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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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是经济的更是社会与文化的主题

福山指出,虽然“今天所有的政治问题都围绕着经济问题”,但“经济立于社会生活中,若要理解经济,则必须要了解现代社会如何进行自我组织这一更为宏观的问题,二者不可分离(序言第1页)。在本书的第二、三、四部分,福山讨论并比较分析了四个低信任社会即家族式的社会——中国、法国、意大利和韩国,两个有高度信任的社会——日本和德国,以及在信任谱系中较难定位的美国社会。通过一些重要变量,比如家族色彩、企业规模、信任范围、管理权特点、转型过程及企业竞争力等的分析,作者提出人类社会性的两大桥梁——家庭和非亲属关系的共同体,决定了信任的范围和程度,也极大地影响了企业运作的成本和竞争力乃至经济活动的特点。

具体而言,像日本和德国这样有着高度信任和社会资本的社会,能够在没有国家支持的情况下创建大型机构;美国和德国私有企业的规模要远大于意大利和法国。虽然中国人、韩国人和意大利人都重视家庭、家族,但日本和韩国拥有大型企业和高度集中的产业,相形之下台湾和香港的企业规模就要小许多。这当中,高度信任的社会(例如德国、日本和美国),与丰富的社会资本——也就是创建大型私有商业机构的能力——之间有着相关性。相反,在相对低信任的社会,如台湾和香港地区、法国以及意大利,一般来说充斥的都是家族企业。进而,企业规模的确会影响到一个国家具体能够参与全球经济的哪些部分,并且从长远来看会影响一个国家的整体竞争力。此外,大型公司对于创建大品牌背后的市场营销公司也是必需的,不难发现,世界上最著名的品牌名无一例外都来自能够组建大型组织的国家,反之,人们很难找出一个小型中国企业创建的品牌。可以说,企业规模、著名品牌、结构位置和整体竞争力,都是信任程度的体现和文化传统的表征。

人的经济活动嵌入于社会关系,是社会科学经久不衰的重要命题。经济人类学家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早在对19世纪英国史的考察中就提出“能动社会”(Active Society)的概念。他指出,人类的经济生活原是嵌入于非经济的制度和社会关系之中的。当市场逻辑全面渗透于人类生活时,与市场扩张相抗衡的则是社会的自我保护运动:面对市场的侵蚀,社会本身展开动员,产生出各种社会规范和制度安排,诸如工会、合作社、争取减少工作时间的工人运动组织、争取扩大政治权利的宪章运动,以及政党的初步发展等,以此来抵御和规制市场。这种对市场过程做出积极回应的社会就是“能动社会”。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能动社会的概念并不是要否定市场经济,而是反对市场化、商品化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人类生活唯一的组织原则。福山对经济活动的理解正是从现代社会如何进行自我组织这一角度展开的,不难判断:比较健全的法治和比较健康的社会是市场经济得以正常运行的基础与条件。

人类自组织的共同体是信任生成的园地,而与此不可分离的是更为内在的市场关系中信任的文化基础,也就是福山同时要探讨的信任基于什么理念。他指出:经济行为是社会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它由各种习俗、规则、道德义务以及其他各种习惯连缀在一起,塑造着社会(第11页)。亚当·斯密对此体悟甚深,经济生活是社会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要理解经济行为,就不可能将其与习俗、道德观和社会习惯分割开来。简而言之,它不能与文化脱节(第17页)。

在福山所分析各国案例中,都表现出“经济参与者互相支持,是因为他们相信,彼此之间已经构建出一个基于相互信任的共同体”。而“每一个案例中的共同体都是文化共同体,基于每一个共同体成员内心中的道德习惯和道义回报”(第13页)。

相反的案例则表明:信任的匮乏则会使经济徘徊不前,还会引发其他社会问题。由此,福山引出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的“社会资本”概念:即群体或组织内部的人们为了某些共同目标而合作的能力。这类结社的能力取决于共同体内规范和价值共享的程度,并且它能让个人利益服从全体利益,进而价值共享缔造信任,而信任则具有巨大的且可衡量的经济价值(第14—15页)。如果“社会资本”匮乏,则导致相反的过程:信任关系难以建立,经济运作成本上升,市场活力严重不足。对于为什么资本主义与民主制度有如此紧密的联系,社会资本的概念也给出了清楚的解释:在一个健康的资本主义经济中,应该有足够的社会资本支撑整个社会,使企业、公司、网络组织等等能够自行组织起来。这种自我组织习性也正是使民主政治体制顺利运转的必要条件。只有建立在民众自治之上的法律,才能将自由制度转化为有序的自由(第334页)。

福山概括说:“社会资本根植于文化,它是信任的熔炉,是一个经济体健康与否的关键”。(第35页)而“社会资本的积累是一个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的文化过程”(第15页)。福山进一步阐释,他所定义的文化有着文化和社会结构两方面的含义,文化是传承下来的伦理习惯。文化或许可以用排除法来理解。它不是理性选择,选择受文化影响,且来源于习惯(第36页)。这一定义令人想起哈耶克所言:“观念的转变和人类意志的力量,塑造了今天的世界。”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文化、观念在社会科学中似乎总是最含糊暧昧难以捉摸的,从经济过程到文化过程也是从硬到软,从实在走向微妙,其实经济、社会、文化之间本来是互嵌互动、难解难分的,应该说它们共同塑造了今日的世界。

不同社会文化中的人在经济活动中的表现会很不相同。福山发现,华人文化的社会中大型、科层制、公共持有、专业管理的法人团体(公司)不存在,他们难以信任自己家族和亲属群体之外的人。华人无法想象信任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与自己有关系的人;他们也会觉得德国人、日本人的遵规守约近乎机械刻板;而德国人、日本人也无法理解并且鄙视中国式的一盘散沙和窝里斗;“鹰隼不群”(个人主义至上)的美国人学不来日本人基于普遍社会信任的精益生产(just-in-time)模式。这样的差异不胜枚举。我亲身经历的一次小小事件也颇耐人寻味:许多年前有一次在伦敦街头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店为打道回府而购买物品,在英伦友人的陪伴下选中一个Nike牌的双肩背包,付过钱后,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问了一句:这是真Nike还是假Nike?友人和店主对这个问题都大惑不解,深表惊诧,睁大眼睛问:“为什么要造假的、卖假的?那不是等于自寻死路吗?”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习惯性地问了一个非常中国式的问题——身处山寨产品盛行的“市场”文化中再普通不过的问题,而西方的经营者和消费者对这种问题却完全没法理解。原因在于我们的社会信任结构与他们的全然不同,我们与他们处在非常不同的市场环境和制度背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