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的扩展有赖于社会资本的积累与社会的生长
福山认为,任何一种经济行为,从开干洗店到生产大型集成电路,无一不涉及人与人的社会合作,自由主义政治经济体制的活力源于健康且多样化的公民社会。众所周知,现代社会是信用社会,现代经济是信用经济,带有普遍性而不仅仅是系于特殊关系的信任是现代社会生活的基本纽带。然而,在福山看来,历史终结处所诞生的自由民主制并非完全是一个“现代”产物。“倘若民主和资本主义体制要想顺风得水,必然要和某些前现代的文化习俗和睦相处。法律、合同和经济理性是后工业社会稳定和繁荣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它们必须和互惠、道德义务、共同体责任以及信任一起孕育发酵,而这些因素往往根植于习惯而非理性计算。对于现代社会而言,这些因素绝非明日黄花,而是其成功的先决条件。”(第16页)
信任与自发社会性的关系的讨论可由一个似乎存在悖论的问题引出,福山以美国为例:以权利为基础的自由主义持续发展,权利得以全面扩张以对抗几乎全部现存共同体的权威性,而最终,个体化发展的结论也就不言自明。美国社会在很多方面都变得愈发个体化,美国人也必然感受到价值共享和共同体精神的匮乏。这种社会的多元化弱化了内部信任,给相互合作添加了新的障碍,因此美国各类组织之间建立合作会变得愈发艰难。
对于这样似乎矛盾的民族性格,福山给予的解释是,美国人有着结社生活的习性,这对强有力的个人主义倾向构成了某种平衡;美国的民主和经济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功,原因不是依靠单纯的个人主义或共同体主义,而是因为这两种对立倾向的互补。“鹰隼不群”的美国人却又能够“循道合群”。
与市场经济、民主政治鼎足而立的公民社会,其重要意义由此而凸显。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极权工程所设想的,是对独立的民间社会的完全破坏,并另创造一个完全围绕着国家的新社会。”(第338页)这个所谓新社会与福山所说的自发社会和社会学意义上的公民社会有着本质的区别,其根本不同在于被组织还是自组织。
事实上,社会资本与自发社会不仅对经济而且对政治都是不可缺少的。“社会性是对自治政治体制的重要支持。”(第305页)“与企业一样,民主政治体制的有效运转同样基于信任,社会信任的降低将需要更多的政治干预,以及制定更多法规来规范社会关系。意识形态和体制之争已经落下帷幕,从今以后,社会资本的保存和积累将成为关注的焦点。”(第339页)
市场、社会、权力之间的互动与制衡关系将成为不能不面对的重要议题:自由主义政治经济体制的活力源于健康且多样化的公民社会;一个蓬勃发展的公民社会根植于民众的习惯、习俗和道德品行。而这些特征只能通过有意识的政治行动来间接改变,抑或是通过提高文化意识和对文化的尊重来滋养。在其中,信任,成为支撑共同体的基础和共识,缺少了相互信任,共同体不可能自发形成。三足鼎立的市场、社会、权力关系能否达到相对均衡相互制衡,影响到社会信任能否持续,决定着社会生态的优劣。这是每个社会都不得不面对的。中国社会现阶段的信任危机已经非常明显:人与人之间、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各存戒备,体制内外互不信任,官民之间尤为猜忌,整个社会的信用链条相当脆弱。当一个社会中最基本的信任结构都崩解之时,社会活动的交易成本就会高得惊人,社会运转会异常艰涩,矛盾冲突也会频频发生。这些都是上述三者关系严重失衡的后果。
信任与组织创新是福山探讨的又一重要话题。他指出,人类必须学会如何相互协作,之后才能创造财富,如果还想要有进一步发展,则必须创建新的组织结构。自工业革命以来,组织创新一直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正如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 North)等所言:“高效的经济组织是增长的关键;西欧高效的经济组织的发展成就了西方的崛起。”这样的组织不仅包括各种企业、公司、跨洋商贸、生产运营模式、“经连会网络”等经济组织,也泛指丰富多样的社会与文化群体、公民社团,在今日还应加上互联网时代的网络社区。
自发社会与组织创新的关键在于自发、自主、自治的主体性。简而言之,自发社会形成的根本在于社会主体性的培育,尤其是自组织的社会生活的培育与公民的成长。社会的形成不应是权力主导的过程,也不是权力或市场对社会的占领;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促进各种社会事业的发展、社会管理机构的强化和社区建设的实施;而是充分发挥社会自身的主体性,即自治意义上的公民社会和能动社会的建设。社会的自主与自治实际上是形成合作与社会有序运行的重要机制和途径。
让我们还是着眼于社会。自发社会是信任生长的土壤,这种生长的力量不可能永远被阻挡。社会资本的积累与自发社会力量的形成是一个生长的过程,这一动态过程将不仅带来经济的活力,也会带来政治的活力,并将抑制因静止固化而导致的腐败,而其自身也会在这一过程中获得蓬勃的生命力。生长,不断地生长,这可能是我们走出信任困境的真正出路,这也是人类的希望所在。
2016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