了她的论文,毫无防备。你看到的那些信就是全部了。”
“你们见过几次?”中年男子显然平静了很多,不过该问的还是不能放过。
“一次,在BJ。我出差去。是哪一年记不清了,大概通信有几年的时候。说实在的,因为她的存在,我走出了失去妻女的阴影,又或者大概把她当成了女儿。每次通信替她解答一些困惑。本想借见面感谢她,结果什么也没说……她要和我说的话其实已经都在网络上说过了。所以,见面并没有想象中可以说很多话。不过,那应该是她最漂亮的时候。我当时已经暮气渐生,一对组合看起来很不协调,在街上走着也很别扭。她太年轻了,我……”长者不紧不慢,毫无保留的徐徐道来。反而让人不能反驳。
“你们有没有……”
“没有,没有您想的那样的事情,我大她15岁,虽然当时也确实很喜欢她,所以才会通信多年。不过,喜欢已经喜欢到并不想去给她找无谓的麻烦。一切只是那样,诚如您信件中看到的那样……美好和真诚。”
“她发过嘴唇的表情。”中年男子咄咄逼人。
“那个时候,她想亲我吧。”长者平静的回应。
“您回复了嘴唇的表情!她留着那些截图。”中年男子步步紧逼。
“……那个时候我也想亲她的。”长者的表情平静而温暖,仿佛回望多年前带笑的照片。“如果您看了时间,那个对话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中年男子语塞。
“你们过得好么,如果想回答的话。”长者发问。脸上带着微笑,像是转移话题,又像是终于将谈话步入正题。
“重要么?”男子貌似不想配合。
“重要,您是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单位来的,我也是好不容易又有了她的消息。”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坦诚相告,“我们有一个女儿,现在已经上幼儿园了。”
“太好了。”长者面露喜色。
“她……正怀孕,我们希望是男孩。”
“勇敢的母亲,她已经这么出色了。”长者眼中甚至溢出的泪花。“你们很努力的幸福着,太好了。”
“……”中年男子一时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祝你们幸福,作为娘家人,这么和您说。”长者用眼神示意。
“谢谢。”中年男子如同一个孩子。与其说他有可能思量什么都没发生,倒不如说他突然多了几分自信。眼前的这位长者,先于他认识自己的妻子,如果真是有心,妻子怕不能是自己的妻子。
而且,他其实一直困惑为什么欣荣生在那么普通甚至悲惨的家庭,却有着那样娴雅而沉着的书卷气质与艺术才华。她的一些说话的神情都有着眼前这位长者的影子。越是紧迫的关头,越是果敢和坚定。十年交往,只见过一次面,却有这样的默契,应该是多么合拍。而正是这样的气质深深吸引了当年的他。如今,谜团得解。
“谢谢,谢谢您当年那样照顾她,”中年男子突然释怀似的长舒了一口气,“我……在到您单位找到您之前并不知道您的年纪,也不知道您和欣荣当年的渊源,所以太冒犯您了,大概也给您带来了不好的影响……很对不起……”男子低下了头,表示歉意。也许他心中还有不甘,但他还是选择了放下。让过去过去。
长者挥挥手,摇摇头,缓缓说道:“如果你看过所有的信,应该知道,她经常嘲笑我,不敢突破舒适区,留在纪念馆里终老……我的确是安于现状的。工作几十年,把办公椅坐穿,按部就班,日复一日,消失于人群。今天这样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在人生里尝试一下也挺好的。”
“我是怕给您造成麻烦,单位的影响……之类的。”
“不妨的。不用在意,我能应付。毕竟没有发生什么会有麻烦的事。您在馆里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行为。”长者诚恳甚至稍有急切的想让中年男子知道自己不会有麻烦。
“那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长者顿一顿“我下午还要回去上班。”
“哦!”中年男子跳了起来,“我送您回去,我先结账吧。”
“不用了,这里我常来,进门时已经打过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