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潮汕:生活要像海里的鱼
一 海轰噢
有些地方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可能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去一次,比如海丰,这个广东小县城,若非“五条人”,我根本不会知道它的存在。
但我也没料到我会来第二次。
上个夏天,我从广州坐高铁,换出租车,最后坐上当地朋友的车,来到海丰。我看了红场、陈炯明“将军府”和“五条人”“回到海丰”演出旧址(一个户外的破棚子);吃了当地名食“小米”(蒸制的馄饨),又在朋友家里喝了咸茶,见识了满街乱跑的三蹦子“耐克西”(Naxi, Taxi的戏仿,Na在方言里意“踩”);我就走了,总共逗留了半天。一些碎片印象被我写到了“五条人”的稿子里。
海丰并不靠海,靠海的是汕尾和海丰之间的红海湾,那里已经被开发成了旅游区。上个夏天,在从汕尾高铁站开往海丰的车上,我看到窗外巨大的广告牌。它说,拐个弯朝另一个方向去,我就会看到沙滩和大海。但旅程不是这样安排的。“五条人”在《海风》里唱:“海风噢,海风噢,它吹到哪儿,哪儿就有人在唱歌”,用海丰口音,是“海轰噢,海轰噢……”
夏天南中国的风啊,轰噢,熏熏然。
遂到了春节,每年我最烦闷的时候。听说“五条人”又要“回到海丰”,我迅速纠集队伍,订了机票。然而消息传来,演出因故取消。我正计划放弃海丰直奔汕头,又接到阿茂的电话,他说来嘛。很神秘。
于是大年初二,我又来到了海丰。
这一次我自己驾车。跟夏天比,街上的“耐克西”多了好几倍,不仅“耐克西”,还有摩托车和行人,所有这些都认为自己等于汽车,堂而皇之地穿行在机动车道中,各种喇叭轰鸣。我们刚从寂静黑暗的高速路上下来,立刻头昏脑涨,便把车丢在旅馆路边,步行去吃牛肉火锅。
夜空澄明,空气湿漉漉,是南方绵软的冬天。走在街上,我刚想说点诗意的什么,没有任何征兆,大雨浇了下来。我们浑身透湿地在一个路牌下站住,绝望地看着几百米开外的目的地,霓虹招牌上两个大字:“牛店”。
两辆“耐克西”载我们到了牛店。牛肉丸火锅滚起来的时候,大雨浇在铁皮屋顶上,声如擂鼓,对面不能语。我埋头吃啊吃啊,蓦然一抬头,四周一片安静,雨就像被谁挥掌收走一样,停了。
海轰噢真是铿锵。街上各种车各种喇叭叫个不停,旅馆楼道里,有台电话“铃铃铃”,平均每半小时响一次。年轻的女服务员“啪嗒啪嗒”跑过来接起,掷地有声地聊上半天。我整夜睡不好。
大年初三,“回到海丰”专场演出本该举行的时间,在海丰郊外一所中学的礼堂——演出本该举行的场地,我来看“五条人”彩排。演出照常举行,仁科和阿茂说,“全套!”从内蒙古赶来的鼓手和从广州赶来的贝司手站在一边憨笑。
礼堂中,红绒面椅子一排排几乎全空着,前面两排坐着纪录片团队、零星几个混进来的歌迷,和我们。我溜出去吃晚饭的时候,阿茂正在化妆。搞全套嘛,他说。仁科的红衬衫笔笔挺。
演出很好看,虽然没有观众,没有掌声和喝彩,依然很好看。我坐在观众席看着“五条人”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唱,想象往年盛况。虽然我很享受坐着听演唱会,但一支乐队在家乡是应该有POGO的呀。
为纪录片效果,安可的时候,我们被导演轰了出去。站在舞台一侧,我看着台上一条五彩斑斓的龙在舞,“阿兄呀,你拜啊老祖公是哪个朝代的啊?唐元宋明清,民国,共和国,都有!都有!”最后一首,他们玩得兴高采烈。演完鞠躬,大摇臂一扫,镜头里,观众席空空。我偷偷笑了。
看完演出,我在黑暗的校园里走了一会儿。这所私立中学在海丰算是颇昂贵,各种设施都很齐全。我站在塑胶跑道上深呼吸,现在安静,海丰的喧闹很远,更远处有海的意识。
当晚我们在当地一个泰国饭馆吃老板赞助的庆功宴。饭馆设小舞台,一名花臂摇滚中年抱着吉他,唱八九十年代流行的粤语歌。我们鼓掌,他笑笑,眼神犹疑。他有多大岁数了呢,我想。在“五条人”喝多之前,我离开了那里。听说后来舞台被“五条人”攻占,他们把当晚的演出曲目又唱了一遍。
那晚我睡得不错。早上起来发现,楼道里的电话机不知被谁拔起,剩下电话线徒然垂着。真是简短节说,粗暴高效。
当地朋友说,因为过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了海丰。街上各种车编筐一样交错穿梭,我看着全是千钧一发,却也纷纷脱险。一种极难掌握的自发秩序。我只好频频踩刹车,频频出冷汗。一辆摩托车擦过我,在路中间调了个头,喷一口黑烟,跑了。连同司机,车上一共四个人。骑车的小伙子戴蛤蟆镜,叼着烟,表情肃穆,好像随时能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吉他。
小雨飘了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止了。
我们在海丰最大的粤菜馆“隆隆金大酒楼”吃午饭。这是我平生进过的最大的酒楼,曲曲折折地分很多区,平铺的话,我猜面积应该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去一次洗手间要靠导航找回饭桌。
每个大圆桌几乎都是家宴。黑黄又矍铄的老人怡然吸着烟,男人们把车钥匙和手机摆在桌上,女人抱着最小的娃喂奶,大些的孩子们攀着椅子上上下下。桌上杯盘空了,一家人还围坐着,不走,也不说什么话。茶又暖又香。这个酒楼是一大堆热腾腾活生生的宗祠。
酒楼老板却是个年轻人,在他的办公室,我翻看了一会儿布列松影集。“五条人”的无观众演出就由这个年轻人赞助。他掏出手机,让我说几句话,用在纪录片中。我想了好一会儿,说这场演出可以被看作一个作品,去满足各种热爱阐述的当代艺术解读家。我说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仁科和阿茂会在海丰长出来,又必须离开这里。我还说,第二次来海丰,我对“五条人”的了解似乎更深了一些,如果现在写他们,也许我会写得好一点。
驱出海丰走上高速路时,我松了一口气。也许是惯性,我在车里继续放着“五条人”的歌。直到现在,如果不看歌词,我能听懂的海丰话也只有“海轰噢”这么一句。我想着我是怎样来到海丰,试图寻找他们吸引我的那种充满野性的自由和灵气,我找得浅尝辄止,写得笨拙不堪。这块土地对我而言太陌生太奇异,我没法从血脉中亲近,我只能尝试去触摸歌里的温存与隐痛。就像我自己的故乡,我拒绝它,我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想离开它,但是走到哪里,我都随身带着它。
二 老爷游街
“糖葱薄饼——! ”糖字拉得长长,葱字顿一顿,薄,一个轻微的爆破,然后“饼——”音发成BIANG,压向鼻腔,先扬后抑,扁扁的一声娇憨。午后,一个老人在糖葱薄饼摊子后面叫卖,摊子在南澳大桥的澄海入口处。我堵在车流里,听叫卖,午后阳光暖洋洋。
南澳大桥历时五年建造,在2015年元旦通车,将汕头和南澳岛连在了一起。糖葱薄饼的历史可要长得多,据说它流传于潮汕民间已超过四百年。薄饼是小小的白色面饼,糖葱其实是葱状的糖,由白糖和麦芽糖蒸煮提炼而成。三张薄饼卷几块糖葱,再撒上碎花生米、黑白芝麻,加上一根香菜,包起来,脆,韧,甜。
我刚打算下车去光顾老人的摊子,前面的车窜了出去。自南澳大桥通车之后,南澳岛便成了汕头人民的度假胜地,每逢假日,这座大桥便堵车,譬如现在。
最终开上南澳岛已是晚饭时分。我在环岛山路上飞驰,想着这一晚,除了海鲜大餐之外再无盼头,后座的朋友挂了电话,兴奋地说,吃完饭,去营老爷!(营:潮汕方言词;古义“回绕”)
潮汕人民称神仙为老爷,我特别喜欢。天宫各位都成了自家亲戚一样。潮汕的神仙尤其多,我听说过的城隍、关帝、妈祖、南极大帝、吕洞宾……我闻所未闻的三山国王、安济圣王、双忠圣王、雨仙爷、水仙爷、龙尾爷、珍珠娘……各种老爷共聚一堂,一起嗑瓜子看春晚。每逢节日,老爷们受过祭祀,被请出来上轿,抬着在领地巡视一番:“老爷您看看,这一年干得不错吧?”“嗯,不错,不错”。一一看完,再回庙里,放心坐着,等下一年。这是营老爷。
吃过饭,我们往深澳镇的深处走。两位警察抽着烟,给我们指明方向,慢慢走咯,他们说,会闹到早上四点钟咯。夜色深了下去,经过一片幽暗的湖,人烟稠密起来,家家户户开着门,门口挂一辫粗粗的爆竹,阖家老小在堂屋内坐着喝茶。
我们冲最热闹的地方去。走几步,就遇到庙或宗祠,门口摆着肥大的粉馒头和各式鱼鲜果品,小孩子兴奋地奔跑欢叫,门里的老奶奶挥手招呼我们进去喝甜茶。
何处爆竹炸响,老爷就到了何处。以村为单位,老爷分好几队,在镇子里分头转悠。我在镇中央的政府广场看到最为雄壮的一条。几千响的鞭炮砰砰砰,广场层层叠叠站满了人,一直堆到旗杆下,中间分出一条窄巷给老爷。最前面一名玄衣鼓手,队伍停下,鼓手郑重地擂起鼓,男孩子们金黄的狮子和龙就舞起来了!烟花蹿上天,一大朵一大朵花团锦簇。队伍动了,鼓手将鼓槌交给助手,傲然走在大鼓后面。他长得很英俊。我猜他一定是经过民主选举才上任的。各种老爷,面孔粉嘟嘟地坐在花车里,花车用彩灯装饰着,连着电线,后面三蹦子拉着小型发电机。又一辆三蹦子专门拉音箱,大声唱歌。老爷们颤巍巍地、威严地走过去,一副想笑又憋着的模样。后面是七彩花灯,一人多长的龙虾、石斑鱼、大螃蟹。螃蟹摇头晃脑。鞭炮放完了,又挂上一辫,砰砰砰!一队五六岁的小女娃挑着双花篮,穿红彩衣,头顶双髻,脸上涂胭脂,架副太阳镜(这是怎么回事?)。
队伍最后,一面国旗护航。
广场站不下,年轻人爬到房顶上坐成一排。女孩子都精心打扮过,凑在一起笑语晏晏,男孩子在另一边,一脸木然,假装不在意。他们互相瞟着。砰!天上绽放一大朵烟花,少男少女们一起仰起头看天。
我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看花车里各种奇怪的老爷。舞狮舞龙的小男孩英气,挑花篮的小女娃稚气,都非常可爱。拉花车的壮年男子呼喝着,让老爷们坐稳当。队伍走到一座尼姑庵前,我也站住了。一个中年尼姑,蓝衣蓝帽地,笑眯眯地,快步奔出来,点燃门口的爆竹。尼姑庵的门也大开,里面雕梁画栋,烟雾燎烧。小女娃挑着花篮对着尼姑一齐鞠躬,尼姑合十还礼,从怀里掏出红包,放在花车上。
小女娃踏着地上的爆竹走向另一家。尼姑再挂上一辫鞭炮,等下一队。
我们离开镇子的时候,爆竹还在响,烟花还在开。我在黑暗的湖边回头,看见一大朵完整的蓝色烟花开在村庄上空。
我想老爷们应该也很开心吧。
三 寨亭三炷香
旅行中我总结出一条定律,要门票的古迹,十有八九是不好看的古迹。
到揭阳榕城,我们本是为找进贤门边的乒乓粿,结果乒乓粿没找到,找到一条老街。绕过进贤门,老街边骑楼陈旧,灰白的墙壁上挂着“潮男”、“时尚”的店牌。随便穿进一道门,宽仅一臂的小巷七拐八拐走不到头,两旁是住家,门一开,飘出饭菜香,女主人拿着扫帚,狐疑地看着我。
我们顺着老街走,老街幽暗,偶有灯火通明,便是宗祠。这家祖上,是当时的大学生,朋友说。这家厉害,祖上是国防部长。朋友仔细读过宗祠牌匾又说。拐过几个弯,老街尽头是河,河对岸老房子上一块匾“手写春联”。我要过桥去写春联,右转,呆了。一片黑乎乎的民房中看到一道花灯门,如梦似幻。茫然走入,又是一条花灯装点的小巷,巷口趴一头金狮,贴几张公示布告。大略一读,某公某伯的大名由毛笔行楷写着,是集资铸金狮真身的明细账和元宵灯会的明细账。
花灯下,我在巷子里隔窗听壁脚,什么也没听到。待我过河去,春联店也关了门。
进贤门修复得美轮美奂,让我不想走近去。宁可从此考试不及格。
澄海的陈慈黉故居是要门票的,我进去了,因为同来的朋友说它是“大富豪的豪宅”。豪宅半中半西,富丽堂皇,通廊天桥,萦回曲折,我走上一圈便彻底迷了路。此宅子共有厅房几百间,由富商陈慈黉几代共建,我在天台往下看,庭院深深,总觉得过一会儿就会走出一个曹七巧,虽然那故事被放在上海。这宅子有那种气息。
汕头小公园的骑楼比榕城的更破更旧,所幸无钱修缮。我在小公园的深处发现一座当年的夜总会,如今破壁残垣,满楼野猫尿骚。但是二楼仍住着人——窗外搭根竹竿,晾着秋衣秋裤。旁边的旧楼上,古朴的字体写着“百货”,街对面的铺子挂着李嘉诚大幅照片。旧巷内,昔日的富家院落破败不堪,滴水观音肥大的叶子探出屋脊,而旁边院门一开,走出一条黄狗,一对小夫妻。小公园的美妙之处便是这家常的烟火,一股这都不算啥,埋头过日子的气质。这也是潮汕给我的抚慰。
那个下午,小公园发生了一起小型火灾。我坐在骑楼二层抽烟,看着一架消防车呜呜开进去,黑烟灭了。下楼去寻踪,一个老太太拎着一袋青菜,穿过消防员,施施然走进火灾现场,回家烧饭去。
我在老妈庙边的“老熟地”喝了山葡萄,又去拜了老妈庙旁边的关帝,暗祝关二哥与妈祖娘娘睦邻友好。
韩江边的三元塔和龙湖古寨则完全是碰上的。我把潮安做潮州,订错了旅馆,赶往潮州的路上看到路标,便去了。
三元塔建于明代,1918年南澳岛大地震,塔身震裂,塔顶三千余斤的生铁葫芦被抛入江中,塔顶砖块脱,第七层塔身坍塌一大角。后来塔砖不断被村民挖走砌猪圈。如今,三元塔只剩大半边,独自站在郁郁青青的鲤鱼山顶,塔门石刻对联“霞标插汉三千界,砥柱当潮九万程”,看上去又倔又丧。
我们顺着旧石阶爬到第六层,俯瞰韩江。虽然此处算不上官方古迹,塔内壁仍满布留言。第四层有一句“×××到此一游”刻在两米多高处。到底是怎么刻上去的?我想了好久。
三元塔附近的龙湖古寨是这一程中我最喜欢的古迹。古寨中央一条直街,石板铺砌,横贯南北,笔直通透。直街两侧门第、府第、宗祠无数。读了介绍才知道,潮汕的阿凡提夏雨来也是龙湖古寨人。
古寨仍有居民,但几乎全是老人。这里慢悠悠,安静极了,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大榕树舒展地呼吸着,街边的小食店、文具店和小卖铺完全是八十年代的风貌。偶尔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也很快就不见了。他们不会留在这样的地方。
龙湖古寨有石头寨墙,寨门之上还有寨亭,寨门边立个牌子“售票处”。进来时门边无人,出去时见一老伯,我走过去掏钱,老伯摆摆手不收,指示我登寨亭,见关老爷,“烧三炷香”。
烧完香,我走了。老伯独自在寨门边坐着。
四 半路遇到来去
来去在路边等我。听说我们要去看道韵楼,他来凑个热闹。
来去本来是江浙人,大学里学的是媒体,大学毕业没找工作,跑来潮州,喜欢这里,就留了下来,如今已六年。
一上车,来去掏出一盒美国大樱桃,几个苹果,一袋饼干,分给我们。又掏出一盒柠檬茶,插上吸管,喝。
来去长得小相,笑起来眼睛一眯,招人喜欢。他健谈,也善谈,谈吐殊为不俗。我说陈慈黉故居和曹七巧,他跟我聊了一会儿张爱玲。来去还是“五条人”和白水的歌迷。白水都不演出了啊,他喟叹。然后说他最喜欢“五条人”的《道山靓仔》。又讲去印度旅行。还说跟商界大佬去KTV,大佬给他点了一首《女儿情》,说小师傅啊,你要放开一点。然后呢?然后我就唱了呀,来去说。我说我也来给你放一遍《女儿情》,来去说等等,等我打开朋友圈,好久没发小视频了呢。
你不怕领导看见骂你?不怕。我们领导,晚上喝多了经常找我谈心。你们那里有WIFI?有啊。你看我衣服都是淘宝的,统一发的,质量太差。
来去喜欢潮汕,他说,这里最好,自由。他不喜欢赚钱,攒够一点钱他就跑出去旅游。潮汕周边他早走遍了。
我们穿过潮州市区,往三饶镇去。来去沿途为我们讲解,这里有什么古迹,那边又是什么典故。你平常怎么出行,我问。来去说,坐公交,班车,或者网约车。这边的网约车是潮汕自己的网约车,很贵。大企业进不来的,共享单车,也进不来的,单车放进来,都被当地人丢到河里去。跟三蹦子抢生意啊!这边的宗族意识太强大,外面的企业很难进来。
那就是不讲规矩喽,我说,譬如,你看这车,变线也不打转向灯,路口也没有红绿灯,有也没用,没人看。大企业都不敢来,这样下去,潮汕怎么发展呢。来去说,我就是喜欢这里自由。到了大城市,我就窒息了。
来去指点我加油。说这一家的油不好,是“假”油站——不过你的车是租的,加吧。
我称呼来去“大师”,来去不称呼我什么。道韵楼比我想象中小很多。开车两个小时来看一座楼,还行,来去说。他看出我的失望,便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在其他地方拍的八角土楼,又讲给我楼寨的故事。道韵楼的二层关闭了,一层仍有人住。来去凑到人家门口,跟一个小男孩花言巧语,想让他带路领我们登二楼,小男孩不上当,转身就跑。
来去漫步踱了过来,笑而不语。
我们放弃道韵楼,钻到镇里乱逛。一处古迹如今是镇政府。我们也放弃它。眼前忽然一座巨大的城隍庙,我正在想,来去跟城隍是不是一个系统,他已经进去了。
城隍庙里供了城隍和城隍奶奶,城隍奶奶对面一副观音立像,一尊唐僧坐像。城隍背后是关帝,关帝旁边是韩愈——这个河南人被贬至潮州,做了八个月的官,被潮汕人民爱戴至今。
偏殿才是精华。一圈偏殿,分部门展示着各种地狱的长官和刑罚,其分类之精细,令我叹为观止。如:“怨天怨地,辱骂太阳,讨厌风,咒骂雷,喜欢晴,厌恶雨”,押入“大叫唤大地狱”,由“卞城王”看押惩罚;“将他人最爱的亲人、朋友予以拆散,以致两地思念,相见不得,痛苦万分”则入“热恼大地狱”,归“泰山王”管……细细地浏览过一遍,我放心了。待我百年,不愁没地方去,我跟来去说。
来去还是笑而不语。
出了城隍庙,我们去逛菜市场。三饶镇依山不傍水,本地物产不算丰富。青菜水果蔫蔫的样子,笼子里却关着活的野鸡、鸭、鹅、蛇、兔。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兔那么可爱!——来去忽然说。
我实在忍不住了,转头盯着他。我是周迅的脑残粉,来去解释。
在凤凰吃过美味的浮豆腐,我们回潮州。晚饭潮州的朋友请我们吃牛肉,为来去点了一盘青菜粿——他又掏出一盒柠檬茶。
吃过晚饭,我们去当地朋友的茶馆喝工夫茶。茶馆幽静,内室人头攒攒,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到桌边聊天。潮汕规矩,无论多少人喝,茶杯只设三枚,摆作品字形,喝过一轮,再洗再斟。朋友的单枞很香,人多,大家都忙着抢茶喝。来去喝过一杯,起身负手到门外看花。喝着喝着,一个专门写鬼故事的朋友忽然怔怔地问:“刚才,是只有我,还是你们也看见,有一个长袍人影飘了过去?”
五 生活要像海里的鱼
周作人说“北方的点心是常食的性质,南方的则是闲食”。潮汕算南方,潮汕的吃食在我看来却是常闲兼备,又精致,又剽悍。
潮汕归来,三个月内不吃牛。一是吃够了,二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汕头的第一顿牛,是牛肉丸加沙茶酱干拌粿,结结实实一拳打进胃里。第二次吃牛肉,一行人专门在海记总店门口蹲守了四十分钟,结果非常值得。牛肉片得飞薄,下锅即熟,入口鲜滑细腻,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牛肉火锅。第三次,在潮州吃山牛肉,肉味凶悍得我一哆嗦。
后来再开车经过官塘镇——潮汕人描述为“一头牛走进去,一副牛架子走出来”的地方,看见满街的牛肉招牌,我就怕了,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在榕城,没找到乒乓粿,吃了蚝仔烙,很大一盘,沾鱼露,香。汕头的无米粿和炒粿,炒粿是酱油海鲜炒,炒好,却加白糖。这是什么吃法?我看了担忧,壮胆试了试,居然美味。菜脯蛋是腌萝卜炒鸡蛋,有一点古怪的臭味,臭得非常香。
在澄海专门去最有名的、上过某美食节目的那一家吃鹅肉,我在墙上找朋友的照片,居然没找到——照片太多了。鹅肉是卤的,很简单的做法,但好吃。鹅掌、翅膀、肝和脖子,质感各不同,都很好吃。
南澳岛,我们出海到当地人经营的“深海渔屋”去吃了一顿海鲜。浮在海面的船屋上,各种海产现捕现做,只经过最基本的处理,非常鲜美。吃完了菜,我们又到厨房,讨了一碗老板自家吃的紫菜炒饭,实在太香了。
甚至,普普通通的一个外卖的白粥也好吃,不知为何,就是与别处不同。
潮汕的美食太多了,写不完。来潮汕之前我就喜欢潮汕菜,来了之后更喜欢。同去的一个朋友是美食爱好者,认真地记了好多菜谱,但我担心离了潮汕,哪怕步骤一致,也做不出这些味道。食材和水土比技术重要。
我觉得潮汕菜的气质就像这个地方,有传承,不装,务实,圆融,有事说事,又很活泼,有个性,没什么界限,生命力旺盛——也像这个地方的人。相对而言,这里遭受的蹂躏程度轻一些,历史完整一些,有趣的人也多一些。
来去说他喜欢潮汕的自由,我是同意的。我想如果在别的地方,来去也许不会是这样的来去。但是,这里也有我不喜欢的地方,比如开车不讲规矩。外地人在潮汕开车需要高度集中精神,非常累。开车风格也很能代表一个地方的民风。
我想我非常愿意再来潮汕旅游,但如果长期定居,我需要认真考虑。是潮汕的规矩不够,还是我身上的自由不够?这是个很深的问题。
离开之后,回忆这次潮汕游,我经常想起“五条人”的一句歌词——“生活要像海里的鱼”。上半句应该是个否定,但是,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