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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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的起源和兴起

一 反映周族起源的始祖后稷传说

(一)周族早期的世系传说

周族比起夏族、商族来,是一个后起的姬姓部族。相传从始祖后稷起,到周文王,只有十五代。《国语·周语下》记载太子晋说:“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王)始平之,十八王而康王克安之。”又载卫彪傒说:“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兴。”根据《史记·周本纪》和《世本》(《尚书·酒诰》正义、《史记·周本纪》的索隐和集解所引),十五王的世系有如下表:

《史记》所载十五王的名字,《世本》的记载有些不同。公非,世本作公非辟方;高圉,《世本》作高圉侯侔;亚圉,《世本》作亚圉云都。皇甫谧《帝王世纪》(徐宗元辑本)以为辟方、侯侔、云都是公非、高圉、亚圉的字。但是《汉书·古今人表》第六等却说:“辟方,公非子”;“夷竢,高圉子”颜师古注:“竢与俟同。”梁玉绳《古今人表考》认为即是侯侔。;“云都,亚圉弟”。如果班固著《汉书》另有依据,就比《史记》多三个王,成为十八王。

《史记·周本纪》说:“后稷之兴,在陶唐、虞、夏之际。”这是根据《尚书·尧典》和《尚书·皋陶谟》的。《尧典》和《皋陶谟》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作品,都以“曰若稽古”开头,是依据古史传说的拟作,并非实录。《国语·鲁语上》记载展禽(即柳下惠)的话:“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礼记·祭法》载有相同的语句,只是“夏之兴也”作“夏之衰也”。“兴”字当是“衰”字之误《尚书·汤誓》正义引《国语》这段话,认为“兴当衰字之误”,是正确的。“夏之衰也”和《左传》所说“自商以来祀之”相合。。《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记载周太史蔡墨的话也相同,只是说:“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太史是掌管历史记载和图籍的,蔡墨的话,该有依据。后稷该是商代周族人的祖先,把他说到夏代衰世,甚至说到虞、夏之际,都不免是增饰之辞。

如果后稷在虞、夏之际,经历十五个或十八个王怎能到殷、周之际呢?根据《古本竹书纪年》,夏代从禹到桀,经历十四世,十七个王,共四百七十年;商代从汤到纣,经历十七世,三十一个王,共四百九十六年。这个商代的年数,恐怕还不足。孟子说:“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孟子·尽心下》)。《左传·宣公三年》记周大夫王孙满对楚庄王说:“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夏商二代共有三十一世,四十八个王,至少在一千年以上。如果后稷在虞、夏之际,到文王,要经历夏商二代,只经历十五个或十八个王,就差得太多了。过去早有人对此表示怀疑,或者另外提出解释。一种解释,认为后稷之后世系有脱落,从后稷到公刘不是四代而是十多代。例如汉初娄敬对汉高祖说:“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史记·刘敬列传》、《汉书·娄敬传》)另一种解释,认为后稷原是官名,是指在虞夏世代担任后稷官职的周的祖先,不是指一个人。《国语·周语上》记载祭公谋父说:“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不务,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狄之间。”三国时谯周因此说:“按《国语》云,世后稷以服事虞、夏,言世稷官,是失其代数也。若以不窋亲弃之子,至文王千余岁,唯十四代,实亦不合事情。”(《史记·周本纪》索隐引)。其实这两种解释都没有可靠依据。周太子晋明确说从后稷到文王“十五王”,到康王才“十八王”,不可能从后稷到公刘就有十多世。所谓“世后稷以服事虞、夏”,也不可信。后稷原是稷神的称谓,不是官名。西周时代确曾以后稷为农官之长,该是由于推崇后稷的缘故。稷神的称为“后稷”,犹如土地之神的称为“后土”,“后”原是对地下神祇的尊称,如同“帝”原是天上最高之神的尊称一样。古书上常常以“后帝”连称,或者把上帝称为“上天后”《墨子·兼爱下》引《汤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论语·尧曰》“上天后”作“皇皇后帝”。《楚辞·天问》讲到羿时说:“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后帝亦指上帝。“后帝不若”,与甲骨卜辞“帝弗若”意义相同。。后稷作为虞、夏之际的官名,是后起的古史传说;把后稷以后说成世代做后稷之官,更是后起之说。

(二)《山海经》的后稷神话

《山海经》中保存有不少关于后稷的神话:

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有赤国妻氏,有双山。(《大荒西经》)

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始作耕(“耕”字上原衍“牛”字)《海内经》“始作牛耕”的“牛”字当为衍文。《大荒西经》作“始作耕”,无“牛”字,《太平御览》卷八二二引《山海经》亦无“牛”字,此时尚不可能使用牛耕。。大比赤阴(当有误字),是始为国。禹鲧是始布土,均定九州。(《海内经》)

有系昆之山者……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郝懿行云:亡谓善逃逸也)。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大荒北经》)

《山海经》所保存的这些后稷神话,比较复杂,有不同的来源,但也反映了周人把后稷作为农神的一些实际情况。所说“帝俊生后稷”,前人对《山海经》的帝俊,或者解释为帝喾,或者解释为帝舜,其实就是殷墟卜辞的高祖夋,原来出于上帝的神话(参看拙作《舜与帝俊帝喾大皞》,收入拙作《中国上古史导论》,刊于《古史辨》第七册上编)。所说“稷降以百谷”,把百谷的种子说成是由稷从天下降下来的,当然是神话,也正是因为他是稷神。

《大荒西经》说稷传位给其弟台玺,台玺传位给其子叔均,叔均继承了稷和台玺的播种百谷的职司,并且“始作耕”。台玺的台,郭璞注:“音胎。”“台”即“邰”字,即后稷及其母姜嫄所在的有邰氏。《路史·发挥四·周世考》:“后稷封台,故其后有台玺,有叔均。既有台玺、叔均,则知稷之后世多矣,不窋不得为稷子明矣。”“邰”一作“”或“漦”,在今陕西武功西南。《路史·后纪·高辛纪》说:有邰氏姜嫄生弃,“虞帝乃国之漦,号后稷,勤百谷而山死。取(娶)姞人,是生漦蠒,世济其德。漦生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谷,是为田祖”。《路史》“台玺”作“漦蠒”,以漦作为邑名,是有根据的。《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有县,自注:“周后稷所封。”颜注:“读与邰同,音胎。”可知后稷传位给其弟台玺,台玺仍以邰为氏。后稷传位给其弟的继承法,和商的兄终弟及之制相同,反映了周族父系氏族制阶段初期的一些情况。

值得注意的是,《大荒北经》所说叔均“乃为田祖”的神话。这是说黄帝用能够“蓄水”的应龙进攻蚩尤,蚩尤用能够“纵大风雨”的风伯、雨师来反击,于是黄帝又从天上请下天女魃来制止,才把蚩尤杀死。可是魃下来之后不能再回到天上,她所住的地方就不下雨,闹旱灾。叔均因此报告上帝,把魃迁到赤水以北地方,从此叔均就成为“田祖”,他驱逐闹旱灾的魃,开通了水道。所谓“田祖”,就是周人所崇拜的稷神。《诗经·小雅·甫田》和《大田》都讲到了周人对田祖的崇拜:

琴瑟击鼓,以御(祭祀)田祖,以祈甘雨,以介(祈求)我稷黍,以穀(养活)我士女。(《甫田》)

去其螟(吃禾心的青虫)螣(吃禾叶的青虫),及其蟊(吃禾根的虫)贼(吃禾节的虫),无害我田稺(嫩禾)。田祖有神,秉畀炎火(谓把害虫捉来交付火烧死)。(《大田》)

《甫田》讲的是祭祀田祖,祈求甘雨,从而求得丰收。《大田》讲的是除去虫害,要依靠田祖之神,把害虫烧死。正因为田祖是稷神,要通过祭祀田祖来祈求丰年和除去虫害。《周礼·春官·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龡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豳是周的祖先公刘迁居之地,在今陕西旬邑西南。这里所说的豳,即是《籥章》文中所说的“豳籥”和“豳诗”,豳籥是指豳地用苇制作的吹奏乐器,豳诗是豳地的诗歌。“雅”即“夏”,周人自称其所居地区为夏,是指周原有的乐章和诗歌。这样吹奏周人故土的音乐、打击瓦制的鼓,来向田祖祈求丰年,该就是周人传统的礼俗。周人所崇拜的田祖,当然就是后稷以及叔均。这从《山海经》所讲后稷及叔均的神话,可以证明。

《山海经》讲的是神话,是由于周人把后稷、台玺、叔均作为稷神而产生的神话。但是不能否认,这些神话反映了周族在原始社会阶段的一些史实。后稷等三人,该是周族从母系氏族制转变为父系氏族制的初期,积极领导族众从事发展农业生产的领袖人物,曾经对周族的发展作出很大的贡献。

(三)后稷是周族尊为稷神的祖先

从来从事农业生产的部族或国家,都要以社神和稷神作为重要的崇拜对象。因为社神是土地之神,稷神是百谷之神。“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也;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白虎通·社稷》)。这种礼俗起源很早,流传时间很长。这种被尊为社神、稷神的崇拜对象,往往都是那些部族中有功于平治水土或农业生产的祖先。上面我们引述蔡墨等人的话,说烈山氏之子名柱,因“能殖百谷百蔬”而被尊为稷神,接着后稷也因同样原因而被祀以为稷神,应该是可信的。

西周时代著作的《尚书·吕刑》,保存有比较原始的神话传说。它讲到了刑罚的起源:古时蚩尤作乱,延及平民,苗民由此作“五虐之刑”,杀戮无辜人民。被冤杀者控诉到上帝那里,上帝嗅到刑杀的腥臭,哀怜人民,于是灭绝苗民的种族,“乃命三后,恤功于民:伯夷降典,折民惟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稷降播种,农殖嘉谷。三后成功,惟殷于民。”这里以伯夷、禹、稷作为“三后”而“恤功于民”,禹是姒姓夏族的始祖,稷是姬姓周族的始祖,伯夷是姜姓之族的始祖。《国语·郑语》说:“姜,伯夷之后也。”《吕刑》之所以把伯夷和禹、稷并列为三后,因为这是姜姓吕国君主奉命制作的有关刑法的文告。《国语·郑语》记载周的史伯说:“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彰)”,曾列举虞幕、夏禹、商契、周弃为例,并说:“周弃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人者也。”《史记·殷本纪》引《汤诰》又称禹、皋陶、后稷为“三公”,认为三公“久劳于外,其有功于民,民乃有安”;“三公咸有功于民,故后有立”。后稷的功劳就是“降播种,农殖百谷”。这种看法,在古代贵族中十分普遍。大家认为各族始祖之所以能够建国立业,就是由于他们“有功于民”。因此当时贵族对始祖举行的祭祀典礼,具有报答性质。

周代有禘、郊、祖、宗、报五种重要祭礼,“禘”祭的是帝喾,“郊”祭的是后稷,“祖”祭的是文王,“宗”祭的是武王,“报”祭的是高圉、大王(公亶父)。展禽说:“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他还指出,后稷之所以会被周族作为“郊”祭之神,因为“稷勤百谷而山死”,如同冥之所以会被商族作为“郊”祭之神,因为“冥勤其官而水死”一样(《国语·鲁语上》)。正因为后稷“勤百谷而山死”,“有功烈于民”,才会被作为稷神而用“郊”祭。“郊”和“禘”是差不多的大祭,所以展禽说:“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禘”祭要“用牲”于宗庙,剌鼎载:“王啻(禘),用牡(用牡即用牲)于大室,啻(禘)邵(昭)王。”“郊”祭要“用牲”于南郊。《尚书·召诰》记载营建洛邑时“用牲于郊,牛二”。《逸周书·作雒解》作:“乃设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这样以后稷配合上帝祭祀,就是《礼记·大传》所说:“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郑注:“谓郊祀天也。”

(四)周族相传的后稷神话

周族既然把后稷这个祖先作为稷神来祭祀,当然会有一套稷神的神话。《诗经·大雅·生民》描写的,就是他们自古相传的后稷神话。诗共八章,前五章讲的是天生后稷的神话: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通作“祓”)无子。履帝武敏(通作“拇”)歆,攸介攸止,载震(通作“娠”)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灾)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能作“丕”)宁,不(丕)康禋祀,居然生子。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通作“庇”)字之;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厥声载路。

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通作“颖”)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茀厥丰草,种之黄茂。实方实苞,实种实褒,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即有邰家室。

这首诗之所以叫“生民”,就是说周族人民出于上帝和姜嫄所生。因为周族的始祖后稷,就是上帝和姜嫄所生的。据说姜嫄原来没有儿子,祭祀上帝,祈求除去“无子”的灾难(以弗无子)。她到野外踏到了上帝足迹的大拇指而感到喜悦(履帝武敏歆),马上就怀孕而很早长育(载震载夙),这样就生了后稷。怀胎满月,分娩很顺利,没有什么破裂(不坼不副),也没有什么灾害(无菑无害)。这是上帝神灵显现的结果(以赫厥灵),上帝因而大为安乐(上帝丕宁)。这是上帝安乐地接受姜嫄祭祀的结果(丕康禋祀),这样就安然生下儿子后稷(居然生子)《生民》:“以赫厥灵,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毛传》:“赫,显也。不宁,宁也。不康,康也。”郑笺:“康宁,皆安也。姜嫄以赫然显著之征,其有神灵审矣。此乃天帝之气也,心犹不安之。又不安徒以禋祀而无人道,居默然自生子,惧时人不信也。”正义引马融云:“上帝大安其祭祀而与之子。”毛氏读“不”为“丕”,解释“不宁”为“宁”,“不康”为“康”。马融也读“不”为“丕”,把“不康禋祀”,解释为“大安其祭祀”。只有郑玄仍然释为“不安”,为的要说明姜嫄把后稷抛弃的缘故,但是与诗意不合。胡承珙《毛诗后笺》说:“以赫厥灵云云,乃诗人美大后稷之生而非述姜嫄欲弃之意,故传以不宁、不康与他诗不显、不时、不警、不盈者同义。疏引马融云:上帝大安其祭祀而与之子,此则不康之不为巫,其意与毛同,与笺直训为不安者异矣。”又说:“笺以上帝为天帝之气,以不宁为姜嫄不安,一句之中,语气隔断,无此文理。又居有安义,故居然犹言安然,王肃亦云无疾而生子是也。笺以居为居处,然为默然,亦割裂不成文义。”陈奂《诗毛氏传疏》也说:“此承上章言姜嫄克禋祀上帝,而上帝亦将安乐其禋祀,居然生子,谓生后稷也。”,接着婴孩被放置到狭隘的小巷,路过的牛羊就保护养育他;再被放置到树林里,恰巧遇到很多来伐木的人照料他;又被放置到河中寒冷的冰面上,又有飞鸟用翅膀来覆盖他。鸟一飞去,他就呱呱地泣叫,哭声长而宏亮(实覃实),一直传播到大路上(厥声载路)。他长到能够爬行,已有智慧(克岐克嶷),能够自己找寻东西吃。长大之后,就会播种荏菽(大豆)、禾(小米)、麻、麦、瓜瓞(小瓜),都很茂盛,得到丰收。他种庄稼,很有一套帮助庄稼成长的方法(有相之道),除去田中杂草(茀厥丰草),使谷苗长得美茂(种之黄茂),吐芽又含苞(实方实苞),长得茁壮而渐高(实种实褒),茎长而谷花开(实发实秀),秆子坚而穗子结得好(实坚实好),穗子垂长而谷粒饱满坚实(实颖实栗)。于是他就在有邰建立家室(即有邰家室)。

《生民》前五章所讲后稷神话,描写姜嫄如何得到上帝神灵保佑而生下后稷,后稷生下以后又如何得到上帝神灵保佑而成长,又如何播种百谷得到丰收,因而在有邰成家立业。《史记·周本纪》有关后稷出生的情节,就是依据这诗篇而叙述的,所说姜嫄到野外见到巨人足迹,忻然践了就怀孕,“巨人”就是上帝。至于《周本纪》所说:姜嫄“生子以为不祥弃之”,后来她又“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为弃”。这就不见于《生民》。从《生民》来看,姜嫄生下后稷的过程,得到上帝神灵的充分保佑,生来顺利安全,因而上帝也很安乐,没有什么“不祥”,而且所生胎儿也没有什么特异。至于放置到隘巷、平林、寒冰,正是用来显示他的灵异,并不是“以为不祥弃之”。“弃之”之说出于后人误解。《生民》之诗也没有说后稷名“弃”,“弃”之名该是由于误解而来。这种误解,春秋战国之际当已产生,所以周弃之名已见于《左传》和《国语》胡承珙《毛诗后笺》说:“《传》曰:天生后稷异之于人,欲以显其灵,帝承天意而异之于天下。盖以后稷之生不异,不应见弃,弃必有异。今欲求其何以异,则典籍无征。毛公师传甚远,所言即为典要。而襄公二十六年《左传》追述宋平公夫人初生以异见弃,云宋芮司徒生女子,赤而毛,弃之堤下,共姬之妾取以入,名之曰弃。其事得为《毛传》作一旁证。”胡氏已经看到“后稷之生不异,不应见弃”,但是为了维护《毛传》,还是曲解为“典要”。顾颉刚《尚书研究讲义》戊种之四,也引《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这些记载,认为“后稷之名得无取于此乎?”并且说:“后稷者,姜嫄克禋克祀以弗无子,上帝无灾无害以赫其灵而生者也,如之何弃之?隘巷、寒冰云云,乃显其灵迹耳,不可谓之弃也。故后稷得名为弃,必战国时人不明此段神话意义之后,拘牵《生民篇》文字而创立者耳。”

后稷是“勤百谷而山死”而被尊为稷神的,原来他只有“后稷”这个稷神的称谓。“弃”这个名字,显然是后人增添的。周族之所以尊后稷为始祖,不仅是由于他“勤百谷”而成为农耕技术的开创者,而且还把他看作举行上帝祭礼的创始者。农业固然是周族向来重视的大事,祭祀同样是周的贵族生活中的大事。《生民》的后三章,就是讲由于上天降下多种粮食嘉种(诞降嘉种)使得丰收,于是后稷创始祭祀(以归肇祀);他又把米粮蒸得热气上腾(烝之浮浮),把香蒿涂上脂肪作祭品,又把牡羊用烈火焚烧(载燔载烈),使气味上腾,以求来年丰收(以兴嗣岁)。最后说:终于使香气上升,为上帝所领受(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因此后稷创始的祭祀上帝之礼,直到当时庶民还享受其福(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据说孔子曾经称赞:“后稷之祀,易富(通作“福”)也,其辞恭,其欲俭,其禄及子孙。《诗》曰:后稷兆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礼记·表记》)。“庶无罪悔”就是说使得庶民没有罪过而享受福禄。

西周时代著作的《生民》诗篇,所讲的后稷神话,清楚地说明了周族所以要把后稷作为稷神、同时作为始祖来崇拜的原因。因为鲁国贵族是周公后裔,故有着同样的神话和礼俗。鲁僖公时写作的《诗经·鲁颂·宫》,概括地讲到后稷神话,也说后稷是姜嫄“上帝是依,无灾无害”而生,也歌颂后稷播种百谷的功劳,还说他“奄有下国,俾民稼穑”,“奄有下土,缵禹之绪”。这个说法也还比较原始,只说他据有天下,继承了禹的事业,并没有说他担任虞、夏的后稷之官。

因为周人推崇后稷,重视农业,后稷就成为西周时代主管农业的官名。古史传说里把后稷作为虞、夏或商的农官,应该在西周把后稷用作官名之后。《尚书·舜典》把弃和禹、契、皋陶、垂、益、伯夷、夔、龙,并列为臣,弃的官职是后稷。《尚书·益稷》又把稷和禹、益、皋陶、夔并列为臣,稷的功劳是“播(播种食物),奏庶艰食、鲜食(“艰”通作“”,是说给庶民熟食生食)”。《孟子·滕文公上》也把后稷和益、禹、契、皋陶并列为舜臣,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这样把姬姓周族始祖后稷,和姒姓夏族始祖禹,子姓商族始祖契,姜姓之族始祖伯夷,嬴姓之族始祖益,偃姓之族始祖皋陶,同样作为舜的大臣,各居要职,济济一堂,是符合当时周人的政治要求的,也是符合周王朝以姬姓贵族为主、联合诸多异姓贵族进行联合统治的需要的。

(五)后稷神话反映的周族原始社会情况

相传姜嫄是帝喾元妃,是有邰氏之女,见《世本》、《史记·周本纪》等。从后稷神话来看,后稷是姜嫄踏了上帝足迹而感生。姜嫄作为帝喾之妃,是后起的传说。鲁国有单独祭祀姜嫄的宗庙,叫做“宫”。《诗经·鲁颂·宫》:“宫有侐(清静),实实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邪辟)。”《毛传》:“,闭也。先妣姜嫄之庙,在周常闭而无事。”为什么周、鲁要特设宗庙来祭祀姜嫄呢?因为姜嫄是周族的先妣。《周礼·春官·大司乐》列举祭祀用的乐舞,先是祭天神、地、四望、山川,其次是享先妣,再次是享先祖。先妣在祭礼中的地位,在天神、地、四望、山川等自然界的神祇之下,而在先祖之上,地位尊于先祖。郑玄注:“先妣,姜嫄也。姜嫄履大人迹,感神灵而生后稷,是周之先母也。周立庙自后稷为始祖,姜嫄无所妃(配),是以特立庙而祭之,谓之宫。,神之。”周族所以这样为姜嫄单独设庙祭祀,把先妣看得尊于先祖,因为依据后稷神话,先祖是由先妣所生。周族这个先妣生先祖的神话传说,祭祀上先妣尊于先祖的礼制,反映了周族在以先祖为主的社会以前,曾经历尊重先妣为主的社会,即母系氏族制阶段。

姜嫄是有邰氏之女,《说文》说邰是“周弃外家国”。但是《生民》又说后稷“即有邰家室”。因此《史记·周本纪》说舜“封弃于邰”。相传邰即汉代右扶风县(《汉书·地理志》),在今陕西武功、扶风间,后稷这样在娘家的氏族建立“家室”,而且相传后稷所娶元妃是姞氏而不是姜氏。《左传·宣公三年》记石癸说:“吾闻姬、姞耦,其子孙必蕃。姞,吉人也,后稷之元妃也。”当时西北地区有姞姓的部族和国家分布,例如后来被周文王灭亡的密须(一作密),就是姞姓,在今甘肃灵台西《潜夫论·志氏姓》:“姞氏女为后稷妃,繁育周先。姞氏封于燕。……姞氏之别,有阚、尹、蔡、光、鲁、雍、断、密须氏。”秦嘉谟《世本辑补》引“光”作“先”,谓与侁、姺同;又以为“蔡”乃“燕”字之误,“鲁”乃“偪”字之误。密须一作密,见《诗经·大雅·皇矣》。。这种情况,反映了后稷所处的时代,正从母系氏族制阶段过渡到父系氏族制阶段。

从后稷传说,还可以使我们看到,周族很早就是个重视农业生产的部族。虽然它比夏族、商族后起,它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就是由于重视发展农业的结果。正由于它重视农业生产,是沿袭后稷以来的传统,所以西周的农官之长就叫后稷,在职官中居有重要地位,并且有着一系列比较完整的组织。周宣王即位“不籍千亩”,虢文公因此进谏,大谈籍礼的重要性。他认为,民之大事在农,上帝的祭品,人民的蕃殖,大事的供应,国家的财用,都要依靠农业,“是故稷为天官”(《国语·周语上》,“天”原误作“大”,从汪远孙改正)。籍礼举行前,立春前九天,要由太史把天时和土壤变化情况通知给稷,再由稷报告国王(即天子)。等到籍礼开始举行,要由“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等到仪式完毕,由庶民在“籍田”上集体劳动,要由“后稷省功,太史监之”。“省功”就是视察耕作成绩。最后由稷“遍诫百姓,纪农协功”;还要由各级官吏分批出动巡查,“农师一之,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师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则大徇”(《国语·周语上》)。韦注:“农师,上士也。农正,后稷之佐,田畯也,故次农师。后稷,农官之君也,故次农正。”可知当时农官有三等,后稷是农官之长,其次农正(即田大夫),再次农师。最基层的农官叫农师,该是比较懂得农业技术的。西周所以会有这样有组织的农官系统,该是继承了后稷以来重视农业的优良传统。

后稷重视发展农业的措施,对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直到战国时代,人们还把后稷作为最高明的农业生产者的代表。例如《韩非子·喻老》说:“故冬耕之稼,后稷不能羡也;丰年大禾,则臧获不能恶也。以一人之力,则后稷不足;随自然,则臧获有余。”《吕氏春秋》保存有四篇农家著作,即《上农》、《任地》、《辩土》、《审时》。《任地》一开头就以后稷名义提出了十大问题,所讲的农耕技术就是答复这十个问题的,当是来源于一部假托后稷著作的农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