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导读:刻舟求剑人[1]
朱天心小说印象
王安忆
二〇〇二年在台北文化局,曾经与台湾女作家朱天心同台文学讲座,有听众提问朱天心,为什么在她的写作中,故事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几乎难以寻找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朱天心的回答是,好比古代寓言中的刻舟求剑,她一直等待在她的刻度上遇到一个故事。我就用这句成语作为我的题目,来谈对朱天心小说的印象。
我主要是以《古都》为描述的对象,在谈《古都》之前,先说一下《威尼斯之死》,算作引言。在《威尼斯之死》里,我看到一个写作者从一个空间移到另一个空间,寻找着能够让他从容写作的地方,就好像一个急着下蛋的母鸡,找着下蛋窝。他不知道这地方应该是怎样的,只知道这地方不是怎样的。他先是在旅居的威尼斯漫走,绕过那些著名的名胜,每一处名胜都已经在无数称颂中烂熟于心,要在匆匆中得一点新鲜的经验几乎无望,他用“践踏”两个字来形容威尼斯之行;接着是在本土东部的海滨隐居两年,时间且变得过奢,在这几近蛮荒的世界里,他的所得是写作一篇小说,却被慧眼窥见出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投影。他回到台北,台北能够提供他思想与虚构的落脚地是不计其数的咖啡馆。第一个咖啡馆,突然涌现的“大哥大”(小说写于上世纪的一九九二年,“大哥大”开始风靡全球)打扰了他;第二家咖啡馆里,维多利亚式的装修把英国文学因素渗入了写作;第三家里上海籍遗老们的闲谈占领了他的故事舞台……最后他终于找到一家咖啡馆:没有特别的风格,或者说拥有太多的风格,于是互相抵消,这家咖啡馆的名字叫作“威尼斯”。事情又回到了威尼斯,写作终于在这四不像的“威尼斯”艰难跋涉下去,每一种元素都是名不符实,就是这种变形给予了他新鲜的假象。这是一个关于想象的难产的故事,用人们常说的“元小说”的叙述方式,不同的是没有故事,只有故事的故事,它描述了故事产生的困境,那就是几乎所有的经验空间都已被占有,就是说“被践踏”,而且层层叠叠,压在人类活动的考古层下,都是第二手,甚至第三手,无从触及直接的原始的感受。故事的资源竭尽,刻舟求剑人将向何方?
就像方才说的,《威尼斯之死》是故事的故事,那么我将《古都》当作那个企图讲述的故事。我在《古都》里辨认着故事的面貌,我以为故事的形态应是日常的生活,是以人们的通识为讲述方式。我首先辨认出故事中的人物,那个人有时叫“你”,有时叫“我”;时间假定在写作的一九九六年,事情是那个“你”或者“我”,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回忆是以这样一句话开始的:“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于是,我们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人和事都不复存在。大约和所有发展中的地区一样,个别性全湮灭在全球化的图景之下,那种自然演变中细腻的过程,所留下的小小的日常状态的里程碑,涤荡而尽。历史如此疾速地前进,个人的记忆本来只是历史的局部,可现在反了过来,历史成为记忆的局部,周期之短促,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在这全球化大一统的主题底下,其实又隐匿着个别的情节,来自共同发展中的不同命运,这些命运改变着现代化整齐划一的外形,使之涣散了。比如“你”小时候在台北这东亚城市里的小小遭际,却在二十年后,猝然出现在地中海城市的开罗——一对意大利年轻夫妇带着馋嘴小孩买街边零食,“你”说:“原来他们迁徙到这儿来了。”“你”的回忆活动似乎也是生发在这两不相干的开罗行旅中。再比如,“你”坐在京都旅馆的餐间里,对着窗外的行人过客说一声:“回来啦。”而这个国家已经与你生长的地方断了往来,可是“你”或者“我”,却和闺中好友,移居美国的“A”相约在这国家的旧都见面。故事应当是在这里展开,“你”或者“我”来到京都,等待“A”来到,相聚和叙旧,回忆的活动将不再只是以思绪的方式呈现,而是具有了物质性的情节。等待“A”就好像等待戈多,无尽地延长着。不过,有了一个具体的等待对象,终究有了较为具体的细节,与“A”的往事历历再现,再说,等待本身也不失为一种情节。就在这等待中,“你”或者“我”流连在这异乡城市,然而,奇异的是,一些在故乡遗失的场景竟不期然而出现,就像在开罗看见的那一家三口。你们高中时穿着校服坐过的红砖道;年轻时流行过的歌曲;那些地方用“你”的话说,就好像“你已经过门不入好多回了,但它总是在那儿,真叫人放心”。“A”终于没有来,这种约定犹如约向虚空茫然,居住在地球两端的人,在第三地见面,听起来就很玄。没有等到“A”,却也不尽然失望,有意外的获得,“你”或者“我”对这城市的地貌和建制有了新发现;这样说吧,“若把台北古城当作皇居御所,那基隆河便是鸭川,剑潭山是东山,整个台北盆地在地理位置上便与京都相仿佛了”。这就像一个台北的拷贝,应该反过来说,台北就像京都的拷贝,只是蓝图尚存活着,而拷贝已经颓圮了。那拷贝却是以别样的方式颓圮着,就是说,在它之上覆盖着华丽的废墟——全东亚最大的五星级酒店、繁华的嘉年华广场、一家连一家的婚纱摄影楼、“麦当劳佐丹奴三商巧福尼采精品”、“温蒂7-11米雪儿服饰HANG-TEN”……都是新型的建筑材料所建成,在本土的生态上遍地开花,就好像在台湾最后一片湿地上建起重工业园区,出自谁的手?是流亡海外三十年后归来的反抗人士的手笔。开发与草创的日子尚在眼前,转瞬却成了古城,在南方溽热的气候中,兴衰的周期难道就该如此急促?在小说进行的同时,有一条以不同字体时断时续呈现的叙写,到了终结时候,最后的一句,回到同一的字体,进入正文,陡然揭开了谜底,出自东晋《桃花源记》——“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那一句。
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吧,孤绝之地的命运。《威尼斯之死》里难产的蛋这时候终于分娩了,是一枚思想的蛋。过于沉重和急切的叙述欲望,使故事的蛋壳变得薄瘠。情节只在单纯的等待和等待不来之间,游走和遐想,人物戴着面具,只是思绪的化身,没有姓名,没有性格,没有达成关系,因而没有事件发生。只有存在的焦虑、疑惑、检讨、无奈,情绪呈现出戏剧的紧张度,可是依然被更强大的思想控制住了,那是强大到对历史作出判断,承担使命,连思绪这样自由的载体都无法演绎出形象和角色来。文字和结构兜也兜不住,将本来就脆弱的情节的壳撑变了形。在朱天心,现实迫人,危机重重,每一个现象底下都有着无限深的历史渊源,现象显得过于肤浅,不够用的。尤为糟糕的是,在这现象越积越厚的时代,我们怎样去辨别什么才是原始的第一手的现象?小说的织体是现象,现在,我们面对的现象发生问题了,用什么去编织你,我们的小说?在朱天心的刻度之下,是满涨的水,几乎漫出河床,激流涌动,舟船没有一息的停留,与水中剑相逢,只能求之偶遇。难免的,她多少会有故事虚无主义的观念。小说里的故事是模拟生活的现实,现实是有限的,因它多是由普通人创造,而知识和思想却无穷无尽,生生不止,远远超出现实可能提供的方式,可是,没有现实所制造的庸常的躯壳,思想无以寄身。这就像灵魂和肉身的关系,没有肉身,灵魂寄予何处?没有灵魂,肉身又是一具行尸。朱天心小说就很像是一场较劲,看谁能较过谁,这场较劲终是会留下踪迹,这大约就是朱天心的新小说。
提纲 二〇〇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上海
成稿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