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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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历史终结处的人类处境

当我们迈向21世纪时,政治经济体制的极大趋同已然在世界范围内发生。本世纪初,各国因为意识形态的鸿沟而对立。为了争夺政治范畴的至上地位,君主制、法西斯、自由民主以及共产主义展开了激烈竞争,而不同的国家亦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经济走向:保护主义、社团主义、自由市场、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不一而足。今天,几乎所有的发达国家已经或准备采用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与此同时,世界大部分国家转向市场导向的经济,并融入资本主义的全球性分工。

我在其他地方也提到过,这一走向构成了“历史的终结”,这里的历史指的是马克思—黑格尔意义上大写的历史,即人类社会向着同一最终目标演进的宏大趋势。参见Francis Fukuyama,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New York: Free Press, 1992).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这一趋势以一种一以贯之的方式塑造着各国经济体,并将它们连缀在巨大的全球经济中。与此同时,现代生活变得愈发复杂,包裹着越来越密集的信息,而这一切都使得中央计划经济愈发困难。反之,技术驱动下的资本主义创造出空前繁荣,进而孵化出倡导普世与平等权利的自由主义,而为争取人类尊严的“寻求承认的斗争”也达到顶峰。尽管许多国家在创建民主与自由市场体制的过程中遭遇困难,其他一些国家,尤其是前社会主义国家,又纷纷后退到法西斯主义或无政府状态,但这些国家只能借鉴世界发达国家的民主资本主义制度,以作为它们的政治经济组织模式。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虽然各国体制都趋向民主资本主义这一模式,但这并不意味着社会将不再面临各种挑战。在这个特定的体制构架中,有些社会富裕,有些则陷于贫困,民众对于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满意度也有高有低。尽管如此,历史终结处人类制度的万法归一让我们可以断定,在后工业社会,通过野心勃勃的社会工程实现更进一步的改善是不可能的了。我们不再寄希望于通过宏大的社会工程来创造出一个“伟大的社会”。例如,克林顿政府在1994年推行医疗改革时举步维艰,政府希望规模化管理民众经济生活的这一重要环节,而美国民众对于这一做法的可行性持怀疑态度。在欧洲,已经没有人会认为通过扩大社会福利可以解决高失业率或移民等当代社会的重大问题。相反,即便社会发展方案涉及福利问题,也是通过削减福利来提高欧洲工业的国际竞争力。虽然在大萧条之后,凯恩斯主义的赤字消费在民主工业国家大行其道,现如今大多数经济学家都认为,从长远来看,这一理论是漏洞百出、不攻自破的。目前,“不添乱”(do no harm)成为大多数政府在宏观经济政策上的最高目标,这一目标的实现方式包括确保稳定的货币流通以及控制庞大的财政赤字。

今天,几乎所有严肃的观察家都不再寄望于社会工程,他们都坚信自由主义政治经济体制的活力源于健康且多样化的公民社会。关于公民社会及其与民主的关系,Ernest Gellner有极其精彩的讨论:Conditions and Liberty: Civil Society and Its Rivals(London: Hamish Hamilton, 1994).“公民社会”是一个繁杂的中间体制,它融合了各色商业、自发结社、教育机构、俱乐部、工会、媒体、慈善机构以及教会等等,并构建在家庭这一基础结构之上。之所以说家庭是基础结构,是因为人们通常通过家庭来完成社会化,以融入他们所在的文化,习得在更广大的社会中生存所必需的技能,而社会的价值和知识也通过家庭得以在一代又一代人中间传承。

我们无法像政府组建中央银行或者军队那样,通过立法手段来打造坚固稳定的家庭结构和持久不衰的社会体制。一个蓬勃发展的公民社会根植于民众的习惯、习俗和道德品行。而这些特征只能通过有意识的政治行动来间接改变,抑或是通过提高文化意识和对文化的尊重来滋养。

文化的重要性日益提高,并且超越了特定的民族界限,延伸到了全球经济和国际秩序的领域。冷战结束后,世界人民反而越来越能感受到各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这的确是对体制趋同化的一种讽刺。例如,在过去十年中,美国愈发感觉到,作为之前冷战时期自由世界一员的日本,因其不同于美国的自身文化习俗,践行了不一样的民主制度和资本主义。这些文化差异不时引发摩擦,尤其是当日本商业网络中的成员,所谓的“经连会”(keiretsu),选择在成员之间相互做生意,而不选择能够提供廉价优质的海外公司的时候。对于他们而言,美国文化的一些特征让亚洲人很不安,例如好打官司,又如美国人随时把个人利益凌驾于群体利益之上的姿态。亚洲人愈发推崇自己文化遗产某些方面的优越性,例如服从上级、重视教育以及家庭价值等对于社会活力的重要性。关于这个问题更详细的讨论,参见Francis Fukuyama, “The Primacy of Culture,” Journal of Democracy 6(1995): 7-14.

文化在全球秩序中的地位愈发凸显,因此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认为,世界正在进入一个“文明冲突”的时代。与冷战时期不同,在这样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最显著的区别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Samuel P. Huntingto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Foreign Affair(1994): 22-49.于是,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体制之间冲突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冲突可能会发生在世界的主要文化群体之间,例如西方文化、伊斯兰文化、儒家文化、日本文化、印度文化等等。

亨廷顿认为,文化间的差异会愈发棘手,所有的社会都不得不对文化多加关注,因为它们不再仅仅面对内部矛盾,更要面对整个外部世界。这些观点显然正确无误,不过当亨廷顿说文化差异必然导致冲突,则就不那么有说服力了。恰恰相反,文化之间互动所产生的竞争对立常常孕育创造性的改变,这样跨文化启迪的例子不胜枚举。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Commodore Perry)率领“黑色舰队”(Black Ships)登陆日本,于是日本和西方文化有了正面交锋,而正是这一交锋,为明治维新和日本后来的工业化铺平了道路。近如,在过去几十年中,像精益化生产之类的技术从日本引入美国,取消生产过程中的缓冲措施,加快了生产车间的反馈速度,美国的工业发展因此受益。无论文化的交锋会导致冲突、适应还是进步,我们都应该对文化的独特性和功能性有更深入的了解,因为国际竞争、政治以及经济领域的关键问题,都愈发与文化问题挂钩。

作为现代生活最为重要的一环,经济领域可以说是承受了文化对于国内安康和国际秩序最为直接的影响。虽然经济行为与社会政治生活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但当代经济论述衍生出一个错误的认识倾向,认为经济作为生活的一部分,有其专属的规则,因而和社会的其他部分区隔开来。倘若如上所说,那么所谓经济,不过是一群人聚在一起,企图满足自己的私欲和需求,之后便又纷纷回到各自“真正”的社会生活当中去。然而在任何现代社会中,经济是人类社会交往最为基本最为多元的场域。任何一种经济行为,从开干洗店到生产大型集成电路,无一不涉及人与人的社会合作。即便人们到某一机构中工作是为了满足个人需求,工作场所也不免把人们从私生活中牵引出来,让他们与更为广阔的社交世界产生联系。这样的联系并不只是获取薪水的手段,而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人固然有私欲,人性另一部分则渴望成为更广大的共同体(community)编者按:community,中文一般翻译为“共同体”、“社区”、“社群”,该词来源于德语Gemeinschaft,指一种内部联系更为紧密,基于亲戚关系、乡村规约、行会规范等传统礼俗而结合在一起的人群,成员之间更为人情化,相互依存的程度更高,有别于基于法律和其他正式规则而形成的现代社会关系。本书原则上将该词译为“共同体”,但有些地方,出于行文以及语义更为恰切的需要,也会适当选择“群体”、“社群”、“社区”等意义相近的词来对应翻译,提请读者注意。的一员。当没有规范和规则来连缀个体的时候,人类会感到强烈的不安,也就是社会学家埃米尔·涂尔干(Emile Durkheim)所谓的“失范”(anomie),而现代社会的工作场合则缓解或消除这样的不安。按照涂尔干的说法,“社会不单单是特殊群体为了自身利益而结成的一种形式,用以规范自身行为并在其内发展以避免陷入无政府状态;而且个体发现生活在社会内是舒适的,因为无政府状态让人痛苦不堪。而且一旦个体间关系不受某种形式的监管,他还将遭受因此产生的痛苦和无序”。The Division of Labor in Society(New York: Macmillan, 1933), p.15.

我们在工作场合与他人产生相互联系,并从中获得满足。这样的满足感源于人类寻求承认的基本渴望。我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一书中指出,每个人类个体都寻求他人承认自己的尊严(例如,对他/她的价值进行恰当评估)。的确,这一驱动力是如此之根深蒂固,如此之不可或缺,以至于成为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引擎。在早先时代,这种寻求承认的欲望主要体现在军事战场上,王侯贵胄为争权夺位而展开血腥的厮杀。在现代社会,寻求承认的斗争从军事转向经济领域,因此产生的良性社会效应是创造而非摧毁财富。超越物质层面,经济行为往往是为争取承认,而非仅仅为满足物质需要。参见Fukuyama (1992),尤其见chap. 21, “The Thymotic Origins of Work.”正如亚当·斯密(Adam Smith)所说,物质需要无外乎若干种,且容易满足。工作和金钱作为身份、地位以及尊严的基础要重要得多,这一点对于媒体帝国的缔造者抑或是新晋升的工头都有同样的意义。这样的承认是无法通过个体获得,它必须要置于一个社会环境之中。

由此可见,经济行为是社会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它由各种习俗、规则、道德义务以及其他各种习惯连缀在一起,塑造着社会。本书将会证明,一个国家的繁盛和竞争力是由某一普遍性的文化特征所决定的,即社会本身所固有的信任程度。这是我们从经济生活的考察中所获得的宝贵一课。

读者不妨参考以下20世纪经济生活的一些花絮:


· 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石油危机中,世界两端的汽车生产厂家,马自达(Mazda)和戴姆勒—奔驰(Daimler-Benz,梅赛德斯—奔驰豪华车的生产厂家),双双受到销售业绩下滑的重创,濒临破产,而这两家公司也都由它们长期合作的公司组成的联合机构所拯救。这样的联合机构均由大银行牵头,住友信托(Sumitomo Trust)拯救了马自达,德意志银行(Deutsche Bank)拯救了奔驰。在这两个案例中,协助方都选择牺牲短期盈利而一意拯救企业——德国的案例中,协助方意在阻止阿拉伯投资人对于奔驰的收购。

· 1983—1984年的不景气席卷了美国工业腹地,受到重创的企业包括纽柯钢铁公司(Nucor Corporation)。当时纽柯刚刚进入钢铁生产业,公司引进新兴的德国连续锻造技术。锻造厂建在了印第安纳州克劳福德兹维尔(Crawfordsville)等地,都非传统的钢铁生产地带,雇用的工人没有加入工会,大多是农民出身。为了应对收入锐减,纽柯的所有员工,上到首席执行官下到维修工,每个人的工作时间都缩短到每周两到三天,并依此领取相应薪水。公司没有解雇任何人。当美国经济复苏时,公司里洋溢着巨大的集体荣誉感,纽柯因此一举成为美国钢铁行业的翘楚。关于纽柯钢铁公司的崛起,参见Richard Preston, American Steel(New York: Avon Books, 1991).

· 丰田汽车(Toyota Motor)公司的高冈汽配厂里有数千名流水线工人,他们任何一个人只要拉动工作台上的一根绳子,都可以把整个工厂的流水作业叫停。但他们很少这么做。对比而言,伟大的福特公司(Ford)的汽配厂例如高地公园(Highland Park)或红河谷(River Rouge),从未给予工人如此高的信任,虽然这些汽配厂在过去三代人的时间里都是现代工业生产的范本。而今天,福特的工人采用日本的技术,也同时给予相似的权力,他们对于工作车间和机器有了更大的控制权。

· 在德国,工厂生产车间的工头对于他们所管理员工的工作了如指掌,在必要时也常常顶替手下员工。工头可以调动工人的工作,工作评估也都是通过面对面的沟通来完成。晋升过程非常灵活:蓝领工人无须上大学,只需要通过进修公司内部的专门课程就可以获得工程师资格。


这四个案例看似毫不相关,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在每个案例中,经济参与者互相支持,是因为他们相信,彼此之间已经构建出一个基于相互信任的共同体。参与拯救马自达和奔驰的银行和供应商认为他们在道义上有义务那么做,因为这两家公司在过去曾经对他们施与援手,在将来也同样会那么做。在德国的案例中,另有一种国家主义的情绪,像梅赛德斯—奔驰如此重要的德国品牌绝不能落入他国之手。纽柯公司的员工心甘情愿接受每周工资的锐减,因为他们深知,作此决定的经理们和他们一样收入锐减,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他们下岗。丰田汽配厂的工人被赋予叫停流水线的权力,是因为管理层相信他们不会滥用这一权力,而员工则用提高流水线的整体产量来回报这一信任。最后一个案例中,德国的工作车间制度灵活且公平,是因为工人对于经理人员和同事的信任度高于欧洲其他国家。

每一个案例中的共同体都是文化共同体,他们并非基于剥削性质的规则条例之上,而是基于每一个共同体成员内心中的道德习惯和道义回报。这些规则或习惯是共同体成员之间相互信任的基础。人们之所以决定支持共同体,往往不是以经济私利为出发点。纽柯的管理层本可以一边给高管发奖金,一边辞退工人,况且许多美国公司当时就是这么做的。而对于住友信托和德意志银行来说,它们也本可以通过出售两大汽车公司的劣质资产而大赚一笔。处于危机中的经济共同体内部如果能够团结,经过长期努力战胜困难,就能够否极泰来。经济不景气结束之后,纽柯公司的工人自然全力以赴回报公司,晋升为工程师的德国工厂工头也必然会为公司倾其全力。但是这些经济参与者之所以那么做,并不尽然是因为他们提前打好了经济算盘;相反,共同体内部的团结成为最高原则。每一个成员都深受高于个体利益的某种力量所鼓舞。下文中还将谈到,在所有成功的经济体中,这样的共同体都因为信任而团结在一起。

对比而言,信任的匮乏则会让经济徘徊不前,还会引发其他社会问题。读者可以参考以下案例:


· 20世纪50年代,在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小站,爱德华·班菲尔德(Edward Banfield)发现,富有的公民不愿意共同出钱捐助学校或者医院,虽然一方面人们急需教育和医疗,而另一方面,资本和人工也毫不匮乏。富人认为这些建设工程都该是政府的分内事。

· 对比德国的案例,法国商店的工头和下属工人之间的关系受巴黎某个部门所颁发的条例严格规范。这一规则的制定是因为法国人信不过自己上级能公正地评估他们的工作成绩。正规条例使得工头无权调动工人工作,进而阻碍了工厂的团结,也使得引进例如日式精益生产这样的创新技术无比困难。

· 美国腹地城市的小商行很少为非裔美国人所经营;它们往往是其他少数族裔的天下,本世纪(指20世纪)早期是犹太人,而如今是韩国人。这一现象背后的一个原因是,在“社会底层”的非裔美国人当中,缺乏坚固的共同体和相互信任。韩国商行多是围绕着稳定的家族组织构建,并且受益于更广大的族裔共同体内部的信贷合会;而同城市的非裔美国家族之间联系松散,信贷合会几乎不存在。


这三个例子说明,倘若没有结成共同体的习性,人们便无法利用唾手可得的经济机会。问题根源是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所说的“社会资本”的匮乏:即群体或组织内部的人们为了某些共同目标而合作的能力。James S. Coleman, “Social Capital i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apital,”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94(1988): S95-S120.亦可参见Robert D. Putnam, “The Prosperous Community: Social Capital and Public Life,” American Prospect 13(1993): 35-42; and Putnam, “Bowling Alone,” Journal of Democracy 6(1995): 65-78.根据Putnam的说法,社会资本这个表达是Jane Jacob首次提到的,见她的著作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es(New York: Random House, 1961), p. 138.人力资本的概念早已常见于经济学家的论述,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因为时至今日,资本已经不再只关乎土地、工厂、机器,而是关乎人的知识和技能。Gary S. Becker, Human Capital: A 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Analysis, 2d ed. (New York: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 1975).科尔曼认为,除了技能和知识之外,人力资本很特别的一部分是人们构建相互联系的能力,这一点不仅对于经济生活至关重要,而且与社会存在的其他方面都息息相关。结社的能力取决于共同体内规范和价值共享的程度,并且它能让个人利益服从全体利益。价值共享缔造信任,而信任则具有巨大的且可衡量的经济价值。

就如上所述的自发形成共同体的能力而言,美国与日本和德国极为相似,而与香港和台湾之类的大中华区社会,抑或是意大利和法国社会都相去甚远。美国和日本及德国一样,社会内部长期以来一直有着高度的信任和团体倾向,虽然美国人常常自认为他们是坚定的个人主义者。

但就结社技艺而言,美国在过去几代的发展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美国社会在很多方面都变得愈发个体化,正如美国人一直以来所自认为的那样:以权利为基础的自由主义持续发展,权利得以全面扩张以对抗几乎全部现存共同体的权威性,而最终,个体化发展的结论也就不言自明。美国社会内部信任和社会性的滑坡在若干方面最是明显:暴力犯罪和民事诉讼的飙升;家庭结构的解体;社会中间结构,例如邻里、教会、工会、俱乐部和慈善机构的全面衰落;以及美国人所感受到的价值共享和共同体精神的匮乏。

社会性的衰落对美国的民主制度有深刻的影响,甚至超过其对经济的影响。美国社会给警力部门开出的薪资已然超过任何一个工业化国家,超过百分之一的人口被关押在监狱中。对比日本和欧洲,美国所支付的律师费用也高得惊人,因为其民众之间互相讼诉。这两项开销占了美国年度国内生产总值中相当大的份额,也同时揭示出美国社会信任解体的高额代价。在未来,其在经济层面的影响可能更加深远;美国社会的多元化弱化了内部信任,给相互合作添加了新的障碍,因此美国各类组织之间建立合作会变得愈发艰难。美国不仅在大肆消耗物质资本,也在吃空社会资本。因为存款比率一直在低位徘徊,美国无法展开基础建设的更新工作。同理而言,美国的社会资本近年来同样低迷不振。社会资本的积累是一个极其复杂甚至可以说是神秘莫测的文化过程。政府尽可以出台消耗社会资本的政策,但若是说到重构社会资本,则恐怕就毫无头绪了。

历史终结处所诞生的自由民主制并非完全是一个“现代”产物。倘若民主和资本主义体制要想顺风得水,必然要和某些前现代的文化习俗和睦相处。法律、合同和经济理性是后工业社会稳定和繁荣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它们必须和互惠、道德义务、共同体责任以及信任一起孕育发酵,而这些因素往往根植于习惯而非理性计算。对于现代社会而言,这些因素绝非明日黄花,而是其成功的先决条件。

美国的问题源于美国人对自身社会以及其长期以来的共同体倾向缺乏正确的认知。本书的第一部分就将讨论这一缺陷。我将先探究为什么某些思想家未能论及经济生活中的文化面相这一重要命题。我在剩余部分将深入讨论文化、信任和社会资本的真正内涵。这将详细说明为什么信任与产业结构和大规模组织的创建密切相关,后者对经济繁荣和竞争力至关重要。

本书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将分别讨论社会性的两大桥梁,家庭和非亲属关系的共同体。第二部分的讨论将涉及四个家族式的社会:中国、法国、意大利和韩国。在这四个社会中,家族构成了经济组织的基本单元;在创建超越家族的大型组织过程中,这四个社会都遭遇了困难,而无一例外的是,国家机构最后不得不介入,以推广持久型的、有国际竞争力的大企业。第三部分将考察日本和德国,它们都有高度信任的社会,并且对比第二部分所谈及的家族式社会,这两国在组建非亲属关系的大型公司过程中要顺利许多。这样的社会不仅得以轻松地过渡到现代职业管理模式,而且在工作环境中构建出更加高效和舒适的工作关系。丰田公司发明的精益生产技术,便是这类高度信任社会中组织创新的一个例证。

本书第四部分将讨论美国在信任谱系中的定位,即美国到底是高信任还是低信任社会。这一部分将特别关注美国结社技巧的渊源和这一传统式微的原因。最后,我将总结全球化社会未来的发展,以及经济生活在广泛的人类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