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概述

主要时期

当我们在精神上踏上希腊的土地，并准备研究那里诞生出的哲学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虽然希腊哲学的历史在时间上并不很长，但是它的影响范围是如此之广，以至于我们研究希腊哲学时，会觉得它离我们的现时代和我们故乡的文化形态更接近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第一部分考察的古代印度和中国的思想，不仅是在一种远离我们的文化范围之内发展起来的，而且还是在一种与我们西方文明完全隔绝的状态下发展起来的，或者确切地说，东西方文化的相互接触只是到了历史的后期才逐渐开始。与此不同的是，希腊人及其思想就像一条河流，它时而汹涌湍急，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又几近干涸，但是从来没有完全断流，其精神传统一直保留到我们当今时代。希腊哲学的创始人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哲学鼻祖。

在我们将要考察的这一历史时期，东地中海地区辉煌的古代文明——埃及人、亚述人、巴比伦人和克里特人的文明——已经逐渐衰落和僵化，或者有些已经在毁灭性的灾难中迅速覆亡。假使我们谈起他们的哲学思想，我们也几乎一无所知。而此时的希腊民族开始成为世界历史的奠基者，这时他们就已经达到了他们历史的鼎盛期，即伯里克里的“黄金时代”。希腊人的贸易和航海已经延伸到整个地中海区域。环地中海地区，从西面的直布罗陀海峡——当时是古代航海家们不敢贸然闯入的黑暗大门——到东面的黑海，到处都有希腊的殖民定居地。在西班牙海岸、法国南部、北非，尤其在下意大利和西西里，以及与希腊本土隔海相望并通过爱琴海岛屿相连的小亚细亚西海岸，形成了诸多希腊城市。

随着航海和贸易给这些海岸城市带来繁荣，一种普遍的文化基础也就形成了。历史上，海洋以及借助海洋不同民族及其思想方式之间发生的接触，总是会对各自的精神生活产生积极的影响。（我们必须注意到，在现代技术产生以前，水上交通比陆地上的长途交通要容易。特别是希腊国土支离破碎，再加上希腊的山谷地形也大都是面向大海开放的，这势必会促使它的居民注意到海洋的作用。）古代商人和航海者肯定是首批对他们故乡传统的生活形式、思想方式和宗教观念产生怀疑者。当自以为代表真理的许多种信仰相互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对自身的怀疑也就很容易在内部蔓延开来。海岸城市和商业活动频繁的地区——首先是有希腊人定居的小亚细亚海岸，然后是意大利，再后来是希腊本土，尤其是雅典——就首先成了哲学和科学思想较为活跃的地方，那里自由和民主的政治气氛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自由公开的演讲，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除了有利的地理和社会条件之外，当时的历史状况也比较有利，虽然希腊人与较为古老的东方文化的交流非常频繁，而且他们自己的许多文明基础也都是从东方文化中吸收进来的，但是，在一些决定性的时刻，他们却从来也没有被较为古老的东方帝国的文明所征服。这样，希腊精神在接受外来文化的刺激的时候就避免了过多地受外部影响，并且能够按照自己的需要对外来文化进行消化吸收。此外，希腊民族具有乐观自然的天性，他们具有丰富的思想和艺术天赋和讲求实际的健康的理性，他们思想开明且易于接受新鲜事物，他们爱好秩序并且生活适度，这一切优点都非常恰当地相互配合在一起，[1]从而为令人惊叹的古希腊哲学思想研究的繁荣准备了必要的条件。

我们主要是从不朽的《荷马史诗》中了解那时已经衰落了的希腊英雄时代的；《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的作品——主要是《神谱》——以及其他的来源，使我们能够对希腊的宗教有所了解。对于理解希腊哲学来说，了解古代希腊的宗教并不是那样地必要，这和印度的情况有所不同。因此，我们在这里只想强调一点。受过教育的欧洲人一提起希腊宗教，就会立即想到那个所谓荷马宗教的辉煌神界——当然这只是人们后来对它的一种称谓，因为人们也只是从《荷马史诗》里对这种宗教才有所了解的。不过，或许那个传说中的盲人先知，也对塑造那些神的形象并使其成为希腊神界天空里的重要形象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尽管他作用的大小还难以明确界定。除了这个由美好善良和非常人性化的神的形象组成的世界之外，在希腊人的生活中还存在另外一种势力相当的宗教潮流，或许这种宗教潮流在一开始就已存在，不管怎么说，在我们将要叙述的那个时代它是存在的。这股宗教“潜流”的源头肯定不是来自希腊本土，而是从东方流入希腊的。与荷马宗教的那种明朗的完全尘世化的特点不同，这种外来宗教更为关注的则是神秘的彼岸世界，他们已经认识到诸如罪孽、忏悔和净化这样的概念。属于这一类型的神秘信仰都无一例外地带有秘密宗教特征——这也是为什么后世对他们缺乏了解的主要原因。希腊居民——以及后来的罗马居民——大部分都信仰过这种宗教。这种宗教思潮的某些因素对希腊哲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毕达哥拉斯学派、柏拉图以及后来的新柏拉图主义都曾经受其影响。

希腊的宗教生活的外在形式也值得我们注意，不管是后期还是早期，希腊人中间从来都没有形成一种在社会势力和精神影响方面能够与印度和埃及相比的僧侣阶层。整体来看，希腊的僧侣既没有像在埃及那样严重阻碍自由思想的发展，也没有像在印度那样对于使宗教观念发展为宗教哲学体系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大约在公元前550年时，希腊思想开始逐渐摆脱传统宗教的束缚，并对宗教观念展开了激烈的批评，他们已经尝试借助独立和理性的思想从自然的角度解释世界——我们在本书的开头就已经把这一现象看作是一个决定性的标志，它表明真正意义上的哲学的诞生。如果我们再回顾一下前面已经叙述过的两章内容并注意一下它们的年代划分，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非常令人惊奇的事实：在希腊发生的这种对世界历史起决定性影响的转折，与在印度和中国发生的精神变革相比，其影响程度和时间基本上是一致的。在中国，老子（约公元前609—前517）的鼎盛期大约确定在公元前6世纪中期，孔子紧随其后。与此同时，在印度出现了大雄（约公元前599年—前527，耆那教的创始人）、佛陀（约公元前563年—前483，佛教的创始人）以及其他重要人物。这期间，在希腊，几乎可以说是突然间诞生了一大批思想家，他们成为希腊哲学（尤其是科学）的奠基者。作为补充，我们还可考虑到，在同一时期的古犹太教中也出现了耶利米（约公元前600年在耶路撒冷）和以西结（约公元前580年在巴比伦）这两个先知形象，或许古代波斯宗教的创始人查拉图斯特拉也应属于这一时期（对这一人物还尚存争议）。

在地球上的不同地方，在几乎是相互隔绝的不同的文明区域之内，人类精神同时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并且仿佛是在同一时间内在上述人物那里苏醒了过来，这一事实既令人惊叹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面对这样空前绝后的现象，我们还有点不愿意承认它是纯粹的“巧合”。但是，对于这种同时发生的现象，我们迄今为止仍然做不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也许这将会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一位当代的德国哲学家称这一时期是“世界历史的轴心时代”。[2][3]

希腊哲学史——罗马哲学也可被看作是希腊哲学的衍生——始于公元前六世纪，终于公元后六世纪，持续了整整一千多年的时间。概括起来看，它可划分为三个界限分明的主要时期。

第一时期随着众多思想家的同时涌现而开始，其共同点在于，他们——摆脱了神学观念的束缚之后——都试图去寻找宇宙的本源。我们称这一思潮为古代自然哲学。属于这一思潮的首先是毕达哥拉斯，他的思想带有神秘色彩，他试图用数来解释万物，其次是自然哲学的年轻学派。他们的目的是共同的，出发点都在于揭示自然界的奥秘，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都是自然哲学家。从方法上来说，由于他们是用一种“纯朴”的态度认识世界，这就是说他们还不能用批判的眼光理性地看待问题，就此而言他们是独断主义的。[4]概括起来，人们称这一时期的哲学家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因为他们都是在苏格拉底出现以前从事哲学思考的。这一较早的时期大约从公元前600年一直持续到公元前4世纪初。

从第一时期过渡到第二个重要时期之初，希腊的智者学派出现了，他们揭示了此前的哲学家们思想中的矛盾，指出了他们的不足之处，同时，他们也为希腊文明中诞生出的三个伟大思想家的出现铺平了道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他们三个中间，较年轻的那一位依次是较老的那一位的学生。希腊哲学在他们那里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时期。我们所熟悉的哲学分支在那时都已经出现了：逻辑学、形而上学、伦理学、自然哲学、社会哲学、美学、教育学。希腊哲学的这一真正的繁荣时期——其中心位于雅典，因而也被称为阿提卡文化中心[5]——开始于公元前五世纪中期智者学派的出现，直到公元前332年亚里士多德去世而结束。与希腊的政治历史相比，哲学进入繁荣时期的时候，希腊政治的黄金时代已经是日薄西山了，这时的希腊政治已经走向衰落。与其他民族一样，当希腊人在政治上开始失去自由，当没落的阴云已经笼罩在帝国的天空之上的时候，他们的思想才臻于成熟——如黑格尔所说，当黄昏降临时，密涅瓦的猫头鹰才展翅高飞。我们将用较大的篇幅来叙述这一重要的时期。

第三时期也是最长的时期，它开始于亚里士多德之死，一直持续到公元后，希腊哲学逐渐走向衰落和终结。其明显的特征是，这一时期的哲学家们对自然的研究兴趣已经减退。首先产生重要影响的斯多葛派和伊壁鸠鲁派把他们的主要兴趣都放在了人的身上，放在了伦理学研究上。同一时期出现的怀疑论者也是如此。后来产生的所谓折中派是所有这些体系的一种混合。在公元后的初期，柏拉图思想与东方的宗教因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新柏拉图主义。这个第三时期的哲学也被称为后亚里士多德哲学。公元后6世纪，作为一种独立现象的希腊哲学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是，希腊哲学的历史作用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会同希腊文化的其他因素，希腊哲学成为西方文明中除基督教文化之外的第二个精神支柱。

注释

[1] Zeller, Eduard: Grundriß der Geschichte der griechischen Philosophie, 12. Auflage, bearbeitet von Wilhelm Nestle, Leipzig 1920, S. 22.

[2] Jaspers, Karl: 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

[3] 该哲学家系指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此说来自他的《历史的起源及其目的》一书。

[4] Zeller, Grundriß, S. 29.

[5] 阿提卡是希腊半岛的一个地区，是雅典的所在地，为古希腊的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