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访谈
现在的年轻人太主流,太追求一种被社会界定的理想生活,这是他们最危险的部分。
寻找谭嗣同
采访、撰文 许知远
百日维新一百二十周年,也是谭嗣同离去的一百二十年。谭嗣同和他所处的那个风云巨变的时代令无数后人着迷。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在《十三邀》中,许知远带着这些疑问,通过变换的空间去完成这场追溯。浏阳、长沙、上海、北京,来自各地的教授、学者、研究者,以及一位同样在寻找谭嗣同的年轻人讲述起谭嗣同其人其事。隔着一百二十年的时光,我们尝试重新勾勒谭嗣同的命运与时代的诡谲。
北京南海会馆[1]
单读:您知道谭嗣同住的“莽苍苍斋”(寓所)大概在哪里吗?
马勇:他当时在这儿住的地方占的面积很小,因为是个会馆,会馆就是旅社的性质,办事处。
单读:八月初九他被抓走的那天,也在这儿。
马勇:是在这儿被抓走的,他非常坦然。来了?跟你走,就是这样。为什么他那么坦然,可以去分析的。
单读:您觉得呢?
马勇:我觉得他就是认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和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因此他很坦然。日本使馆要保护他,大刀王五一再跟他讲,任何情况下,我都可以保护你离开北京,但谭嗣同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着。
这些年晚清史的研究,特别是戊戌的研究,我们已经看得很明白,它就是谭嗣同、康有为这几个人策动的政变,无论我们如何同情他的爱国和改革精神,但这个政变本身肯定是有问题的。
单读:这个政变最初真的是谭提出来的吗?
马勇:我觉得应该是谭嗣同提出来的,因为他是一个情绪很焦躁、很有急迫感的人物。就在他死前一年多的时间里,谭嗣同内心里对这个国家有一种很强的责任感和担当。胶州湾事件之后,他写了“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看到中国被列强完全瓜分。梁启超和谭嗣同都在1897年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有一种亡国的毁灭感。
单读:您最早研究晚清的时候,谭嗣同给您的印象是什么?
马勇:谭嗣同给我的印象,当然来自我们读书的时候,唯物主义哲学家、思想家、改革者。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就接触谭嗣同的东西,看他的《仁学》,分析他的一些哲学概念。我们今天讲,《仁学》其实是个读书笔记,是思想的碎片汇到一起去的。
单读:年轻的时候,您看他的东西,他的性格吸引您吗?
马勇:我对他的想法有一个质的变化。我做晚清史的研究,没有受到革命叙事的影响,现代化叙事一下把这些问题都摆平了。从现代化的发展来看,晚清不是一个沉沦的过程,而是一个向上的过程。在过去的几十年,谭嗣同的形象在整个中国知识界,有很大的变化。但是今天谁也没敢讲到极端,因为它涉及道义问题。
温和地来讲,实际上谭嗣同缺少一种整体观和大局观,被康有为的想象所迷惑。因为我们今天可以判断,谭嗣同一开始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他不认为两宫有矛盾。但是突然他就认为有矛盾了,因为他受康有为、梁启超这几个人的影响越来越大,缺少一个定见。
单读:就他的个人能力而言,您怎么评估呢?
马勇:我觉得某种意义上来讲,在选拔体制上,他还是占了他父亲的便宜。清朝的推荐体制是实名推荐,谭嗣同是没有行政历练的,但是他有一个很好的背景,因为他父亲是湖北巡抚,而且跟张之洞关系不错。谭嗣同被推荐,和这个背景有关。另外,谭嗣同在过去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在国内的知识界是小有名气的。
单读:您觉得,他的性格是不是应该特别有魅力?如果生活中碰到他,您会喜欢他吗?
马勇:可能会喜欢,但是不可能交成很亲密的朋友。我总觉得谭嗣同跟别人交往是有点问题的,大概应该是属于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的那一类人。
单读:特别自信的。
马勇:对,不愿意接纳别人的看法。
单读:您刚才说了,为什么谭这么镇定,等着被逮捕?
马勇:因为谭嗣同是黑白两道上的,死不要紧,江湖上的名声非常重要。他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然也可以逃走,但逃走了实际上也就是行尸走肉,没意义了。这一点和梁启超完全不一样,梁启超是我要为未来的新中国活着,谭嗣同说我要为新中国死掉。在生命的最后,谭嗣同当时应该说是很风光的。
单读:如果谭当时如果没有死,您觉得他会是什么样的状况?
马勇:谭没死,至少这段历史可以讲清楚。我们今天觉得他好像是改革者,为国家献身,但在当时的语境下,不死的话,唾沫星子就可以淹死他。另外,谭家也会很麻烦。他被抓起来之后,和他父亲之间通过几次信件,谭嗣同撇清他父亲和这件事情的关系,实际上他就是用这一种办法来保护他的家人,不让他们都卷到这个里边去。谭嗣同的问题在于,以一个非和平的手段,解决和平变革的问题,这是所有问题的症结。
单读:经过这么多年,您再回看谭嗣同,他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让您特别赞叹或者费解的?
马勇:我觉得谭嗣同不应该这样轻易地做假设性的判断,他是有阅历的人,在哪里都能够玩得转,以他的知识、他的经历,不应该预设立场的,但事实上他就是这样判断了。这是一个让我费解的地方。
第二个,他跟袁世凯的沟通应该是很成功的,两个人很缓和地走,达成了某种共识。但是谭嗣同回来之后,没能够把这个场景和判断分析转达给康有为、梁启超几个人。
比较佩服的是,谭嗣同真的认为人固有一死。我们今天可以想象,谭嗣同死了,我们永远都觉得很厉害,但是他真的活下来,大家很容易就会认为,他还是不行。和梁启超一比,梁启超是我为新中国活下去,因为中国需要我。谭嗣同讲我为新中国而死,因为没有人死,新中国不能来。所以谭嗣同有我们很佩服的地方。
单读:他主动选择死,您不觉得有什么困惑?
马勇:我觉得这是他的身份要他必须做的。他的死对自己的家庭是一个解脱,对这个国家也是一个解脱。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一点谭嗣同还是敢做敢当,没有推脱,我们到现在也没看到有什么反悔式的交代。可能他的生命太短了,已经做得这么辉煌,所以没有什么更多可困惑的了。
单读:谭当时说我眼看着中国被瓜分了,我活不下去,您觉得这话可信吗?
马勇:可信。半年前发生的胶州湾的租借,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不仅德国租借了胶州湾,而且俄国租借了旅顺大连湾,法国租借了广州湾,英国租借了威海和香港。从南海到东海,到辽东半岛,中国整个沿海全部被租借了一百年。1842年,清政府割让香港之后,大家很高兴,英国人求我们割一块荒岛给他。但是1842年之后,当时的清政府再也没有同意过任何土地割让,因为农业文明的国家就这样,对土地看重。1842年到1895年,大家都没办法解决土地怎么利用的问题,外国人到中国来做生意太难了。从1897年12月开始谈,一直谈到来年的3月份,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还有一个办法,租借。德国人当时就同意付租金租。你可以看到,某种意义上来讲,清政府要处理胶州湾、广州湾,解决这些外国投资者过去几十年来想解决而没能解决的问题。但是中国的知识人,没有得到这种准确的信息,所以包括谭嗣同在内的一代知识人,都认为这是国家要灭亡了。
单读:对于一个活在2018年的年轻人,他想去理解谭嗣同的人格或行为,这种可能性大吗?或者说,怎么去理解呢?
马勇:你在网上开辟一下这个问题的话,我估计回答会五花八门。我估计很难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凭什么一定要死掉?能逃就逃了。
单读:或者说,我们在这个时刻谈论他,您觉得价值和意义所在是什么?
马勇:我觉得我们可能从戊戌的教训当中看到,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一个分工合作的社会,每一个人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认为1898年所有问题的症结,就是知识人超越了自己的专业知识指引,做了很多自己没有能力去把握和做成的事情。
我们今天去读康有为的上书,有好多建议,币制改革、国际贸易平衡,但是这些东西在张荫桓、李鸿章眼里面,太小儿科了。这些体制内的大臣,比知识人得到的信息更多、更全面、更重要,他们要么是已经做了,要么是知道而没能做。所以我讲,知识人要守住自己的边界。
当然,政治家也要检讨,政治家能不能有一个宽容心,如果不是这么一个结局,而是通过充分的审判,充分的辩护,这个事情今天还要我们这样讨论吗?不要讨论了。
上海福州路[2]
李天纲:1872年,申报馆在上海是一个新的知识中心。山东路,现在叫山东中路,就是租界的山东路。山东路延过去,那边有一个墨海书馆。再往南一条街,后来又往北移,移到了福州路,边上就是新闻出版书局、报社书局,全都在这儿。
单读:《万国公报》的报馆在哪里?
李天纲:《万国公报》跟墨海书馆很有关系,但是它的报馆是在虹口,后来移到了八仙桥。
单读:这是西学之士最初的缘起地了。像谭嗣同这样的年轻人充满好奇,他们一般是怎么进入这个地界的?
李天纲:谭嗣同那个时候是从轮船招商局的码头,我们现在称为南外滩开始的那个地方,下轮船,进福州路买书,进墨海书馆参观。上海到1870年代以后,就开始有京剧传入,谭鑫培什么的就过来,开始在上海走穴了,这边都是戏园、茶馆。所以谭嗣同到这边来,他也不陌生,可以听京剧,逛茶馆。
单读:所有的激进诉求,总会慢慢消融在消费主义的潮流之中。
李天纲:对,在上海特别如此,但是个变种,因为上海后来变成了全国的舆论中心,新知识的传播中心。
单读:所以这里基本上是知识界的硅谷。
李天纲:最重要的就是福州路。福州路全都是华人,它是租界,可是它里边所有的事业都是华人在做,而且是为中国做。所以我们对租界要有一个恰当的评价,不是殖民地,是殖民地制度,但起了很好的作用。
单读:对,这个地方其实给了他们一种真正的自由。
李天纲:对,有治外法权。所以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单读:像梁启超、谭嗣同他们来到这里,他们的新世界都是从这儿打开的。上海出的那些新书是在哪里买的?
李天纲:就在山东路的附近,每个书局都有自己的门市部,都在摊头上卖自己的书。在康有为自定的年谱里面就记了,在上海吃喝玩乐以后,大购西书以归。
单读:他们的生活还是好。当时作为一个内地的年轻人,突然来到这个地方,对他们会是一个特别新的冲击。
李天纲:年轻人都是血脉偾张,我觉得那是他们想要的。一个人在一种文化里面待久了,他在另外一种文化当中,会有一种解放感。
单读:其实这个知识对他们来讲很陌生,他们是一团混沌地过来,全都是稀里糊涂的感觉吧?
李天纲:谭嗣同他们是稀里糊涂的,花的时间不够,因为传统的知识结构不一样。但是谭嗣同还是蛮有远见卓识的,他抓住了一个信仰的问题,人心的问题,所以他不是提出“以心挽劫”吗?他想把西学当中的所有东西化解,所以搅成一锅粥。
单读:您在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读到他们是什么感觉?那一代年轻人给了您怎样的感觉?
李天纲:那一代的年轻人热情可嘉,他们的政治主张已经开始有些激进,所以那个时候像李鸿章这些老成者,就批评他们少年新进,不是不同意年轻人的政治主张,甚至他们本来的愿望就是如此,但是认为这些年轻人的一些做法不够谨慎。但是那代人,我觉得国学和西学还算是比较平衡,所以整体上当时还是处于一个有希望的阶段。
章太炎这样的国学和马相伯这样的西学是能够结合在一起的,两者也相互欣赏,不算是势不两立,但是没真正地融合在一起,这当然是清朝体制的隔阂问题。这两拨人没有合在一起,我觉得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损失。其实当时可以共商、共议,弄出一套比较好的关于未来的方案,所谓的“顶层设计”。这个没做到,导致戊戌变法的失败,随后就糟糕下去了。
单读:谭嗣同跟这些人又不太一样,您研究上海史,您是怎么看他的?
李天纲:我觉得无论是谭嗣同,还是康有为、梁启超,都是热情有余,而才干不够,才干不是指他们个人的智慧、能力、知识,而是知识结构有问题。他们对整个中国的未来走向并不是太清楚,如果戊戌变法的时候,把年轻人的精力、才干、热情,和上一代人的智慧、远见卓识、熟门熟路拼起来的话,这个变法说不定还可以搞搞。
单读:某种意义上,上海迅速地政治化,是跟1895年的《马关条约》有关系。
李天纲:非常有关系。对于《马关条约》的签订,上海反应最强烈。其实当时中国很富,在1914年有一个统计,当时中国的财富总量是排在大英帝国之后,在美国之前的。但是政治怎么往前走,怎么适应这个环境,众说纷纭。所以这使得上海的地位在后来戊戌变法的时候,就变得非常重要,大家都过来了。
单读:包括那种自由感。因为上海是一个崭新的城市,它没有过去的束缚。比如说像谭嗣同,他们那么想打破三纲五常这种伦理的罗网,上海给他们这样一种自由。
李天纲:对,上海就是这样。康有为的说法叫“保国、保种、保教”,这是一种保守主义的说法。保什么呢?用什么方法保呢?我觉得谭嗣同的意见更好一点,虽然激进。他年轻嘛,胆子大,当然也是刚刚接触西学,有热情,所以要用西学把它融进来,把佛学也带进来。
单读:大杂烩。
李天纲:那一代的年轻人想法多,因为中国忽然展现出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想象空间很大的。
单读:您希望生活在那个时代吗?
李天纲:我蛮希望,其实我最希望生活在1930年代,抗战前夕,整个通商口岸地区比较欣欣向荣。我认为市民社会在辛亥革命以后,已经慢慢地成熟,经过几十年的运作更加成熟了。
单读:在现当代,从您的角度,怎么去重新想象、理解谭嗣同呢?
李天纲:我没有从这个角度多想过。我觉得谭嗣同给中国的戊戌变法留了一块纪念碑,他很明确,他必须做一个牺牲,来确立这样一个纪念碑。
单读:您觉得这样的烈士精神真的很必要吗?
李天纲:对他个人来讲,我们没有办法阻拦他。但是整个社会需要一个慢慢的、渐进的改革过程。当然,你不能责怪谭嗣同,某种意义上,我们也不能说后来章太炎主张的革命就是错的,因为你没得选择,历史来选择。梁启超说谭嗣同是清末的一颗彗星,很亮,很耀眼,一下子就过去了。其实我们不希望有这样一个人物,对个人是一个悲剧,对时代是一种浪费。
上海龙华寺[3]
单读:1897年,在谭嗣同偶尔来的时候,龙华寺是怎么样的?
成庆:那个时候,龙华大概跟居士佛教的关系比较远,近代士大夫跟佛教寺庙的关系非常有趣,他们不大进入具体的寺庙,一般都是通过居士士大夫的关系网络来互相交流佛法。
单读:两套系统。
成庆:对,所以是很不一样的。
单读:回到那个时候,康、梁、谭20多岁,30岁左右,他们面临着巨大变化的时代,你体会他们的心境,到底是什么样的?
成庆:谭嗣同是1865年生的,他受到的最大的刺激就是光绪二十一年,甲午战争跟《马关条约》的事情。他在1896年来到南京,遇到了杨文慧,杨文慧属于曾国藩幕僚这一系,这一系里面有不少佛教徒,佛教对于他们大多数而言只是个人化的信仰。所以我觉得他们不仅仅有知识上的兴趣,也是因为当时的世道对他们的生命有一个很大的冲击力。
对于谭嗣同,我觉得一方面跟他从小的生命遭遇有关系,因为他十来岁的时候,他的母亲跟兄弟纷纷去世。后来,他个人科举不顺,世家子,但是仕途不顺,所以他性格桀骜不驯的一面就特别突出。
单读:你怎么评价《仁学》呢?它是谭嗣同一个巨大的努力。
成庆:《仁学》整个成书时间非常短,它有很多洞见,但是它的拼凑性也很强。我个人认为,他是那一代知识分子里面,比较有深度、没有任何负担、抛开儒家正统去探究的人,面对一个所有思想资源全部集中的时代,他能够重新把一些中国人的生命问题、宇宙观问题、人生观问题,重新剖露出来。
为什么谭嗣同这样的性格在中国人的生活当中很少见到?因为他在那个时代里面,把资源结合起来,成为他个人的一个展现。但是后来中国人的主流思想,其实都没有在根本上重新探究中国人的生命观。谭嗣同有点不一样,他接受的儒家训练不是太强,凭兴趣看书,能够抛开所谓的整个儒家学统道统的负担。如果按我的解读,谭嗣同是重新把中国人的生命问题、精神问题暴露出来的一个代表,而不仅仅是他为了革命流血。
单读:所以你觉得谭嗣同的思想遗产,某种意义上被遗忘或者低估了?
成庆:对。后来对谭嗣同所有的界定,都侧重于他为革命流血,这样的说法把他狭窄化了。我觉得谭嗣同是中国晚清时代,传统精神开始瓦解、新的主流秩序还没有产生的时候,出现的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所以看他的《仁学》,就不能从知识的角度去看,要看他问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他赴北京告别妻子李闰的时候,基本上相当于一次诀别,他有时刻赴死的决心,这样的心态在传统儒家士大夫中间是不太有的。
单读:所以你认为,在前往北京之前,他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
成庆:对,我觉得他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有光绪帝的认可。另外一点,他也知道这条路可能会非常艰难。
单读:怎么看他这种矛盾性呢?他的《仁学》里面对君主制剧烈地批判,但是他又期待光绪的接见,或者光绪能够做出改变,你觉得矛盾吗?
成庆:我觉得他们那一代人统统都有这样的倾向。按照今天人的思维,我们对体制有不满的话,有两条路径,一条路从社会开始,一条路从上层开始,这两条路都是可行的。但是你发觉,那个时代,无论是康,也包括谭,其实都指望以一人之力来改变,光绪帝大概是唯一的机会。因此,他承认光绪帝并不意味着他承认君主制,而是他认为这是改革的唯一动力,他深知从底部运作是多么困难。我想他接到光绪帝的任命之后,心里一定想的是,我有机会通过上面来去改变这个国家。我觉得是不矛盾的。
单读:他在《仁学》里面表达了对传统纲常伦理的唾弃和厌恶,但是他在死前,又尽力为他的父亲着想,包括他曾写信,非常欣喜地告诉李闰,他们父子关系和缓了。这种矛盾是那代人普遍的矛盾吗?
成庆:其实对他跟他父亲之间的关系,要进行非常深的分析。他的确是讨厌功名,但是在他的成长过程当中,他的父亲帮他捐补候补道,他还是接受的。所以,他仍然没有脱离这样一个大的秩序,他没有走得那么彻底,我觉得这是他入世性的体现。入世性是什么?他只有依附在这样的一层关系当中,才能够推行很多东西。他没有表现出我们后来革命年代走出家庭、走向完全不可知的社会的革命氛围。我想那一代人是无法脱离的。
单读:我们想象一下,如果他没死,按照他的性格、知识结构,他会怎样呢?
成庆:我觉得按照他的知识结构,如果去到日本,会不断激进化,当他完全失去力量后,就自然地消失。他一定是这样的性格,他不大会像梁启超这样容易变化身段。
单读:他死了一百二十年了,现在的一代人想去理解他的话,有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方式?或者说,在这个时代理解他的重要性在哪里呢?
成庆:对我来讲,是要从谭嗣同那里重新去挖掘一个现在中国人仍然面临的问题。也就是说,当你面对一个时代以及个人生命大的变动的时候,你该拿哪些观念去应对?传统的儒家有没有这股力量?科学有没有?宗教呢?
所以我想,如果今天的年轻人要重新去理解谭嗣同的话,就是他在那种极端的环境里面,如何应对他生命当中一些重要的关口,比如说尽管每个人不会都面对那么激烈的选择,但是同样面临生老病死这样一些普遍性的问题。中国人对死亡,其实在不断地遭遇,不断地回避。谭嗣同没有,他是主动去面对这个问题,他有点像生命典范,他的生命很短促,但是有光彩。
单读:他们那代人在一起聚会,可能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谈各种国家危亡,谈新的知识。你觉得他们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呢?
成庆:这个问题蛮难回答的。他们有一个普遍的共同性,他们充分感受到中西之间的冲突。那代人有很不一样的看法,这个世界是跟他们相干的。这种态度使得当时这批接受佛学的人有两种倾向,一种是相对保守,有一种遇到时势变化的那种挫折感;而谭嗣同虽然对佛学有那么强的信仰,但是他的入世性明显地比这部分人强,他不想离开传统士大夫的入世。
单读:当你最初听到网络上传“佛系青年”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成庆:我觉得跟佛教没太大关系,但是它反映了这个社会普遍的挫败感。因为我们在第一线接触大学生,大学生那种生命中的挣扎和追逐,背后隐藏了一个非常大的空洞,这个空洞就是我不成功就必定会被抛弃,这种挫败感才形成“佛系”。这些讲佛系的人,常常都是拿佛系来自我消解跟调侃,但是他们的追逐心绝对不佛系。
单读: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在谭嗣同身上找到强烈的共鸣才对。
成庆:对,但是他们的反叛常常会内化为一种段子,戏谑,是被动型的,很少有人主动重新定义这个世界。现在的年轻人太主流,太追求一种被社会界定的理想生活,这是他们最危险的部分。
湖南长沙、浏阳[4]
单读:其实我挺好奇的,在当地,在长沙、在浏阳这个地方,你们是怎么看待谭嗣同的?
任大猛:谭嗣同其实是我少年时期的偶像,我曾经就想成为一个像谭嗣同一样的人,那种青春和热血。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发现生活不是那么一回事。
单读:比如你跟当代浏阳人接触之后,你觉得他们跟谭嗣同世代浏阳人之间还有比较强的连续性吗?
谭伯牛:我觉得当代跟那个时代有个很大的不同,我们整体比较隔绝。但是可以横向比较,比如说湖南的话,我总认为长沙不代表湖南,往西边走,湘中那一带,就是今天的娄底、邵阳、益阳等南部的一些地方;往东边走,就是浏阳这边,甚至还有一个茶陵,我觉得这些地方的人更代表我所理解的湖南人。
单读:或者说,一个生活在2018年的20多岁的年轻人,如果想理解谭嗣同,应该怎么办呢?
谭伯牛:估计比较难。因为首先,谭嗣同不是一般人,用我们今天的话讲,他是高干子弟,全国性的晚清四公子。还有,他有一个湘军的背景,晚清的时候,50%、60%以上中央省的高官都来自湖南。他本来就跟一般的年轻人不太一样。
单读:对,有个巨大的网络。
谭伯牛:有个巨大的网络。他同时也是一个批评湘军最严厉的年轻人。
我对谭嗣同有一个理解,我觉得他挺有朋克精神的。
单读:他有的,他是摇滚精神。
谭伯牛:他要追求一个真理,坚持一种他认定的原则和审美,这一点他做到了。当然这个跟天赋有关。严格地说,谭嗣同年轻时候的才学,比不上谭延闿,也比不上江西的陈三立,但是他跟他们关系非常好,包括梁启超那样的人为什么跟他有交往呢?就是他的这个精神和个人魅力吸引人。你看他到死亡,“万古变法流血,谨自嗣同始”,那不是爱国那么小的概念,也不是古代的忠君思想,那就是自己内心有一种充满了审美艺术的、有关摇滚朋克的精神。
单读:特别浪漫的一个人。
谭伯牛:他跟大多数人不太一样,所以我觉得我们今天理解他,最重要的就是要理解那种真正摇滚朋克的精神,这已经不仅仅是政治或者学问所能够涵括的了。我觉得谭嗣同每天都是精力旺盛的。那会儿各种因缘际会,在北京又认识皇帝,皇帝还对他印象好。他确实想干一番大事业,不需要别的,他天天已经很亢奋了。
单读:你觉得他是不是一个受不了平淡生活的人?
谭伯牛:看梁启超给他写的传记,当然是觉得他受不了日常生活,你看他每天那种自虐式的行军。
单读:所以他是不是挺迷恋痛苦的?
谭伯牛:应该是,不然你怎么解释他主动去死这个问题。当然我们现在很难讲谭嗣同有什么信仰,但是他最终的选择,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变法而死,还有更隐秘的东西藏在其中。有些隐秘的东西可能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可能因为不明白才用死亡去做选择。
单读:对,我觉得是有一个隐秘的动机,但一直好像没有被好好探讨过。19世纪末的那个年代,湖南那些士大夫文人之间是怎么交往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呢?
谭伯牛:日常交流就是以写信为主了,门童一天能跑好多趟。那些来自中央朝廷最高政治权力的信息,也是通过书信的方式来传达的。另外一种就是定期的聚会,聚会的理由各种各样,都很风雅,就像北京的士大夫一样,大家总会去法源寺、大觉寺那些不错的寺庙里喝茶。
单读:我还是想聊聊科举的事。谭嗣同是一个看起来很自由,但实际上内心很紧张的人。他的科举连续受挫,你觉得这种受挫对他的影响是什么?
谭伯牛:科举受挫所产生的影响巨大,因为那个时代不通过科举就进入不了主流社会,做不了官。而且以前官学是一体的,我们讲纱帽底下好题诗,就说这个人官做得大,学问也大。通过不了这个考试,表示你的学问也有问题,你学问有问题,你这个人可能也有问题,做不了事儿。你说压力是不是很大?这对你的人生都是一个否定啊!谭嗣同后来是捐官的,光绪末年捐官多,康梁俩师徒曾经也为此惆怅过。
单读:你觉得这种接连的挫败感,对他思想的激烈化,有直接的影响吗?
谭伯牛:肯定会有一点的。他会很尴尬,尴尬了之后会不会恼羞成怒,郁积胸中?我觉得还是会的。
单读:或者至少日后强烈的愤懑跟这有巨大的关系。
谭伯牛:当然了,还有一点嘛,是他的经历也跟别人不太一样一点,我觉得他在北京的经历很重要。在那个时候,可能真正的忧国忧民,保君、忠君、爱国的心就来了,那个已经可以暂时忘掉这个东西。权力很短的!
单读:但很短那段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月吧?
谭伯牛:虽然很短,很刺激嘛!
单读:对,最后一个月真的是非常刺激的一个月。
谭伯牛:你想,30岁出头的人,突然天天跟皇帝在那儿聊天,想干什么皇帝都同意,对不对?京剧唱腔里面的词叫“重整朝纲,要把奸臣去掉”,他们当时有这种计划。
单读:他在菜市口作为逆臣被杀掉,这个消息传回来,当地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非常恐惧吧?
谭伯牛:浏阳本地人不会太恐惧。如果慈禧真要办你们,她要办什么?因为真要将康党赶尽杀绝的话,要抓多少人?这个是大逆不道之罪,有核心,有后援,还有外围那些人,这种消息传得很快,康梁突然跑了,当时也带了一批人跑,但那些人名气没那么大,感到恐惧的就是这些人。
但在浏阳县的家乡人中,恐惧很快就散掉了。我觉得慈禧这一点其实挺明智,每一次不管是政变还是镇压,她都没有扩大。
单读:我们在这个地方,岳麓书院,它是中国传统的某种象征,是学术权力和政治权力的高度结合、统一。你认为,儒家传统的影响对于谭到底有多大?尽管他以一个激烈的反传统的姿态出现,但实际上是深受其塑造的。
谭伯牛:首先我认为,我们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用的并不是儒家的东西,如果按孔子说的去做人,那你就是一个很刚正的人,刚正的人每天不都得头破血流嘛,简直活不下去;我们真正运用的入世这一套,是道家的东西,齐物、逍遥、无可无不可;而用来统治的,又是法家的那一套。儒家只是用来背书,做一个装饰品,是一种理想,但是我们不能那样做,对不对?臣子也是一样,偶尔出现一两个特别坚持儒家传统的人,那就会成为海瑞这样的人。谭嗣同虽然说反对的是儒家,但其实他的行为更像一个儒家的烈士。他反对的可能是道家那一套,是日常行事,但是他又把佛、道引入进来批评儒,所以这就是他比较混乱的地方。
北京菜市口[5]
单读:你最初对谭嗣同产生兴趣是什么时候?
张维欣:13岁吧。
单读:为什么呢?
张维欣: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在历史书上看到了他的照片,还有他的一些生平事迹的介绍,就觉得他跟历史书上别的人不太一样,所以对他产生了比较特殊的兴趣。上了高中以后,就很浅显地从网上和书上了解了他的基本生平。等到上了大学,就把志愿报到湖南去了,觉得要去他家乡上大学,那时候确实比较喜欢他了,他已经是我人生当中的灯塔、偶像了。
单读:你特意去湖南上学,他对你最大的诱惑是什么呢?
张维欣:最开始是因为他的就义精神,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能够维系我这么多年研究他、喜欢他、追随他、做有关他的事情的,绝对已经超出了他的就义精神范畴,更多吸引我的,应该是他的人格、才情、魅力、思想,以及他跟别人不相同的这种高度。
单读:最不相同的是什么呢?
张维欣:在我个人看来,应该是他的冰清玉洁,他的这种纯洁体现在他外在和内在。还有就是他天生具有的这种浪漫主义情怀,他是个非常浪漫的人,追求美,追求爱,爱与美结合于一身。他是一种大爱,不光是去爱苍生,爱天下,爱普通民众,更多是去爱世间万物,包括兄弟姊妹、夫人、父亲。哪怕这个世界对我不好,我还会抱之以歌,他有这样一种别样的情怀在其中。
单读:你对谭嗣同的这种热情,你的同学们或者你的同代人会觉得很奇怪吗?
张维欣:我一般不太在同辈人当中说这个事情。除非有朋友表示出了兴趣,我会给他们讲一讲。因为喜欢谭嗣同的人大都是爱好广泛、很爱读书的女孩子,她们肯定不会以我为异类,而会以我为同道。
单读:这种情况方式有点像日本少年看坂本龙马的漫画,有很强的投射感。某种意义上,谭嗣同被二次元化了。
张维欣:非常二次元,二次元人物没有之一。因为在他的世界里面,我们可能感觉到与现实生活的一些差距,现实生活是不完美的,但是我觉得他始终是我们心里的一方净土。
单读:那所有的人都有黑暗面、缺陷,他的黑暗面是什么呢?
张维欣:我觉得他的情商有点低。有一次,他跟一帮朋友聚会,把他的朋友挨个夸了一遍,就落了一个人没夸,那个人回去写日记骂他,说他神经病。我觉得他这个人,就是我不喜欢什么,我就不喜欢;我喜欢谁,我就好喜欢。他是一个感情特别充沛、丰满的人。
单读:更符合二次元的人设。你觉得他如果活在现在的北京,会是什么样?他会非常愤怒吗?会让人失望吗?
张维欣:我觉得时代造英雄,他是那个时代造就出来的一个英雄,他如果活在现在的话,应该是个工科男吧,因为他对工科的兴趣好像特别膨胀,已经到达了癫狂的程度。
单读:你去转了那么多不同的地方,你此刻坐在这儿,前面就是菜市口,他离世的地方,你是什么样的感觉?
张维欣:我一般不会来这个地方,除非在他的祭日,或者类似于清明节这样的日子。
单读:如果他活到现在,你们肯定会是很好的朋友。
张维欣:会一起做事吧。
单读:会想跟他谈恋爱吗?
张维欣:那肯定啊,能不想吗?
单读:现在你觉得你理解他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张维欣:差不多都能理解。有困难的是佛学方面的东西,我们就算是看得再多,它的很多内在的东西,我们也理解不到位。因为谭嗣同写的诗会给你感觉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他在翻回头来看这个世界。“死生流转不相值”“直到化泥方是聚,祗今堕水尚成离”这样的句子,以我们的年纪和阅历,还有对于哲学经典的理解,是达不到他的层次的。
单读:你觉得谭嗣同会喜欢你们这代年轻人吗?
张维欣:应该会喜欢吧。
单读:为什么呢?
张维欣:因为他是一个特别有脑洞的人,我们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脑洞,我们觉得我们的脑洞跟他的脑洞是对着的。
单读:什么地方最对呢?
张维欣:谭嗣同是个很天马行空的人,他经常提出一些理论,让别人会觉得,这人有病啊,但是我们就会觉得我们可以理解。别看我们差了一百二十年,我们这帮年轻人跟他们那时候的那帮年轻人,脑洞是对得起来的。
单读:那你觉得,你们这代年轻人跟19世纪的90后相比,差什么呢?
张维欣:我觉得我们差的东西太多了,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他对于哲学的理解,他的文学造诣还有科学上的理解,比我们这代人强太多了,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只能说跟他对得上话,我们能理解他。比如说他赴死,很多人理解不了,但是我们能理解。
单读:怎么理解呢?
张维欣:他做这个事情之前,没有考虑这个事情值不值,能不能达到我预期的效果,能不能达到我的两个目的,一个是“酬圣主”,一个是“召后起”。他想要的就是我要去死,要去用我的血唤醒国人,他的死不光是烈士对于革命的献身,更是一种哲学家对于理念的致敬,所以他不会去过多地考虑我的死值不值,而是去考虑我愿不愿意。
他的理念是什么?是“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什么叫平等?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生与死都是平等的,消亡与存在是平等的,他并不认为生就是存在,死就是消亡。他还认为我是一个小我,但是我的理念、我身后的这群人是一个大我,小我在大我中间,因为我死,他们的生才有价值,生与死是一对要相互成全的概念。所以我认为他的死其实就是生,他是真正的向死而生。
单读:你觉得你们这代,大家普遍还有对这种大我的追求吗?
张维欣:我觉得没有,大多数人都是在追求小我。我也不能说追求小我就是不对的,只是谭嗣同的选择就是,大我重于小我,他的思想是这样子的,我们的思想也是这样子的,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事情或者理念,需要我去献身,我一定会去,只要这个大我是我所认可的。
单读:会担心他这种想法被滥用吗?被20世纪的各种革命。
张维欣:当然会了,已经被滥用过了,也没有什么好继续担忧的了。已经是最差的结果了,还能怎样呢?
单读:你觉得理解他、研究他,对你们生活、思维方式的改变是什么?
张维欣: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上有很大的改变,比如说他造就了我很多爱好,我喜欢上科学、学工科也是因为他。还有我喜欢上诗词、文章、历史、天文,尤其是天文,我走了很多地方。还有一个点,他对我有非常大的影响,我觉得我有了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信仰。我认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其他人做的一切事情都应该是自由的,人与人之间应该是自由而平等的关系。
单读:你觉得未来,谭嗣同这个形象会越来越受到认可和欢迎吗?
张维欣:我做的这些事情,就是希望扭转大家对他的刻板印象、脸谱印象。他在历史书里的形象好单一,就是为了革命流血的烈士形象,我不喜欢这个形象,我觉得它好没有人味和人情味。我更希望大家了解,谭嗣同是一个温柔、多愁、敏感、悲观、浪漫的人,追求真理,热情似火,纯洁若冰霜。下一代的人,最好能更关注他这个形象,而不是只关注他为革命献身。
注释:
[1]对谈者:马勇,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员。
[2]对谈者:李天纲,复旦大学教授,历史学家,上海史专家。
[3]对谈者:成庆,上海大学历史系教师。
[4]对谈者:任大猛,长沙民俗研究者;谭伯牛,近代史学者。
[5]对谈者:张维欣,寻找谭嗣同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