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鲲鹏:凭风振翮翱翔九霄志在云水缥缈
《逍遥游》序说
“逍遥”是个古老的词汇,屡见于《诗经》,形容无拘无束、尽情挥洒而悠然自得的状态。有意思的是,“逍遥”与“翱翔”还是同义语。于是,借着鹰隼一类猛禽在蓝天下滑翔的优雅姿态,“逍遥”就有了“优雅”、“英杰”的意蕴。
如《诗经·郑风·清人》云:“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译文:“清”(地名)人来到“彭”(地名)驻防,一组组披着甲胄的战马来回驰骋;两支长矛上飞舞的大红羽缨交相辉映,在黄河岸边像雄鹰一样翱翔。“清”人来到“消”(地名)驻防,一组组披着甲胄的战马威武雄壮;两支长矛上飞舞的大红羽缨交相辉映,在黄河岸边尽情逍遥。】
诗中“翱翔”与“逍遥”对举,前者形容优雅的身姿,后者形容自得的心态,底蕴则是对力量之美的歌颂,虽然这首诗的本意是反讽。
再如《诗经·桧风·羔裘》中的“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羔裘翱翔,狐裘在堂;岂不尔思,我心忧伤”。【译文:你穿上黑色的羊皮裘袍那么优雅逍遥,你穿上黄色的狐皮裘袍去上早朝;我怎么会不想你呢,我的心充满了忧愁。你穿着黑色的羊皮裘袍就像雄鹰翱翔,你穿着黄色的狐皮裘袍登上殿堂;我怎么会不想你呢,我的心充满了忧伤。】
诗中以“逍遥”与“翱翔”对举,仍然以“逍遥”形容自得的心态,以“翱翔”形容优雅的身姿,底蕴是对高贵之美的欣赏。
又如《诗经·小雅·白驹》中的“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译文:你洁白如雪的马驹儿呵,啃食了我园圃里的幼苗;我把它的四足绊起来、缰绳系起来,你今天可就走不了;你是我尊贵的客人,你就在我这儿尽情逍遥。】
诗中的“逍遥”指如同在自己家那样无拘无束、率性而为和悠然自得的状态。
庄子在“逍遥”后面缀上一个“游”字,消解的是“逍遥”一词原有的战争与武备、庙堂与政治等“入世”取向,建构的是“无所为而为”的“游世”之旨。也就是说,以“逍遥”与“翱翔”对举的传统联想方式为基础,庄子把雄鹰翱翔于蓝天之上的意象与无拘无束、率性而为和悠然自得的生命状态联系了起来。
在庄子之后,再没有人以“逍遥”来形容武备、政治等社会活动,而“逍遥游”也成为个人性的,并且只能在“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中实现的无拘无束、率性而为和悠然自得的生命状态。顺便说一句,长期以来流传着一种错误的说法,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是“出世”的,这是把道家与佛家混淆的结果。如果说儒家是“入世”的,那在相应的层次上,老子同样是“入世”的,只不过是“心入而身不入”罢了,而庄子是“游世”的,后来的佛家才是“出世”的。
逍遥游者,游心也,置身于人间世而心游于“道”,这被理解为一个人生命的完美实现,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获得精神自由是人的生命的最高成就。
当然,太高大上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不可信,就是在今天说这样的话,也很少有人能打心眼里赞同,遑论当初。在当时,那真的是破题儿第一遭,所以被当作是非常可怪之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译文:荒诞不经的学说,荒唐无际的主张,荒谬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辞。】但这不过是立足于“常识”的立场,而且是对“常识”毫无怀疑的人读《庄子》的感受。
这一点是意味深长的:“常识”是“逍遥游”的大敌!要想置身于人间世而心游于“道”,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完美实现,首先就必须破除“常识”之“执”,这也正是《逍遥游》的起手处。
《逍遥游》一文具有完整的逻辑框架,它包括四个部分:一、破常识,二、别小大,三、立主旨,四、辩然否。
“破常识”,就是破除人的精神固执和阻滞,打开人的眼界和心胸。常识的东西固然“小”,但是在庄子看来,儒家的那些主张也“大”不到哪里去,所以接下来是“别小大”。“大”之为最者是价值理想。人应当追求也可以追求的生活是怎样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立主旨”。但是你这个主旨能否站得住?是否真的比儒家等其他学说的主旨要高明,就需要讨论和辩难,也就是“辩然否”。
本书第1章对应的是“破常识”、“别小大”和“立主旨”,第2章对应的是“辩然否”。
破常识
(一·1a)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译文:在遥远的北海里有一条鱼,名字叫做鲲;鲲非常大,不知道究竟有几千里(长)。鲲变身为鸟,名字叫做鹏;鹏的后背,不知道究竟有几千里(宽)。奋起飞上蓝天,它的翅膀就像延展到天边的云彩。这种鸟呵,大海运动起来的时候就会(乘风)迁往遥远的南海。那南海,是天神的池塘。
《庄子》的文字是“原生态”的汉语,它淋漓尽致地传达出了汉语的内在美,具有一种穿透力,其用词造句有一种独特的节奏和韵味。
这是大学中文系课堂上讲《庄子》时必讲的一段,因其瑰丽的文学化想象,并且强调这种想象力是审美创造的源泉。这些当然是对的,但是还要进一步去追问:这段包含着无与伦比想象力的文字到底要表达什么?通过这个问题,我们从文学走进了哲学。
从哲学角度讲,这段文字的主旨是“破常识”。它给读者展示出想象中的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告诉你至少在你的想象中,世界可以是这样的,常识世界(也就是日常生活的世界)不是唯一的世界。
先来讲什么叫常识世界。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了自己的生存每时每刻都需要和外界交换物质、能量和信息;于是,常识就必不可少了。
我们的生命、时间、体力和精力,乃至感知和思维能力等都是有限的,为了提高效率,就不能什么事都去问一个为什么,不可能每件事都去思考、判断,然后做出选择。对于大量重复性的事情,按照常识去做就行了,然后才能运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去对付生活中的各种麻烦和问题。那些经过无数次的实践被证明,在多数情况下行之有效的经验知识就是常识。
常识是个了不起的东西,没有常识,人没法活。但问题在于,常识之为常识,就在于它对任何问题都有现成的答案,而且这些答案常常处在自相矛盾之中。
笔者曾经举过的一个例子是,“常识既说,爱情是不求回报的奉献,常识也说,爱情是自私的。也许这样说更明确些,如果爱情不是以专属地占有对方的身心为目的和归属,那就可以把爱情称为不求回报的奉献;如果爱情不是典型地表现为‘忘我’的心理特征,那就可以把爱情当作人类自私的典型状态。可见,常识就是常识,常识有其颠扑不破之处,但是常识不是真理”。
表面上看,有了常识,生活中的一切事都可以应付了;但是,这仅仅是“应付”。之所以是“应付”,是因为常识从来不去问一问:这是为什么?所以,常识不过是消解了问题,而不是面对、思考和回答问题。
虽然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是可以应付过去的,但是诸如世界到底是怎样的,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应当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问题就不应当应付,也无法应付得过去。
从日常生活角度来说,没有常识就没法生活,但光靠常识也没法生活——人的生活。人不是“物”,人应当具有独立人格,应当努力追求自我主宰,运用自己的理性来理解自己的生活,运用自己的意志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以赋予和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
建立独立人格有一个绝对前提:认识这个世界,这就需要思考。可是,在一个人学会思考之前,已经有常识存在了,他的头脑中已经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常识,所以首要的任务就是破常识。一个独立人格的成长必定从破常识开始,哲学也必定从破常识开始。
于是,庄子讲北方的尽头有一片海,海里有一条鱼,大得不可思议,这鱼还能变成鸟,变了以后,还是大得不可思议。这鱼变成鸟似乎是要完成某种特殊的使命,从北方尽头的海迁徙到南方尽头的海。这一使命是如此宏伟,以至于只有借助“海运”才能成行,你能通过想象“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在遮天盖地、横扫一切的狂风暴雨中搏击的震撼图景,来领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使命。
请注意“南冥者,天池也”以及下文的“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冥”字的本义是幽暗不明、深远莫测,这里借代为“溟”(也就是“海”),就有了世界尽头的意思;其“天池”云云,意在“南冥”与“北冥”,在“人”是世界尽头的幽暗不明的溟海,在“天”不过是两个小小的池塘而已。这一层意思,译文中无法表达,只得把“南冥者,天池也”译为“那南海,是天神的池塘”。不过,天神云云,仍然是笔者不得已的一个借代,因为在庄子哲学中,根本就没有超人间“天神”存在的余地。
于是我们知道了:那大鹏从“北冥”徙往“南冥”,是为了穷尽世界之广大而成就生命之奥义,其或为其使命乎?然而,即便如此,也需切记,你所期待着穷尽的那个看上去大得无边无际的世界,不过是在两个小小的池塘之间的方寸之地而已!
(一·1b)《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译文:《齐谐》这本书,记载着各种怪异的事情。《齐谐》中说:大鹏飞往南海的时候(用力拍打着翅膀),激起了三千里远的浪花,借着飓风直上九万里高空,它乘着六月大海运动起来的飓风才能离开(北海)。
庄子接着讲大鹏的故事,不过,这一次他引经据典地讲,引的是“《齐谐》者,志怪者也”。这和儒家大不一样,儒家引经据典是件很神圣的事,老祖宗说过的话,那是有莫大权威性的。但庄子的引经据典却有一种调侃的意思:人活着,就应当自己决定生命的意义,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祖宗说过的话没有那么大的权威性,所以杜撰出《齐谐》这本书,煞有其事地引用起来。
“《谐》之言曰”是庄子自己的话,讲的是大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时发生的事情:借助夏季在海洋上生成的飓风,大鹏那“若垂天之云”的翅膀拍击着风暴,在水面上激起的浪花足足有三千里之远,其身躯则扶摇直上到了九万里高空。
(一·1c)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译文:那飘荡在地面上野马般的游气,那飘荡在空气中的尘埃,是某种活着(但又看不见)的物体在一呼一吸之中吹拂起来的吧。
“野马”指常见于春夏的清晨从田野和草地上升腾而起的丝丝游气,它与无处不在的尘埃一样都是至微至小的存在物,是与鲲鹏之“大”截然不同的“小”。
但是,与那个看上去大得无边无际的世界,不过是在两个小小的池塘之间的方寸之地相对应,这些至微至小的存在物为我们所感知,也是某种大到不为人类所知的生命体在呼吸之间扰动起来的。
也就是说,这里的“生物”意指“大地”,对庄子来说,人类生存于其上的大地是活着的生物,“野马”和“尘埃”是它在呼吸之间吹拂起来的。当然,这个“生物”也会用力吐气,这就是《齐物论》开篇的“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出现的是“万窍怒呺”的另一番景象。
(一·1d)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译文:天,湛蓝湛蓝的,是它本来的颜色吗?那么高远,它永无尽头吗?大鹏在九万里高空俯视地面,大概也有同样的疑问吧。
这一段是接着“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讲的。庄子驰骋着他的想象:我们仰望天空,看到的是湛蓝湛蓝的颜色,又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大鹏身居九万里高空之上,它俯视着地球,大概与我们仰望天空所看到的同样是“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好一个宏大的叙事!无论是大鹏展翅凌九霄、生物以息吹野马,还是在地面仰视永无尽头的天空,在九万里高空俯视地球,都是那么的大,大得不可思议,大得让人瞠目结舌,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必须承认,这不过是一个想象的世界!但是你会怎么看待和理解想象的世界呢?
有两种看待和理解想象世界的方式。
一种是把想象世界和现实世界截然割裂开来,对立起来,想象世界是虚幻的、骗人的。只要一个人把日常生活的世界当做唯一的世界,他就必定是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常识主义者”,就会对想象世界乃至想象本身嗤之以鼻。
另一种则知道这个世界太大、太复杂,人不可能看清楚世界的本来样子,所以必须通过想象去“看”这个世界。这当然比“常识主义者”要高明,因为就连日常世界也渗透着人的想象,是人类实践活动的结果。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想象世界与现实世界永远在互动之中。
如果一个人有所谓希望,他的希望就包含着他对未来世界的想象,没有“想象”就不可能有“希望”。如果一个民族有自己的梦想,她的梦想就是她为自己描绘出的想象世界,这个通过自己的想象来指引实践创造活动的想象世界属于她的现实世界,就像她的现实世界属于更加美好的想象世界一样。
在想象中,庄子的世界是一个激情无限的世界,是一个在搏击中酣畅淋漓地展示生命存在意义的世界,这个世界大得无边无际、不可穷尽,这个世界就是人的生命得以充分展开和展示的舞台。
常识主义者尽可以对此嗤之以鼻,但是,这个想象世界已然存在于观念中了,常识的坚硬铠甲已然被刺出了第一道裂缝,并且被迫为自己作出理性的辩护。这就是所谓“破常识”。
别小大
别小大就是说“小”和“大”有区别,并且说明“大”优于“小”。已经知道的是,鲲鹏展翅凌九霄、生物以息吹野马是“大”世界,常识世界是“小”世界。
(一·2a)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译文:至于(说到大鹏乘着六月大海运动起来的飓风才能离开北海,就好比)水的深度如果不够,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大船浮起来。倒一杯水在堂屋地面的坑洼处,芥子就像船一样漂浮起来;放一个杯子就搁浅在其中了,这当然是水浅而船大的缘故。(同理,)如果风的强度不够大,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托起鹏的巨大翅膀。所以,大鹏高举九万里,是因为乘着飓风而上,然后再乘风(飞往南海);大鹏(首先往上九万里)直到后背依托着青天,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和阻碍它,然后再飞往南海。
唯因其“大”,故难,难乎其难!离开了“扶摇”飓风,大鹏根本无法举翅。所以,在常识世界中活得滋润自在的人们看来,“大”而“难”的活法简直可笑之极。
(一·2b)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适莽苍者,三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译文:蝉和斑鸠嘲笑大鹏说:“我腾跃而飞,尽力找一棵可以停歇的榆树或者枋树,就算有时竭尽全力也没能飞到树上,掉落在地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为什么一定要飞九万里去南海呢?”
到郊野去的人,一天三顿饭的时间就回来了,肚子还是饱的;去百里开外的人,需要用出发之前的一整晚来准备旅途中的食物;去千里之遥的人,要提前三个月准备旅途中的食物。(这种道理)又岂是这两种小虫、鸟能够知道的!
《庄子》的文字真是太好了。“决”形容的是起飞时的迅捷,几乎是翅膀刚一拍动,整个身体就起来了;“抢”形容的是力竭之际的瞬间加力,整个身体向前扑的样子;“控”形容的是力竭之后,整个身体直线下坠,却能在落地的瞬间稳稳立定,毫无踉跄之狼狈。与“蜩与学鸠”的“决”、“抢”、“控”相比,天鹅、鹳鹤等大型鸟类在起飞和落地时的艰难,真的显得非常可笑,更何况“之九万里而南为”的大鹏。
小家雀们理解不了大鹏为什么要以穷尽世界之广大而成就生命之奥义为使命,特别是不能理解为了实现这一使命就必须承担无尽的困难,还需要等待特定的条件。这是吃饱撑着了,还是脑子坏掉了?为什么一定要飞九万里之遥去南海呢?
需要特别指出,庄子之持论实在让人叹服。姑且不论常人之间的辩驳常常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就算是智者们也绝少能够在与论敌的辩难中充分揭示出对方思想观念中的某种真理性。而且,就算某个智者有持论公允之雅量,也很难有这样的智力水平:一面论证自己所持观念的真理性,另一面还能发掘出对方思想观念中的合理成分。
当小家雀们“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时,确实是“自由”的,大鹏可就不行了,它需要“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没有“海运”、“扶摇”之特定条件,大鹏就什么都不是!
西晋时的郭象——迄今为止研究和注释《庄子》最重要的思想家,没有之一——看到了这一点,并且发挥为“适性即逍遥”的观点。郭象在注释本章时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译文:只要本性得到了满足,那大鹏就不能自以为比小鸟高贵,小鸟也无须羡慕只属于大鹏的天池,(因为小鸟的)荣耀和愿望已经完全实现了;所以,大鹏之大与小鸟之小虽然区别很大,但是它们同样达到了逍遥。】
但郭象此论有一个大病痛:既然是“适性即逍遥”,那就是说大鹏与小鸟各有其“性”,大鹏成不了小鸟,小鸟也成不了大鹏;那么,如果小鸟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以大鹏为奋斗目标,就不仅是不可能的,更是可笑的。这就是“命非己制,故无所用其心也。夫安于命者,无往而非逍遥矣”。【译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命”不是自己决定的,所以就不要多想了。只要安分守己,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逍遥。】这是对现存社会等级差别的正当性所能作出的最佳辩护!
你是个穷光蛋?没关系,你能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穷光蛋,只要你承认你就是穷光蛋的命!你是个奴隶?没关系,你能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奴隶,只要你安分守己,逆来顺受!
庄子以“别小大”讲“逍遥”,郭象以“逍遥”讲“泯小大”,并且一千多年来被视为庄子的“本义”,既是咄咄怪事,又可谓事出有因。前面说过,庄子文本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多义性,朝向多种理解可能性敞开着大门,甚至互相对立的理解可能性都能保持自身的合理性。所以,郭象以“逍遥”讲“泯小大”并没有“曲解”庄子,但是,这样的自由又何其“小”哉!
这里有不可调和的价值观念冲突。一方面,立足于小家雀们的自由,大鹏的自由太可笑;立足于常识主义者的常识,追求精神的自由、让精神飞翔起来太可笑。另一方面,立足于大鹏的自由,小家雀们的自由太可悲,一介匹夫的陈胜尚且有“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之叹,拒绝做一个逆来顺受的顺民,揭开了秦末农民起义的大幕,只是“苟富贵,无相忘”的“鸿鹄之志”与“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鲲鹏之志仍然不可同日而语。
(一·2c)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译文:小聪明不如大智慧,命短的不如命长的。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呢?(请想一想:)生命长度只有几天的菌菇不可能感知月份的变化,生命只有几个月的树蝉不可能感知年度的存在,这些都是命短的。在楚国以南的大海里有一种灵龟,(其寿命之长,需要以)五百年相当于一个春季,五百年相当于一个秋季(来度量);在上古时有一种椿树,(其寿命之长,需要以)八千年相当于一个春季,八千年相当于一个秋季(来度量)。今天的人们把(相传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当作长寿的标杆,希望能够活到他的岁数,(其浅陋)让人感到悲哀!
尽管小家雀们也有专属于它们的自由,而且这种自由的获得非常容易,不像大鹏展翅那样艰难,但正因如此,也是贫乏的。
小家雀们的自由自有其不可否认、不可替代的价值,但是它们的生命太空洞了,它们的自由太贫乏了。反之,“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灵龟,乃至“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大树,其自由的丰满度和坚实度对小家雀们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生命是一个充实和发展的过程,它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以至于可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可以如大鹏从“北冥”徙往“南冥”,以穷尽世界之广大而成就生命之奥义。而这首先就需要解放思想、开阔心胸和拓展视野,不能像小家雀们那样满足于巴掌大的世界。
(一·2d)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译文:商汤在向棘请教时也有类似的话:在遥不可及的北方,有无涯无际的大海,是天神的池塘。(海中)有一条鱼,鱼背就有几千里宽,没有人知道鱼有多长,它的名字叫做“鲲”。还有一种鸟,名字叫做“鹏”,鹏背大得像泰山一样,翅膀(伸展开来)就像垂到天际的云彩,搏击着飓风直上九万里高空,云彩都在它的身下,背负青天,然后飞向南方,它是要去南海。沼泽中的雀嘲笑大鹏说:“它这是要去哪儿呢?(看看吧,)我腾身而起、飞跃而上,不过几丈高就可以向下滑翔,在蓬蒿丛中尽情翱翔,这也就是飞翔的最高境界了!”这就是“大”与“小”的区别。
庄子第三遍讲大鹏和小家雀们的故事,而每一次重复在内容上都有扩充,在节奏上则是递进。这就非常像西方的古典音乐,给出一个主题以后不断地变形、丰富和扩张,展开为一个具有无尽韵味的过程。
在小家雀们看来,大鹏“且适南冥也”的生命追求是可笑的:它想干什么?看看我嘛,活得多自在!
庄子太绝了,如果有人也观察过小家雀们在蓬蒿之间的飞翔姿态,就能理解到庄子对小家雀们心理状态的把握有多精准。小家雀们在蓬蒿之间忽高忽低,轻巧地绕过各种障碍,几乎没有丝毫减速的样子完全可以用“翱翔”一词来形容,可惜它翱翔的是蓬蒿之间,不是像大鹏那样翱翔在九天之上。
“翱翔”当然是美好的飞行体验,已经足以让小家雀们有“此亦飞之至也”的自豪:这就是飞行的极限,就是飞翔的最高境界!这种美好体验是真切的,因为虽然小家雀们不能像大鹏那样翱翔在九天之上,但是大鹏也不能像小家雀们那样翱翔在蓬蒿之间,双方打了个平手。更何况,大鹏为了翱翔在九天之上费了那么大的劲,怎能比得上小家雀们轻松而任性地翱翔在蓬蒿之间呢!
所以,庄子给出了这样的结论——“此小大之辩也”。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不同的生命存在着小和大的区别,在庄子看来,大比小好,因为这是一个大到无限的世界,只有尽可能大的生命才能与这个世界相匹配。二是存在着小大之间的价值观对立,以及随之产生的心理隔膜,在大者看来,小者的生命存在太过苍白、贫乏;在小者看来,大者的生命追求实在荒诞不经。
既然如此,那大者就只能孤独地踏上自己的生命旅途,去追求专属于自己的生命意义。
立主旨
“大”与“小”是相对而言的,不仅只有在比较中才能区分“大”与“小”,而且只有通过对“小”的否定和超越,才能建构起“大”来。
(一·3a)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
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译文:那些才智可以胜任一官半职的、操守能够获得乡里乡亲赞许的,乃至于号称庙堂之器而被一国君主信任的,他们的眼界也就是沼泽中的那只雀罢了。这在宋荣子看来实在可笑。(宋荣子已然达到这样的境界:)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夸赞他,他也无动于衷如秋风过耳,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非议他,他也毫不沮丧而处之泰然;(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他做到了)认定了“我”和“我”之外“物”的分别,所以能辨别真正的荣耀和耻辱,(但也)不过如此罢了。他对于人世间的利害荣辱不是急吼吼的样子,虽然这并不容易,但是并没有积极的建树。
首先需要点明庄子立主旨所针对的对象,也就是他心目中的主要论敌是谁,答案是:儒家。“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是儒家的人生追求,准确地说,是庄子对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套价值系统的批评。
“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是说儒家的眼界与常识主义者没有区别。必须指出,真正的儒家当然不同于常识主义者,庄子在这一点上错了,只是庄子的这一错误是意味深长的。下面再来说明这一点,现在要说的是,宋荣子比儒家“大”在什么地方。
“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对待”之事也!也就是说,这都不过是得到了“他者”的认可而已。
“行比一乡”是道德操守获得了乡里乡亲的认可,“德合一君而征一国”是品格和能力得到了国君的认可而被授予一国之权柄,这当然都是好事情,今人称之为“成功人士”。但是,在庄子看来,“成功”就必定要委曲求全,要时时刻刻根据社会大众或者统治者的眼光来调整自己的言行;所以,“成功”的代价是在与“他者”的对待之中生存,就只能作为一个“他者”而生存:这个人不是他自己,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他者”。
宋荣子就不一样了,“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他视“成功”如粪土,所以根本不在乎“他者”,他是他自己,他只做他自己。于是,他不是在与“他者”的对待之中生存,超越了与“他者”的对待,所以比儒家“大”。
但是,儒家并不是常识主义者。这是说,儒家学说、儒家的价值追求不是常识主义的,尽管很多自称信奉儒家学说的人确实是常识主义者,并且根据常识来解释儒家学说,以扮靓自己的言行,但是不能据此就把儒家与常识主义等同起来。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译文:古时的读书人求学是为成就自己(的人格),如今的学者求学是为了取悦他人(为自己谋得功名利禄)】 ,就鲜明地拒绝了在与“他者”的对待之中生存。
孟子说,“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孟子·尽心上》)【译文:别人能理解我,我活出我的精气神来;别人不能理解我,我也活出我的精气神来】 ,同样肯定任凭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的独立人格。至于“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孟子·尽心上》)【译文:君子的本性圆满自足,就算是他的理想追求已然实现,也不能增之分毫,就算是他的生存际遇穷困潦倒,也不能减之分毫;这都是因为他已经坚定不移地把握到了自己的本性】 ,则与庄子讲的“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认定了“我”和“我”之外“物”的分别,所以能辨别真正的荣耀和耻辱——完全是一个意思。
常识主义者的帽子扣不到儒家的头上,但是庄子为什么要把这顶帽子扣在儒家头上呢?这个问题会在下一章中讨论,先说接在宋荣子后面的列子。
(一·3b)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译文:至于列子(比宋荣子要高明一些)像鸟儿一样乘风而行,好一派轻妙自如的样子,他能在天地之间遨游十五天然后回家休息。他对于(世俗所理解的)幸福不是急吼吼的样子。列子虽然可以免除步行之劳顿,但是毕竟还要依赖风才能成行。
列子与宋荣子一样,是实有其人的先秦诸子之一,都有自己的理论学说。但是,庄子在这儿讲的是作为神仙家的列子,在今天看来属于子虚乌有之列。
我们无法议论“御风而行”一类的事情,只能从理论上讨论,庄子为什么认为列子“大”于宋荣子。
必须说,庄子在这里的表达不太好,列子的“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与宋荣子的“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没有太大区别,如果说宋荣子“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也一点问题都没有。
至于为什么列子“大”于宋荣子,需要从宋荣子“犹有未树也”去理解。宋荣子虽然“其于世未数数然也”,但也仅限于此,他没有积极的建树;列子则能够“御风而行”,在人的解放和自由上前进了一步。
但是,列子建树的人的解放和自由只是在肉体上,因而是有条件的、不彻底的,“有所待者也”。没有风,列子所建树者就毫无用处,与常人无异。也就是说,列子仍然是在与“他者”对待之中生存,只是这里的“他者”不再是“人”而是“风”。那么,如果说人的彻底解放和自由是超越一切“对待”,那么,这只能是精神层面的事情。
(一·3c)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译文:若是能够顺应天地万物之本性,驾驭自然变化之大势,遨游在无穷无尽之境域,这样的人就超越了“对待”!所以说:
“至人”没有一己之“我”,“神人”没有功业的建树,“圣人”没有世俗的名声。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是相对于列子的“御风而行”而言的,这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来讨论。
第一,从字面上说,“以游无穷者”不再依赖“风”一类的特定条件,既然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并且有内在的变化规律,那么,他就能顺应变化的规律,从世界的变化中汲取动能而随心所欲地遨游于无穷无尽之境域。
第二,从义理上说,相应于列子“御风而行”是人的肉体达到解放和自由,“以游无穷”是人的精神达到解放和自由。这就揭示出一个真理:人的肉体是有限性的存在,永远是在与“他者”对待之中的存在,无论怎么去设想肉体的解放和自由,都是有条件的。只有人的精神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其本性就是超越一切与“他者”相对待的存在,唯有人的精神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而人的精神也应当得到真正的解放和自由。
第三,从主旨上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表征的是认识到了“道”、把握到了“道”,而“以游无穷”就是与“道”同体,就是“道成肉身”,庄子称为“逍遥游”。
必须指出,庄子的精神自由学说毫不涉及社会层面,更有甚者,庄子讲的精神解放和自由并不拒斥这样的意思:即便是一个奴役社会,纵然社会自由荡然无存,也毫不妨碍精神的解放和自由——这正是郭象对庄子哲学所发挥的地方。
今天的中国人必须牢记:没有人的社会解放和自由,精神的解放和自由固然在极少数人身上是可能的,但是大多数人就只能是精神的侏儒!历史的真理是:一个社会有多大程度的社会解放和自由,这个社会就在相应的程度上有个人的精神解放和自由。
也许正是因为庄子离开了人的社会解放和自由来讲人的精神解放和自由,所以显得底气不足;“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是何等慷慨豪迈,接下来的“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却何其孱弱平淡。
先要说明的是,庄子的“至人”、“神人”和“圣人”其实是一个意思,指他心目中完善的人、完美的人。这与儒家不一样,儒家的“圣人”、“贤人”和“君子”各有其特定要求,是丝毫不能错乱的。
至于“无己”、“无功”和“无名”是否定的说法:不是……、不要……、没有……,但是就算没有了一己之“我”、没有功业的建树、没有世俗的名声,离“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云云是针对儒家说的,前面说过,对庄子来说,最大的论敌就是儒家,以至于违背事实,硬把常识主义的帽子扣在儒家头上,这里又不惜狗尾续貂,硬要针对儒家来解释“逍遥游”,可见庄子的纠结。接下来我们就会知道庄子究竟纠结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