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剪灭群雄
朱元璋灭了陈友谅,掳其姬妾而归
朱元璋灭了陈友谅,掳其姬妾而归。他在江上抒发豪情,憧憬一统天下。刘伯温聪明地化解了朱元璋对徐达的猜忌。镇守江西的朱文正被人举劾,他想借亲侄的头颅来震慑诸将。
长江流至江苏境内,江面宽阔无垠,船行中流几乎看不到两岸。刚刚升起的朝阳照射在水面上,泛起千万点金鳞。江水的流速看似平缓,然而它挟着从上游奔涌而来的巨大能量,让顺江而下的舟师飞速破浪前进。远处北岸的江边刚才还发现了一座高耸的宝塔,一会儿工夫它就在视线中消失了。
元至正二十四年三月,朱元璋亲率舟师围武昌,刚埋葬了父亲陈友谅登上汉王位的陈理,没做多少抵抗就投降了。朱元璋的舟师载着陈理和陈友谅的一名绝色姬妾,顺江而下,班师回金陵。
昨夜,朱元璋就命那名姬妾侍寝。灭其国而夺其妃姬,以显示征服者的神威,朱元璋的这种“嗜好”,正是从元朝统治者那里学来的。成吉思汗的铁骑每征服一个部落,总是把那里的男人全部杀死,而将其妻女占为己有。
朱元璋有早起的习惯,虽然陈友谅的宠妃娇小玲珑魅力难挡,害他辛勤征战了一夜,但天刚微微亮他就起来了,把那睡意沉沉的尤物撂在一边。
从征的侍卫宫女服侍他洗漱完毕。穿好衣服,他就来到船头上。宽广的船甲板上两列带刀侍卫威严肃立。江面上寒风甚劲,侍卫拿来一袭红色绣缎斗篷给他披上。他伫立船头,沐浴在初升的灿烂阳光里。
他身材高大健硕,脸膛黧黑粗糙,粗黑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对威势逼人的眼睛,大鼻头,八字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宽大突出的前额和肥硕的大下巴。虽然留有一撮浓黑的胡须,也无法将突出的下巴遮掩过去。这副奇异的相貌初见往往要吓人一跳。然而奇异与丑陋中隐含的是威猛与杀气,是不同凡响的帝王之相。
阳光照射在朱元璋刀砍斧削般的脸庞上,将他的目光映衬得更为坚毅和炯炯有神。他今年三十七岁,正值一个男人精力旺盛的年华,思绪亦如天马行空般敏锐无羁。他眺望着无涯无际的大江与奔流不息的江水,不由地想起苏东坡的那首《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戎马倥偬,朱元璋不可能读很多诗文,可是苏东坡这首豪放的《念奴娇》竟使他过目不忘。他喜欢词中抒发的那种英雄气概,特别是当他率部渡江攻下集庆,将其改名应天府,以彼为都城,陈兵江上,与上游的陈友谅、下游的张士诚直接对垒,千里长江成了他与强敌周旋鏖战的战场的时候。然而当时陈友谅强大的水军,拥有名为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鳌的艨艟巨舰一百多艘,战舸几百条。朱元璋初创的舟师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曾几何时,陈友谅的汉军横行江湖之上,他与张士诚相约夹攻应天,一举攻陷太平,直扑金陵,几陷朱元璋于绝境;他以巨舰直抵南昌城头,围城八十五天。然而最后的鄱阳湖大战,朱元璋师法三国周瑜赤壁之战的战略,用灵活快速的小艇载满火器,冲击焚烧汉军连锁在一起的巨舰,骁勇的敢死队登上敌舰进行白刃战。湖面上顿时火光冲天,箭似飞蝗,炮如雷鸣,刀光飞舞,喊声震天。经过多日苦战,汉军死的死,降的降,汉王陈友谅在逃出湖口时被飞箭射死,部将载着他的尸首和太子陈理连夜逃往武昌。
回忆当时的情景,朱元璋豪气顿生,真个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啊!陈友谅是完了,还有下游的张士诚等待他去收拾。他们虽也算是豪强,但注定要被历史的洪涛所淹没,这如画的大好江山,只能属于顺应天意民心的真正的英主。自己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一年前他心里还没有底,可是现在纵观天下形势,对于未来他已怀着无限的憧憬了。
一年前的形势对于朱元璋是相当严峻的。内部相继发生了大将邵荣、谢再兴叛变和投敌案,使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对并肩作战多年的部将产生了信任危机。而外部两大强敌对他加强进攻,张士诚部将攻陷韩林儿所在的安丰,迫使他不得不亲自驰救。陈友谅又以六十万大军围攻洪都达八十五日之久。幸喜在历时三十六日夜的鄱阳湖大战中,诸将奋勇当先浴血苦战,终于取得对强敌的决定性胜利。
由鄱阳湖返回应天,朱元璋即听到张士诚在太平自立为吴王的消息。李善长率群臣劝进,请朱元璋立登王位,名正言顺地讨伐僭位称王的张士诚。朱元璋故作谦逊,说自己犹未敢忘记当年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嘱。军师刘伯温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设若枫林先生在,今日亦当劝明公即王位以顺形势之变。”朱元璋因为急着亲率大军去武昌征讨陈理,嘱刘伯温留守应天筹备即王位的诸多事宜。同时他以防张士诚乘虚偷袭为由,将大将军徐达留在应天。徐达、常遇春是朱元璋倚为左右臂的大将。徐达是谢再兴的女婿,由于连续发生了邵荣、谢再兴的叛变,他难免受到朱元璋的猜疑。
聪明的刘伯温有意化解他们之间的嫌隙,在朱元璋返回应天时,刘伯温呈上一大叠将帅、幕僚的劝进表。朱元璋拿过来看的第一份劝进表就是徐达的,写得热情洋溢,既充满兄弟般的肺腑之情又不失对主上的尊敬与顺从。这使朱元璋忆起了起事初期,他被孙德崖扣押,徐达亲赴德崖军营愿以自身作人质,朱元璋方得释放。徐达对自己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即使谢再兴之叛,也是由于朱元璋强将其二女配给其侄朱文正和徐达所致。在这件事上徐达是没有过失的。
由于刘伯温的善意调解,朱元璋恢复了对徐达的信任。在他即吴王位后设置百官时,李善长是文官之首自然为右丞相,但他推荐汪广洋为左丞相朱元璋没有答应,仍然任命徐达为左丞相,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武将们在新的吴王朝廷中占据了显要的地位。
战争虽然取得阶段性的胜利,但强敌仍然环踞四周。朱元璋首先要对付的就是疆界与自己犬牙交错、就在几百里外僭称吴王的张士诚。这个狡猾透顶的私盐贩子,仗着盘踞江浙富庶之地与自己周旋了七八年之久。此枭不灭,何言取天下!
“主公,起这么早啊!”
“末将参见主公。”
身后响起常遇春与水军都督廖永忠的声音,把朱元璋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拉了回来。
朱元璋初登王位,臣僚对他的称呼没有统一,原来他是吴国公时部属们称他明公,按说现在应称“大王”或“明王”了。大家总觉得有些别扭。于是关系密切的部将仍称他为“主公”。他也觉得只要他们尊他为心中的主人,王与公无甚差别。他的终极目的并不在此,到那时他们自然都会统一称谓了。
他转过身来对二位爱将说:“昨晚你们都睡得好吗?”
“嘿嘿嘿,睡得好,睡得好!”
朱元璋深知二人均有好色之癖,此次掳获汉宫姬妾美人不少,要不是小校通报吴王已起来了,他们这会儿还在温柔乡中呢。
“二位将军,陈友谅已灭,我们的下一个对手就是张九四(指张士诚)了。张士诚所据之地,南至杭州、绍兴,北有通、泰、高邮、淮安、濠、泗及山东的济宁。你们说说先取何处?第一拳先打到哪里?”朱元璋问。他在江面上的晨风与霞光中想了许多事,最后归结到眼前这个实际问题。
“擒贼先擒王。主公给我十万兵马,先打下平江,把张九四给你抓来,其余各地自然会树倒猢狲散。”大将常遇春有“猛张飞”之誉,素来快人快语,直来直去。
廖永忠也附和道:“末将愿以舟师直下松江,支援常将军,断绝张士诚出海逃窜之路。”
朱元璋笑笑道:“二位将军勇气可嘉,然平江张士诚经营已久,城高壕深,并非一鼓作气即可攻下的。且湖州的张天骐、杭州的潘原明都是张士诚悍将,一旦他们支援,内外夹攻,我军反有被其围歼的危险。要打,也得先断其臂。回应天后我们再与徐达、刘伯温他们一起商议吧。”
江面上刮起了强劲的西南风,舟师顺风顺水,破浪前行,一个时辰后就到达了应天城外的龙江码头。码头上锣鼓震天,鞭炮齐鸣,李善长、徐达、刘伯温率众臣僚迎接吴王的凯旋,军民饶有兴趣地观看投降的汉王陈理和他的妃嫔随从。
陈理在武昌请降的时候,朱元璋见他年幼孱弱,好言抚慰他道:“你父恃强抗拒天命,自取灭亡,你年纪尚幼小是没有罪的,既已归降无需惧怕,我一定会善待你的。”当时即传令武昌城中府库储蓄任其悉自取之,文武僚属皆可携妻小装资出城,任何人不得惊扰。朱元璋的军队入城后,果然秋毫无犯。对城中饥民还以军粮赈济。消息传开,果然取得很好的收揽民心的效果。大汉国所辖汉、沔、荆、岳、潭诸州郡相继来降,朱元璋兵不血刃即取得了荆楚间的大片疆土。回到应天后,他封陈理归德侯,赐给府第,给予优厚的待遇,使这个幼弱的丧国之君得到了很好的安置。
朱元璋在与刘伯温及诸将回顾鄱阳湖大战时,既得意又有些困惑地说:“自古水战,得天时地利者胜。三国时周瑜赤壁大破曹操,因得了天时,东风相助。陈友谅兵据鄱阳湖,先处上游,以逸待劳,占尽天时地利,且其舟师强大数倍于我,为什么居然落败呢?”
刘伯温笑笑说:“俗语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是有道理的。陈友谅的舟师虽然强大,但他指挥失当,上下不同心;且连年用兵,人马疲惫,受阻于洪都城下八十余天,军中弥漫着一种挫败感。在我军以一当十锋锐无比的攻击下,这样一支人心涣散之师哪能不败下阵来。”
朱元璋心有余悸地说:“当时我不听先生的劝阻,执意领兵去援救安丰,解韩林儿之围。如果陈友谅乘我出击,后防空虚,以舟师顺流而下,袭取应天城,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当时倒没想那么远,只是认为解救安丰之围是毫无意义的事。韩林儿对于主公已是一个鸡肋,我们劳师远征把他救出来有什么意义呢。”刘伯温道。
徐达以掌抚额说:“依我说主公乃是天命所归,自能逢凶化吉。偏偏陈友谅那蠢驴没想到以舟师攻取应天,而要去围攻洪都,在那里和朱文正、邓愈他们顶牛。”
李善长附和道:“陈友谅一个鱼贩子出身,村夫走卒之流,他能有什么远见?别看他闹腾得那么厉害,终究还不是落个国破身亡的下场。”
君臣们聊得十分高兴,随后朱元璋对鄱阳湖大战有功战将常遇春、廖永忠、俞通海等赐予厚赏。
有人将缴获陈友谅后宫的一架缕金床献给朱元璋。这架床通体用红木雕制,其中人物鸟兽山水均用真金缕雕,还镶嵌了许多珍贵珠宝。如此名贵的寝床,别人自然不敢享用,只能献给吴王。朱元璋却生气地说:“如此淫巧之物,与孟昶七宝溺器何异?”
马王后问他什么是七宝溺器,朱元璋解释说:“五代时后蜀君主孟昶穷奢极靡,连宫中用的马桶都用真金镶以珠宝,后来果然做了亡国之君。陈友谅窃称汉王,好此淫巧之物,哪能不亡国?你想我们还能用这张床吗?”
他随即命令将缕金床捣毁,拆下的金珠宝玉交马王后保管处置。
朱元璋回到应天之后,思索再三,克制了原想立即发兵征讨张士诚的冲动,下令徐达、常遇春等一鼓作气拿下湖广、江西各州郡,一则不致陈友谅余部死灰复燃,二则扩大自己领地,增加赋税来源,为今后的大战作准备。
这时,发生了一件令朱元璋深为震怒的事。按察使李饮冰从南昌归来,向朱元璋密奏:平定陈友谅之后,朝廷对诸将论功行赏,常遇春、廖永忠等均有升迁厚赏,而陈友谅军围洪都城八十五日,大都督朱文正及邓愈等阻击有功,朝廷未予赍赏,朱文正深为不满,故意喝得酩酊大醉,借酒耍疯,大声咒骂:“应天当权的人都不是东西,要落到我手里全把他们杀了!”朱文正手下部将卫可达强抢城中富户财帛及子女,行省参政汪广洋惧于朱文正的威势,不敢过问。还有传闻去年谢再兴叛降张士诚时,正值陈友谅大举围攻洪都,形势危急,谢再兴曾派人潜入南昌城与朱文正联络(谢再兴与朱文正是翁婿关系),劝他引军出城,一同归降张士诚。此事只是因为陈友谅大军合围甚严,且朱文正惧于一同守城的邓愈、赵德胜的牵制而未果。
朱文正是朱元璋兄已故南昌王之子,朱元璋起兵时,其嫂携文正前来依附。朱元璋与马氏视其为己出,带在军中抚养,成人以后令其率领亲军打仗,立了不少战功。朱元璋曾问他的志向,想做什么官。文正乖巧地答道:“将来叔父成了大业,侄儿何患没有富贵?如果叔父现在先封我的官,恐难以服众。”他答得如此识体,深为朱元璋喜爱。朱元璋即吴王位后,任命朱文正为都督府大都督。后因江西无人镇守,派他率赵德胜等出镇洪都,并以汪广洋、邓愈辅佐。
得到李饮冰的密奏,朱元璋随即召邓愈和汪广洋核实情况。邓愈是个正派人,对朱文正的骄奢横暴早有不满,但碍于大都督的面子,不便说他。至于谢再兴的策反他也仅限于传闻,朱元璋问起来只能如实以对。汪广洋却不识时务地大肆吹捧朱文正,只讲他在抗击陈友谅围城时作战如何身先士卒亲冒炮矢,至于朱文正平时的横暴和目空一切,汪广洋虽深有体会却故意为其掩饰。大概他以为朱文正身为王侄与大都督是绝不会垮的,这就为他以后惹来杀身之祸埋下了祸根。
朱元璋查明情况以后,立即登上廖永忠的舟师,溯江而上,直抵南昌城下。当他遣内侍去传唤朱文正登舟晋见时,朱文正正与他的僚属部将饮酒作乐,喝得满面通红,突然听到朱元璋袭击式地来到南昌,立刻慌了手脚,知是自己狂妄埋怨与谩骂朝廷事发了,或许还会牵连出别的事。到这时他才后悔没有笼络好那个不起眼的小小按察使。
朱文正随着内侍踉踉跄跄地登上了朱元璋的龙舟。此时酒意已吓醒了大半,但脑子里昏昏沉沉,一片空白。
朱元璋劈头就骂:“混账东西,你想干什么?”
朱文正支支吾吾地辩白:“侄……侄儿没做什么呀!”
“哼,你做坏事瞒得了别人,能瞒得了我吗?”
朱元璋喝令同来的汪广洋等回去,却将朱文正软禁在船上,立即起锚将他带回应天处理。
在鄱阳湖大战之前,朱元璋部属中连续出现大将邵荣、赵继祖叛变和谢再兴叛降敌阵营,使本性多疑的他对掌握兵权的部将疑心日重。他想以杀一儆百的手段来震慑诸将。他最想杀的是谢再兴——这个背叛他的亲家翁,可惜始终没能抓到。将朱文正带回应天后,他亲自审问谢再兴策反他的事,并不惜假借有人举报来诈他。少不更事的朱文正哪里是老狐狸朱元璋的对手,终于吞吞吐吐地承认了有这回事。
朱元璋下令将朱文正的大都督职务撤掉,并以通敌罪交刑部议处。吴王的侄儿犯了杀头的罪,大臣们谁也不敢说情,能说话的两个人中一个是右丞相李善长,李饮冰原本是他的亲信,他哪肯站出来说话;另一个人是刘伯温,绝顶聪明的军师深知吴王是想借桀骜不驯的朱文正的头颅来震慑诸将,既然连自己亲侄子都能杀,今后谁还敢以身试法与敌人勾勾搭搭!
唯一能为朱文正求情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亲手把侄子抚养大的马王后。她一再在朱元璋耳边劝谏说:“文正儿的性格自幼狂傲任性,谁叫你那么信任他,让他到江西去独当一面?”朱元璋恼怒道:“照你说还是我的不是!他身为朝廷大都督难道不懂得私自与敌人交通是要杀头的!”
“文正儿是个顾念亲情的人,听说谢再兴派来的人是他的一个亲戚,难道他能一刀把他杀了!好在他并没有听谢再兴的话真的叛变投敌,这种事就是发生在别的将领身上也不至于犯死罪呀!”马王后仍不屈不挠地为侄儿辩护。
“哼,要不是身处围城之中,还有邓愈、赵德胜的掣肘,说不定他早跟谢再兴叛降了。”
“事情毕竟没有发生,也拿来治罪,以后只怕你的将军们都会人人自危。”
马王后终于说服了朱元璋,没有杀朱文正,而是将他免去官职,安置于安徽桐城。
朱文正在桐城过的是被软禁的囚徒生活,他的妻儿都被留在应天。生性狂傲的他哪里受得如此屈辱,不久就寻个机会自尽而亡。
朱文正死时其子朱炜方四岁,又由马王后抚育长大。洪武三年更名为守谦,被封为靖江王。可能是朱元璋对文正的获罪有几分歉疚,才会对他的后人做这样的安排。
巍巍钟山下,隐隐一股王气升起
朱元璋回到故乡濠州。“你们还认识我吗?我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朱重八。”巍巍钟山,云蒸霞蔚,隐隐一股王气升起。沈万三捐出万贯家财修筑新城,又买来牛酒劳军,却犯了朱元璋的忌讳,差点被他杀掉。
朱元璋的吴王宫由元朝浙江行省御史台衙门改建而成,这里既是朱元璋和他的后妃们居住的宫苑,也是他即吴王位后处理政务和号令三军的指挥所。在吴王府里有一个议事厅是专为朱元璋和他的将领们商讨军情用的,在这里,围绕着最高统帅朱元璋的王座,每个幕僚将领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中央是一张大桌子,桌上摆有一幅布制的军事地图。这幅地图后来还改进成了立体的沙盘。
朱元璋由武昌返应天后即召集将领们研究讨伐东吴张士诚的步骤,首先由坐在他右首的大将军徐达报告东吴军的分布情况。徐达这年三十四岁,身材伟岸高大,颧骨凸出,他指点着地图用洪亮的声音告诉大家:东吴军在江北据有通州、泰州、高邮、淮安、滁州、濠州、泗州等地,其中以泰州与高邮的兵力最强,若能先攻此二镇,其余城镇可挥师而下。东吴军的主力在湖州、杭州与老巢平江的三角地带,三地互为掎角。湖州由平章张天骐镇守,近又有大将左丞李伯升增援。杭州守将是平章潘原明,又有张士诚养子五太子率舟师驻江口。平江老巢由其弟丞相张士信统领军事,城防经数年经营,十分坚固,轻易不能攻下,自然是敌我两军最后决战之所。
朱元璋照例先征求坐在他左首的军师刘伯温的意见。经过鄱阳湖大战,他对刘伯温参赞军事的能力已心悦诚服,他谦逊地说道:“讨伐东吴看来千头万绪,当按何步骤进行方能克敌制胜,先生当有以教我。”
年已五十五的刘伯温比在座的将领几乎都年长一轮。他是至正二十年朱元璋礼聘来应天的,就在那一年,陈友谅攻陷太平,与张士诚联手夹攻应天。在此危急情况下,诸将惧敌人势大,有的主张降敌,有的主张弃城南逃。朱元璋问计于刘伯温,他笑称:“你先把主降和逃的人斩了吧。”最终朱元璋用刘伯温伏兵邀击之策,诱敌孤军深入,一举破之,自此奠定了他在朱元璋军中的军师地位,每参赞军事,无往而不胜。此刻他摸着自己浓密的络腮胡子,胸有成竹地说道:“臣以为讨伐张士诚宜分三步走。第一步发兵夺取淮东诸郡,肃清其外围势力。尤以通州、泰州毗邻我境,我军神速旦夕可至,围城之后或力取或谕降,一城既破,余皆望风披靡,快则两三月,至迟半年之内,淮东之地尽入我手,庶几再无后顾之忧。第二步分兵进取湖州、杭州,切断东吴的左右两臂。估计在我军强大的压力下,两地守军中必然有人率部归降。东吴诸将中像李伯升、吕珍等均为不可多得的将才,或可为吴王所用。第三步自然是平江的围城攻坚战。臣闻宁海人叶兑曾献锁城法,屯田固守,断其出路,此法为久困之计。想我大军压境,城内人人自危,我若四面攻城炮矢相加,再辅以分化瓦解,破其城而擒其首,亦应在旬月之间可定也!”
刘伯温一席话说得在座诸将心痒痒的,大家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前景。朱元璋也抚掌赞叹道:“军师此意,甚合我心,张九四盘踞淮东,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濠州是我的家乡,亦是我等起兵之地,任其陷敌手这么多年,我也愧对父老啊!”
刘伯温道:“是啊,濠州是吾王父母之邦,诸位将军发迹之地,最好是避免锋镝兵燹。若我军攻取泰州、高邮后,乘胜再下淮安、滁州、宿州,然后传檄濠、泗守将,其必然率部归降。”
“哈哈,到那时候我请先生陪我回濠州走一遭,看看那里的父老乡亲!”朱元璋高兴道。
“臣乐于从命。”
至正二十五年冬。
徐达、常遇春率师围泰州,不久攻下,但在围攻高邮时遇到了挫折,守将俞平诈降,诱使冯国胜派指挥康泰率三千人马入城,然后关闭城门围歼之,三千人无一生还。直到次年三月,徐达与常遇春才合力攻下高邮,俘获守将俞平,常遇春恶其狡诈,亲手将他一刀两段。
之后一个月之内,徐达大军兵围淮安城,守将梅思祖惧势请降。滁州、宿州、安丰相继皆下。最后徐达兵至濠州城下,他按照朱元璋的意思,修书一封,遣人送与城中守将东吴枢密院同知陆集,书中写道:
“……淮东郡县八处,盐场三十三所,已被吾大军次第克平,唯尔濠州,以其为吾王父母桑梓之邦,不忍兴师旅加兵,恐伤及乡里之民,汝若以城降,吾王将官复其职。”
陆集见书信后,知大势已去,立即识趣地率城内官员出城投降。朱元璋见兵不血刃地收复家乡,甚为欣喜,随即任命陆集为江淮行省参政,并赐黄金三百两慰劳。
淮东平定后,朱元璋果然率领一干文武官员回到家乡濠州。这时他虽然还没有当皇帝,但已经有了汉高祖衣锦还乡的那种感觉,只是他的故里钟离太平乡经过十多年的战争与水旱蝗灾,已是人烟寥落,十室九空!他自家的破茅屋早已灰飞烟灭,寻不到一丝踪迹,就是儿时雇他看过牛的大户刘家也只剩几间破屋,一堵残垣。他的父母和伯父早已在至正初年的一场瘟疫中死去,与他一同草草掩埋了父母遗骸的兄长朱重六也已在战乱中丧命。
濠州的地方官员好不容易在太平乡各个村落里找来二十几名老者,他们畏畏葸葸地咕咚咚跪下给吴王叩头,用结满眼屎的昏花老眼偷偷打量着昔日在乡里领着一帮孩子打架、偷东西,后来在村西头山坡上的皇觉寺出家当和尚的朱元璋,自然那时他不叫这个名字,元制庶人无职者不许取名,只以排行或父母年龄合计为名。朱元璋的父亲名朱五四,三个儿子就取名重四、重六和重八。重八这个名字倒是很吉利,三兄弟中只有他活下来了,而且有了这么大的出息。
朱元璋一个个扶起那些老乡亲,亲昵地凑到他们面前说:“你们还认识我吗?我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朱重八呀!”老头们或许有的从尘封的记忆里闪过了他少年时的恶行,但人家现在已当了皇上(他们的意识中吴王就是皇上),谁敢认呀?朱元璋一个一个地盘问、辨认,终于从中找出两个熟人,一个是曾雇他放过牛的田主刘家的儿子刘英,一个是他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后人汪文,分别赐给他们金银布帛,还令濠州地方官员给每个老人三斛粟米。在那个晚上,他备酒招待这些父老乡亲。席间,他颇动感情地说:“我离开乡里已十余年了,幸得上苍保佑,经过艰难百战,方得有机会回乡来与乡亲父老见面。我本欲祭扫父母祖先的坟墓,但未能如愿,只能等待以后重建陵园,尽我的孝心。今日得与你们见面,亦不能久留欢聚。望你们能教子弟孝悌力田,善自钟爱,不要辜负我的一片期望。”
朱元璋离开故乡时终于找到了掩埋父母尸骨的地方,以及伯父、兄长的坟墓。他命令地方置守冢户二十家,岁给廪饩,并下令免濠州租赋三年,使其休养生息,恢复战争的创伤。
终于,他在极为惆怅地瞥了生养他的故乡土地几眼之后,带着他的大批臣僚启程回到应天。
回应天后,他的头一件事就是与右丞相李善长商量改建新城。原来朱元璋笃信风水,他选定应天为都城,是看中了这块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历朝历代那么多皇帝选这里为都城是有其道理的。但是他细细数去,在这里建都的朝代大都寿秩不长,有的甚至是短命皇帝。这是什么原因呢?有一次他站在聚宝门城楼上,远远朝东望去,只见远处巍巍钟山,云蒸霞蔚,隐隐一股王气升起。他方醒悟到:金陵之形胜,所谓龙盘虎踞,其势乃在紫金山。如今都城离山尚有十余里之遥,王气难续,因此他想到要再筑新城直抵山下。况且原来的石头城长不过十余里,作为一国之都也太小气了。别说与长安、汴梁相比,就是一些行省所在地的城垣也比它大。他把这个扩建都城的任务交给了右丞相李善长,要他赶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百室,扩建新城的事怎么样了?”李善长比朱元璋年长十余岁,跟随起事最久,是他身边的第一谋臣,所以他在即皇位之前,依然习惯地以字相称。
李善长从袖中取出一卷图,呈给朱元璋。“臣已绘就一幅新城扩建图,主公请看。”
这幅图上新城由原有城墙向东及向南扩展,直抵紫金山下,使都城面积比原来扩大了两倍有余。需要新筑的城墙总长达到三十余里,加上旧城的培高,四周城门修建瓮城等,工程量是十分浩大的。
“这个工程不小啊!你预期在什么时候完工?”
“臣预期一年。若进展顺利,明年九十月或可完工。”
“现在要对东吴用兵,同时要进行这么大的工程,我们财力有限啊。”朱元璋皱起了眉头。
“臣亦虑及此。新辟州县,人心未定,一时收不到多少赋税,而军需用度,不可一日稍怠,臣自知身上担子不轻,”李善长是朱元璋的财政总管,少不了要卖卖关子,“不过,扩建都城是涉及万年基业的大事,臣倒想出了一个开辟财源的法子。”
“什么法子?”
“金陵城中富户甚多,他们有的田连阡陌,拥有的土地占了半个县;有的整条整条街的房屋属他所有,每年的租金以百万计。我们修建都城保护了他们不受战火蹂躏和盗匪侵扰,他们不应该捐资筑城吗?”
“这倒是个法子,就像我们举事时没收乡下富户的浮财一样。”朱元璋想起往事,笑了笑。
“有一个富户叫沈万三的,多年在海外做买卖,聚敛了巨额家财,号称吴兴首富。据说他家的大门都是金子铸的。”
“那好呀,让他捐钱出来修一半城墙,修好了孤赐他一块‘慷慨捐输’的金匾挂在门上,让他显摆显摆。”
“臣以为让他修三分之一好了。他虽富可敌国,也不能让他压过朝廷。”李善长建议说。
“好吧,就按卿的意思办。”
大凡天底下的富人都不是那么慷慨的,这个沈万三也一样。他聚敛了巨额家财,可以自己过着奢侈糜烂的生活,奴婢成阵,妻妾成群,连大门都用金子铸造,可是让他拿点钱出来为公家做事就难了。平日官府吃了他的嘴软,拿了他的手短,什么摊派都轮不到他头上。可这一次吴王一纸令下,又由当朝宰相亲自登门晓谕之,他不得不忍痛破财,答应了捐修城墙三分之一。于是那几天户部的官员们套着马车从他家开的钱庄银号里往外拉银子,一车一车地拉。沈万三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积攒的钱财被人抢走,暗暗咬牙切齿地咒骂:“杀千刀的朱和尚!”气得躺在家里大病了一场。
沈万三带了头,应天城里的其他富户哪能不慷慨解囊?朱元璋派了一帮检校们来做这件事。检校其实是用来监视官员动态的特务人员,他们官职不大,但直接听命于吴王,让这些人盯上了,京城里的富户们岂能轻易脱身?于是朝廷修筑另外三分之二的城墙经费也有了着落。
改筑应天新城的工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李善长领导的工部官员征集了几千名工匠及数以万计的民夫,在城外设立了几十座烧制城砖的砖窑,按照图纸上的城墙路线,于十丈外应该是护城河的地方取土烧砖筑城,待一段城墙砌成,这段护城河也挖好了。
李善长进呈的图纸上,新城的城墙向东延伸,直抵紫金山麓,但在东门外仅两里地,即有一水面辽阔的燕尾湖,朱元璋虽身居吴王宫,但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不久后登基做皇帝的事。身为帝王自然不能栖身于区区一御史台衙门,因此他常常偕同精通天文地理的刘伯温在金陵城内外寻找合适的皇宫建址。一日他们于清晨来到城外的燕尾湖畔,站在土阜上朝东望去,只见湖面上雾气氤氲、袅袅上升,与紫金山麓的岚云相接。刘伯温当即兴奋地对朱元璋道:“主公看见了吗?燕尾湖上有王气升起,上接钟山岚云,采其虎踞龙盘之灵气,这正是建筑宫殿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朱元璋皱着眉头:“奈何这一片水域,如何建得宫殿?”刘伯温复以阴阳五行之说论证道:“水生木,主公今年三十八岁,生肖恰好属木,居此必然大吉。听说此湖不深,可填湖建筑宫殿。”朱元璋大喜,回宫之后又密令堪舆师前经勘察,最后决定填湖造地,筑宫殿于钟山之阳,限令工部与新城同时完工。
应天城内外两大工程同时热火朝天地进行。朱元璋更关注的是宫殿的建筑。鉴于立国不久,国力维艰,且朱元璋出身微贱,不是那种喜好奢侈靡费的人,他在审查宫殿图纸时即注重规模而不重雕饰。比如大量殿基石材不许用汉白玉而以就近采集的青石充之;正殿的六根蟠龙大柱需到四川、云南采伐大木,数十名工匠精雕细琢经年方成。他生气地说:“难道不用这几根蟠龙柱子大殿里就议不成军国大事吗?”责令有司修改图纸,勿得浮华靡费。
在李善长的得力督促下,新修的城墙先于宫殿完工。朱元璋在李善长、刘伯温等陪同下,亲自登上城墙绕城一周。新修的城墙壮丽雄伟、彩旗飘扬,士兵们荷枪执戟倚垛而立。城外的护城河一泓碧水,水波荡漾,垂柳依依。朱元璋十分高兴地对臣僚们说:“这才像个固若金汤的都城啊!”他还与李善长、刘伯温为新修的城门一一起了名字,随行的官员立即拿来文房四宝,请吴王当众挥毫题写,镌刻于城门之上。
那沈万三捐出不菲家财修筑新城,却没有换来朱元璋答应给他的金匾。从小家贫,受尽财主人家白眼的朱元璋,从骨子里仇视富人,是不会给沈万三这个面子的。倒是应天府尹宽慰他道:“沈大官人捐资修筑新城的善举,在应天府志里自会记上一笔,您将名垂千古啊!”沈万三哭笑不得,在心里骂道:“老子心痛的是一马车一马车拉走的白花花的银子,谁稀罕你那破府志里写些什么!”
沈万三的厄运还不止于此,在捐资修筑城墙期间,那帮检校们在他家跑得熟络了,对他那满堂金玉眼红得不得了,总想让他破点财才遂自己的心意。城墙修好了,检校们又对沈万三说:“吴王现正调集各路军马,准备誓师东征。吴王打下杭州、平江,沈大官人也好到那里做生意呀!现在大军在城外集结,你何不备些牛酒,去犒劳犒劳他们,吴王一定高兴!”
一听又是要破财的事,沈万三自然打心眼里不乐意,但他得罪不起那帮检校们,只好装着笑脸打听劳军需要多少牛酒,检校们说:“城郊大概集结了十来万军队,你也管不了那许多,就备百来头牛、三百坛酒吧!”
沈万三没法,只得叫账房先生称了银子到牲口市上牵了一百头黄牛,酒肆中买来三百坛好酒,择个吉日,由检校们带路,将黄牛和一车车的酒坛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送往京郊各个军营,犒劳出征将土。
此事传到了朱元璋耳中,犯了他的忌讳,他勃然大怒:“自古只有天子劳军,沈万三是什么东西,竟敢堂而皇之地去犒劳皇家的军队,是何居心?非以极刑不可!”
这时,那些闯了祸的检校们吓得魂不附体,幸亏当时马王后在场,她问明原委,心平气和地劝谏朱元璋道:“大王息怒。妾闻国家的刑法,只应诛不法,非以诛不祥。民富可敌国,他自为不祥,不祥之民,天必谴之,何用大王加以诛戮呢?”经她这样一劝,朱元璋怒气才消了些,考虑到沈万三毕竟在修城墙时出了力,若杀了他会引起京城百姓的惶恐不安,因此免了他的死罪,改判流放云南。
沈万三的遭遇,其实是朱元璋由幼年积下的对富人仇恨的一种释放。这类事朱元璋后来还干过不少。因为幼年时受的苦,他打骨子里仇恨那些乡下的豪门巨族,依仗着自己手中掌握的政权,借各种由头残酷地镇压他们。轻则没收财产,将其土地充公或分给“细民”;重则远谪他乡,甚至枷囚至死!后来他孙子建文帝的宠臣方孝孺曾经这样写道:“当是时,浙东巨家故室,多以罪倾其宗。……富民豪族,刬削殆尽。”
朱元璋心中的这种魔障至死未泯,后来频频以各种方式释放出来,让许多人吃尽苦头。
东吴君臣沉浸在声色犬马中
朱元璋传檄天下讨伐张士诚。东吴君臣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朱元璋密令坑杀四万降卒,徐达却只割了他们的耳朵。数十门襄阳大炮朝湖州城中射来,李伯升与张天骐对视一眼,谁也没敢说出“战”或“降”字。
至正二十年八月的一天早晨,应天城朝戟门外聚集着数万等待出征的士兵。徐达、常遇春麾下久经征战的军团,一个个方阵威武地排列着,黑压压地向远处延伸。士卒们甲胄鲜明,刀枪出鞘。在他们身后,一架架用于攻城的襄阳大炮、云梯和各种火器,显示这支装备精良的军队具有无坚不摧的攻击力。骑兵则紧挽着自己的骏马伫立阵前,那些棕黄色和灰青色的战马不时用前蹄踢踏着脚下的泥土,有的昂首咴咴长啸,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出发的号令。
龙江码头几百艘大大小小的战船也已升帆待发。经过鄱阳湖大战和围攻武昌战役,陈友谅的庞大舟师已归朱元璋所有,它们将顺江而下,直驶太湖,进攻张士诚的老巢。
辰时三刻,朱元璋在百官簇拥下登上拜将台,以兵符授予左丞相徐达和平章政事常遇春,拜二人为征虏大将军和副将军,率二十万兵马讨伐东吴。誓师大会开得简短庄严,朱元璋在全副戎装的徐达、常遇春二帅陪同下,骑马检阅出征将士,所到之处,战士们举枪高呼:“吴王千岁千千岁!”欢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他们威武雄壮的军容,更让朱元璋对即将到来的战役信心百倍,在马上笑对徐、常二帅道:“有此威武之师,何愁蟊贼不灭!”
随后,朱元璋回到拜将台,对出征将士训谕再三。他要求三军用命,将帅和睦,不许欺凌军士;城破之日,不许烧杀掳掠,不许毁坏百姓庐舍,不许挖掘百姓坟墓。张士诚母亲葬在平江城外,其坟墓千万不可侵毁,以免刺激东吴将士作殊死抵抗。
约法三章之后,大军开拔。朱元璋亲送徐、常二帅登上战船,一路上询问他俩此役的进兵步骤。常遇春道:“张士诚已将王府百官迁往平江,此行当直捣姑苏,毁其老巢。姑苏既下,其余诸郡必望风而降。”朱元璋见他想得如此简单,皱起眉头驳道:“张士诚是盐贩子出身,他有所谓‘十八兄弟’,守湖州的张天骐与守杭州的潘原明尤为强悍。我如攻姑苏,二人必全力援救,待其援兵四合,取胜就难了,那时我必陷于进退两难之中。最稳妥的是先攻湖州,剪其一翼。”
徐达对朱元璋的用兵是很佩服的,但素来勇猛直憨的常遇春仍固执己见。朱元璋脸色一变,恼怒道:“你们若按我意先攻湖州,战争失利我自当负责;若你们执意先攻姑苏打了败仗,军法定然不饶!”
常遇春不再作声了,徐达忙道:“我等自当按主公部署进兵,请主公放心吧。”
在攻取淮东诸郡后,朱元璋即准备大举讨伐张士诚。当时命宋谦、刘伯温等草拟了讨伐东吴的檄文,印刷数千份向全国散发,并且严谕各地州、府官(包括尚为张士诚所辖州府的官吏),必须将收到檄文及张榜公布日期记载于文后,作为示忠的凭据。这篇檄文论古证今,篇幅很长,但由于它是朱元璋从一个义军领袖蜕变为准封建帝王极为重要的里程碑,故赘录于后:
盖闻伐罪吊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轩辕氏诛蚩尤,殷汤征葛伯,文王伐崇,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救民。近睹有元之末,主居深宫,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宪台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解偈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冀其治世,以苏困苦。聚为烧香之党,根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元以天下兵马钱粮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獗,然而终不能治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乡军为号,或以孤兵自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
予本濠梁之民,初列行伍,渐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与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帅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浙东。陈氏称号,据我上游,爰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父子兄弟,面缚舆榇。既待以不死,又列以封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不及,而政令颇修。
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兵兴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隅一区,难抗天下大势,诈降于元,坑其参政赵琏,囚其侍制孙㧑,其罪二也;厥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僭称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省,扬矛直捣其近郊,首尾畏缩,乃又诈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杨左丞,其罪五也;占据江浙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纲已堕,公然害其丞相达识帖木儿,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理宜征讨,以靖天下,以济斯民。
爰命中书左丞相徐达率领马步军舟师,水陆并进,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征讨所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备有条章。凡我逋逃居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咸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僚,果能明识天时,或全城附顺,或弃刃投降,各赐爵赏,予所不吝。凡尔百姓,果能安业不动,即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归前主,依额纳粮,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敢有千百相聚,抗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永离乡土,以御边戎。凡予所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
与朱元璋此前所有文告一样,这篇檄文开头也缀以“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字样,文末的日期是“大宋龙凤十二年五月”。
谁都知道朱元璋是追随红巾军头目郭子兴起家的,他所供奉的大宋皇帝小明王韩林儿,其父韩山童是白莲教的传人。韩山童与刘福通等为了反抗元朝统治者的残酷镇压,揭竿而起,在这篇檄文中却被斥为以“妄诞”的“妖言”蛊惑百姓,结成“烧香之党”,犯下了“焚荡城郭,杀戮士夫,荼毒生灵”的罪行。这口吻与元朝的官府何异?这表明朱元璋在宋濂、刘伯温等江南儒士的影响下,在帝王宝座的诱惑下,已经完成了由一个义军领袖到准封建君主的蜕变!尤其是在他声讨张士诚的八大罪状中,除了第四款和第八款和西吴有关外,其余六款都是张士诚背叛元朝的罪状。这篇檄文若不看头尾,人们会误认是元朝政府的讨伐令,难怪张士诚读到这篇檄文时,对他的左右臣僚说:“朱元璋这巴儿狗,我杀元朝的丞相、大夫关他屁事,何用他唁唁狂吠?”
其实,张士诚这是色厉内荏,强作姿态而已。过去,他凭借盘踞江浙富庶之地,对元朝廷称臣纳贡,扩地两千余里,故能与接壤的朱元璋互相攻伐,周旋七八年之久。自从他与元朝交恶,失去了外援,军事力量与朱元璋相形见绌。待朱元璋灭了陈友谅,举兵指向他时,已惶惶不可终日。淮东诸郡失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如今朱元璋大兵压境,他内心的焦急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当着那班文臣们的面,他不愿失去一代枭雄的尊严,抓着朱元璋檄文的破绽奚落几句,也可为臣下和自己打打气。
这时张士诚所倚靠的是驻守湖州、嘉兴、杭州、绍兴等地的守将张天骐、潘原明、李伯升等。他们都是跟随他一同起事的所谓“十八兄弟”,患难与共多年,到此紧要关头,就只能依靠他们的忠诚了。担负守卫平江城重任的则是他的弟弟、丞相张士信和女婿潘元绍。
东吴承平日久,户口殷实,渐渐滋长骄奢淫逸之风。张士诚这个本来胸无点墨的私盐贩子,偏好附庸风雅,大肆延揽文人墨客,终日谈经论道,吟诗作赋,把正经政事撂在一边,回到后宫则沉浸在江南各处搜寻来的万千美女的温柔乡中,日夜行淫,花样百出。张士诚的妃妾多不胜数,最为他宠幸的是一个名叫瓷人的娇小女子。此女腰只盈握,皮肤嫩得似乎吹弹可破,长发过膝,又善歌舞。张士诚常对人吹嘘说:“昔日听说赵飞燕能作掌上舞,我得到此女方信确有其事!”这样的女子侍寝时自然柔若无骨,娇啼婉转,不堪承受地呼痛。愈是这样,愈令他销魂难舍,遂得专房之宠。
张士诚沉浸在声色犬马中,便将军政大事一股脑儿交给张士信处理。偏偏这位丞相除了和兄长同样喜欢淫乐外,还有聚敛财物的嗜好。他位居丞相之职,下面的贪墨失职官员哪个不贿赂奉承他?因此他府中的金玉珍宝古玩字画多得没地方放。他在苏州大修花园府邸,把江南的名园胜景一一搬过来,水榭凉亭,假山奇石,美不胜收。他的丞相府奢侈富丽甚至赛过他兄长的王宫,其中有一套纯银打造的桌椅、橱柜,上面还镶有金玉宝石,熠熠生辉,令人眩目!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张士诚兄弟带头享乐,满朝文武无不趋之若鹜。文官在朝以琴棋书画狎妓嬉游自娱,武将出征还带着歌妓舞女乐队,打了败仗回来,张士诚念及兄弟旧情也不加以处罚。当时朝中帮丞相张士信出主意拉皮条的是黄敬夫、蔡彦文、叶德新三位参军。因此当时东吴地区曾有一首民谣流行:
丞相做“事业”,全凭“黄菜叶”,一朝西风起,干瘪!
老百姓以此讽刺张士信辈只知享乐,弄权误国,只待西吴大兵一到,就是他们的末日到了!
戟门誓师后,徐达、常遇春统军分水陆两路进攻湖州。八天后,舟师到达太湖。湖面上东西洞庭山驻有张士诚的水军营寨,作为平江城的外围防线。因为挨了朱元璋的训斥,常遇春压住一肚子的火,不去碰他们,径直领军直扑湖州城外的港口。第一仗就击溃了张天骐的水军,烧毁船只百余艘,擒获其战将两人。小试锋芒之后,徐达亲率的步军也到达湖州城北面,与西、南方向常遇春所率部队形成包抄之势。
张天骐是张士诚军队中少数几个不耽于享乐的战将之一。他官居平章政事,仅位于张士信之下。他一面派人向张士信告急,一面引兵分三路迎击徐达、常遇春。奈何手下的兵将因承平日久,疏于训练,哪里是西吴虎狼之师的对手!一仗即折损三百余人,只得慌忙撤退回湖州城里,紧闭城门拒守待援。徐达即令四面人马将湖州城包围,稍事休整,准备攻城。
常遇春在此次战斗中仍是他一贯的作风,身先士卒冲锋在最前头,不幸被敌军的乱箭射中。他的亲兵扶他下马,他咬牙拔出箭矢,喝令诸将不要管他,继续向敌阵猛攻,自己坐在担架上指挥直到战斗结束,这时箭伤流出的鲜血已经把担架染红了。
张士信派出的增援部队中,司徒李伯升率领的一万兵马最先到达湖州。这时城外鏖战正急,李伯升亦是东吴较有经验的将领,他估计那三路阻击朱军的部队必遭败绩,当下之策是,加强湖州城防要紧,于是他率军从荻港潜入城中,与张天骐会合,共商守卫湖州的大计。
张士诚深知湖州的重要性,若湖州失守,则平江城失去屏障,姑苏门户大开,徐达可挥军长驱直入,他的王朝将危在旦夕。于是他一面驰令杭州守将潘原明速发兵援救,发挥他们原来设计的三角牵制作用;一面又派大将吕珍率朱暹、五太子领兵六万由平江增援湖州。
五太子原姓梁,是张士诚收的养子。他短小精悍,平地能跃起一丈余高,又善潜水。大将吕珍能征惯战,曾多次与朱元璋所部对垒,经验异常丰富,是张士诚依靠的最后一张王牌了。然而战争打到这个分上,吕珍忖度东吴的气数势必将尽了,自己何去何从,难免有他隐秘的打算。他率六万援军快到湖州时,对朱暹和五太子说:“现湖州城外情况不明,不知道围城的有多少军队,我们若贸然扑上去,弄不好会被徐达和常遇春包了饺子,还是先在这里驻下吧。”朱暹和五太子自知战斗经验不如主帅丰富,也就同意了。
于是,吕珍的六万援军在距湖州三十里的旧馆停了下来,修筑了五座营寨固守,一面派出间谍试图潜入围城与守军联络。徐达见吕珍的援军停步不前,一时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于是与常遇春商议。常遇春自告奋勇去截击援军,因为他知湖州城高壕深,一时难于攻下,围城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现有送上来挨打的,又何乐而不为?于是徐达分兵十万,常遇春在姑嫂桥一带连筑十垒,他一改平时急躁的脾气,也不去攻打东吴军的营寨,而只留意断他们的粮道。果然张士信派潘元绍运粮至乌镇,常遇春探马得知,他连夜派遣一彪人马,对其发动夜袭,把数百辆粮车全都烧了,张士诚的“驸马爷”潘元绍只带了几个亲兵逃脱。
东吴军的另一路援军由徐志坚率领,在离旧馆还有约二十里的东阡小镇也遭遇到常遇春的伏击,数千人全军覆没,徐志坚也被生擒活捉。
东吴军连折两阵,湖州守军和旧馆援军又被围困,消息传到张士诚耳中,他非常着急,令内侍把尚在饮酒玩乐的丞相张士信找来,要他亲自率兵去救援湖州。张士信没法,亲自率领舟师,由水路往援。太湖地区水网纵横,港汊相通。东吴水师有一种赤龙船,船身狭长轻捷,船身上用红漆画两条赤龙,每条船载勇士二十人,个个骁勇异常,且水性娴熟,惯能泅水搏战。船上备有火炮,威力甚大。张士信遣徐义率百余艘赤龙船做先锋,由太湖直驶旧馆附近的皂林。他自己则坐在殿后的双层大舰高高的甲板上,一面与同行的幕僚弈棋饮酒,以示自己虽临大战处变不惊,指挥若定。大概他想学学蜀汉丞相诸葛亮,谁知他没有诸葛亮那么好的运气。常遇春见东吴的赤龙船汹汹而来,暗笑道:“好小子,陈友谅的六十万舟师我尚且破了,还奈何不了你这几艘赤龙船?”他命都督王铭率百艘快舟藏在河湾高高的芦苇丛里,只待赤龙船驶近,一声号令,快舟满载各式火具直扑赤龙船。快舟上的硫磺焦油喷在船身上,士卒们投掷的火把、火弹、火箭立刻让几十艘赤龙船燃起熊熊大火。船上的东吴兵被烧得扑通扑通往水里跳,立刻成了快舟上弓箭手和勾矛手放肆屠戮的靶子。顷刻间一条十数丈宽的河湾中浮满了东吴军的尸首,河水也染成了红色。
张士信在后面见前面喊杀声四起,他的赤龙船队变成了一条绵延数里的火龙,知道大事不好,吓得他酒也醒了,连忙调转船头往太湖方向逃命。谁知他坐的大舰又笨又长,好不容易才在不太宽的内河中调过头来,收拾烧剩的十几艘赤龙船,急急如丧家之犬逃往太湖,直驶到宽阔的湖面才松了一口气。
吕珍等在旧馆的营寨中听到的全是坏消息:潘元绍粮车被烧;徐志坚全军覆没,被朱军擒获;丞相亲自出马也吃了败仗,夹着尾巴逃走了。自己的粮道被截断,军营里只剩下最后两天的粮食,吕珍根据自己与朱元璋军队的几次较量,当时朱元璋羽翼未丰彼此间互有胜负,现在情势完全不同了,朱军已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自己所统六万兵马,已落入常遇春的包围之中,眼看粮饷难继,军心动摇,别说去救援湖州,只怕难以自保!他仔细研究过朱元璋的讨吴檄文,自己若率部归降,即使不奢求爵赏吧,起码身家性命是能保住的。这几天他用言语试探,朱暹也有降意,只是碍着五太子。实际上张士诚派五太子同来就有监督他们的意思。五太子是个愣头青,若跟他提起一个“降”字就会炸起来,说不定对你拔刀相向。这几天五太子老嚷着窝在营里闷得慌,要出去寻敌人决战,他对吕珍、朱暹道:“你们都怕常遇春,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老子偏要去单挑他,决杀一场,死了也无怨!”吕珍心中暗想:这个愣头青只有让他吃点苦头才好说话,于是同意他带本部舟师出战。五太子的舟师驻在江口,他为了显示自己的骁勇,居然在深秋十月里让士兵们个个打着赤膊,在船头上擂起战鼓,大声叫骂着:“常遇春有种的出来!”五太子身先士卒,率领船队向常遇春的水军营寨冲去。常遇春也是火爆脾气,他身为主帅完全可派他将应战,但他一见那五短身材的五太子如此猖狂,肺都给气炸了,亲自率领舟师迎了上去。两军相接,顿时河面上箭似飞蝗,刀光飞舞,喊声震天。双方的船只一靠近,士兵们就纵身跃上对方船头,展开肉搏。如此胶着地战了一阵,双方死伤相当,都没占着什么便宜。
这时,忽见一支船队从上游疾驶而至,船上的火器“嗖嗖嗖”往五太子船队射来。顷刻间即有十几条船着了火,那些浑身赤膊的士兵被迫往快要结冰的冰冷河水里跳。常遇春乘势反击,追着五太子的船厮杀。眼看自己的船只烧的烧,沉的沉,手下的士兵只顾泅水逃命,五太子只得命令身边两只船上的划手集中到自己船上来,几十把桨拼命划动,侥幸冲出包围圈,落荒而逃。
五太子极为狼狈地回到旧馆,吕珍故意唉声叹气地说:“五殿下逞一己之勇,如此损兵折将,我等在吴王面前怎样交代呢?”其实,吕珍和朱暹已经派人去常遇春营中请降获准,他偏要逼五太子一起行动。他俩还做好了准备,五太子若不肯服从就一刀把他宰了,取他首级献给常遇春,以示自己与张士诚决断的诚意。谁知五太子年轻气盛,吃了败仗羞愧难当,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站起来说:“我我我……愧对父王了!”抽出腰间佩刀就抹脖子。朱暹在旁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死死将刀夺下,劝慰道:“五殿下何必轻生?其实战局如此,我们也没法去见吴王了。如今之计,我们只有放弃抵抗,以六万兵马转投朱军,方可免遭屠戮。你意下如何?”
五太子刚吃了败仗,又已是光杆司令一个,已没有本钱反抗他俩的决定,只得诺诺连声地答应跟随一起投降。第二天,旧馆东吴军五座营寨升起了白旗,寨门开处,吕珍、朱暹和五太子手捧军丁名册和东吴印信旗帜,献降于常遇春营前。
徐达、常遇春将此好消息驰报应天,朱元璋立差使者传来一书:“吴王亲笔。差内使朱明前往军中,说与大将军左相国徐达、副将军平章常遇春知会。十一月初四日,捷音至京城,知军中获寇军及首目人等六万余众。然而俘获甚重,难囚禁也。可将俘兵精锐勇猛者,留一两万,其余不堪任用之辈,就军中暗地去除了当,不必解来。但其大头目必须如数解至京城。”
徐达得到指令,即与常遇春商议。他认为对东吴用兵则刚开始,坑降卒之事一旦传出去,东吴将士必作殊死抵抗,宁死不降,大大增加克敌的阻力,但拖着六万饿得半死的降兵也是个极大的负担。于是,他令手下副将去降卒营中,将那些身体壮硕饿了三天还能站起来的青壮兵丁挑了近二万人入伍,其余老弱伤病之辈每人割去一只左耳遣散回家,并告诫他们只许沿途乞讨,不许聚众抢劫,更不许重投敌营,以后发现缺耳的俘虏一律斩无赦。东吴军兵丁多为江浙人,即使沿途乞讨,少则数日,多则十来天即可回家。徐达此举一下子挽救了几万人的生命,是他一桩大大的功德。
旧馆守军投降后,徐达一面紧缩对湖州的包围圈,复又命廖文忠、薛显攻占湖州以南八十里的重镇德清,歼敌千余,俘获兵将三百余名。德清是通往杭州的要道,至此,湖州守军指望杭州方向潘原明来援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成了陷入朱军重围的一座孤城。
徐达下达了总攻击令。清晨,他命将数十座襄阳大炮推至湖州城下,黑魆魆的炮口对准城内。二十万大军密布城下,云梯、檑木等攻城器具严阵以待。此时李伯升、张天骐等守将均登上城墙密切注视着朱军的动向,困守十数日之后,各路援军均遭败绩,他们也不指望有人来救援了。李伯升和张天骐均是东吴的高官重臣,了解朝廷和张氏兄弟的腐败内情,他们在城墙上一眼望去,那黑压压的攻城军队早让他们吓飞了魂。这时只见徐达、常遇春在诸将簇拥下来到阵前,接着又见吕珍、朱暹和五太子手执白旗前来参见徐达,徐达亲自将他们扶起,抚慰有加。因为距离甚远,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明眼人看得出这是做给城头上的人看的。要不,吕珍等投降已有数日了,为什么还要到城下来表演这一幕呢?
突然间一声炮响,朱军阵前闪出一队擎着鬼头刀的士兵,他们押解着用绳索拴在一起的百余名被俘的东吴兵将,喝令他们对着护城河跪下。然后只见徐达点点头,一名副将走出阵前,用土制的纸喇叭筒对着城墙上高喊:“城上的东吴将士听着:东征大将军左相国徐达、副将军平章常遇春奉吴王敕令,晓谕你等知之。东吴将领吕珍、朱暹、王晟等临阵弃暗投明,率部归降。吴王敕令各赐爵赏,其士兵强壮者留部效力,孱弱者遣资回家,而负隅顽抗敢于阻击我军者,院判张虬等人即于阵前斩首,以儆效尤!”
只见徐达身边的副将令旗一挥,数万大军齐声呐喊起来:“负隅顽抗者斩!斩!斩!”喊声未落,擎着鬼头刀的士兵举起大刀,向跪在地上的俘虏头颅砍去。一时血光迸溅,一颗颗人头滚落护城河里,令人触目惊心!
城墙上的李伯升等见此情景,早已吓得面色发白,不知如何是好。双方对峙这么久,他们既没有斥骂对方,也没有命守城士兵射箭放炮,果然心中已经有几分动摇了。
这时,忽见朱军阵后炮兵阵地火光迸现,随着一阵巨响,数十门襄阳大炮朝城中发射了一阵。李伯升回头看时,城内数处起火。他与张天骐互相对视一眼,似乎在探询对方:怎么办?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敢说出“战”或“降”字。
朱军阵地上常遇春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夺过副将手中的话筒冲城墙上高喊起来:“李伯升、张天骐听着,你们要么出城来和我们决战,要么举起白旗投降,娘儿们似的磨蹭什么?一定要我们打进城来,玉石皆焚,则悔之晚也!”
接着他又命令开了一阵排炮,以示威慑。
城墙上,张天骐看着城中着弹处起的硝烟,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嗫嚅地说道:“伯升,我们粮尽援绝,打也打不过人家,为了避免全城军民惨遭屠戮,还是……还是降了吧!”
李伯升长叹一口气道:“唉!情势如此,我也知之,只是吴王待我甚厚,我不忍背叛他啊!”说罢,他“霍”地抽出腰间宝剑就要自刎。左右连忙把他抱住,劝慰道:“平章之言有理,我们久困孤城,粮尽援绝,为黎民计,也只有投降一条路可走了,司徒就顺从众意吧!”
李伯升无可奈何,只得在城头上竖起了白旗,与张天骐二人捧着官印信,率全城官员士卒三万余人出城投降。
徐达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湖州,旋即以吴王名义出榜安民。同时,遣使将捷报飞传应天,将李伯升等十余名降将送回京都。诸事已定,朱元璋任命华高为浙江省平章政事,率兵二万驻守湖州。徐达、常遇春大军乘战胜之余威,浩浩荡荡杀向东吴的最后一个据点平江城。
在湖州被围时,张士诚原来设计的三角防御链为何未能奏效?驻守杭州的潘原明为何未派援军来?原来朱元璋和刘伯温早已料及张士诚的这步棋,在围攻湖州的同时,命李文忠率朱亮祖以十万大军进攻杭州,牵制潘原明使其无暇顾及湖州。朱亮祖相继攻克桐庐、新城、富阳,当地守将大都是惧西吴势大,望风而降。朱亮祖随即与李文忠合军包围余杭,余杭是杭州北部屏障,攻占余杭即截断了杭州与湖州、平江的联系通道。
余杭守将恰是谢再兴的两个兄弟谢三和谢五。他们俩曾是李文忠的手下败将,又见张士诚政权风雨飘摇危在旦夕,有心献城投降,但总是顾虑乃兄谢再兴反叛之事,恐遭朱元璋杀害。他们遣人致书李文忠营前,大意是:我等若以城降,可否抵反叛之罪,保全身家性命?李文忠随即复信称:“吾乃总兵官,若你等以城降,并不再叛,必不加害。”
可是,余杭降后,李文忠将谢三谢五解至京城,朱元璋却以反叛罪将二人凌迟处死。李文忠闻讯后仰天长叹道:“如此诛杀降将,使我失信于天下,舅王做得太过了!”
余杭失守,杭州城内一片惊慌,其时,坏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先是张士信皂林惨败,夹着尾巴逃回平江;接着是吕珍等在旧馆未曾接战即率部投降;随后湖州孤城被围,李伯升、张天骐被迫签城下之盟。潘原明这时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出路了,他日夜与其密切的僚属躲在密室里,名为谋划守城方略,实际上是在争论献城投降与弃城逃窜两条路孰优孰劣。争论了两天两夜之后,潘原明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李文忠还在余杭休整,与诸将商讨攻打杭州的战略部署,忽报东吴平章潘原明差遣一名员外郎前来递降书。
李文忠即登堂接见那位员外郎,劈头就说:“我的兵马还未至杭州,与平章尚无一兵一卒的接触,他此时即言请降,是不是太早了啊!抑或另有所谋?”
那员外郎却不慌不忙地说:“平章所虑乃杭州百万生灵及古城文物景胜,恐其毁于一旦,故名声毁誉皆所不惜,望将军谅察。”
李文忠留那员外郎在军营住了一夜,设酒款待。当夜向他交待了纳降的诸多细节,命他返杭州后,传达与潘原明遵照执行。
余杭离杭州城仅二十余里,为了防止变故,李文忠先遣诸将分三路进军,完成对杭州的包围圈,然后自领中军仍以战斗行列直抵杭州城外。
此时,果然潘原明及同佥李胜等官员数十人捧东吴所授行省、枢密院及道府印信、钱粮、簿册等伏道旁迎接。另外令潘原明得意的是:他将当年袭杀朱元璋爱将胡大海之元凶蒋英、刘震绑之献出,作为取悦受降者的额外礼物。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潘原明还组织了一帮女乐相迎,其中甚至还夹杂着许多打扮妖娆的妓女,以此来取悦李文忠。
李文忠当即斥退了女乐,并以吴王的名义宣布了纪律:“擅入民居者斩,索取商家一丝一缕者斩!”然后整军入城,秋毫无犯。侥幸得免战祸,杭州百万居民皆额手相庆。
李文忠兵不血刃占领了杭州,获降兵二万,粮草二十余万石,他将杭州降将潘原明等解往应天,并奉吴王之命在军中设立胡大海的灵位,将杀害他的凶手蒋英、刘震斩之,挖取其心脏祭奠亡灵。
瓜步沉舟,皇帝韩林儿一命呜呼
皇宫建好了,朱元璋命廖永忠去滁州迎接皇帝韩林儿回京城。韩林儿听到船底有沉闷的凿击声。龙舟一个侧滚翻,把韩林儿和他的后妃扣在江底。徐达杀入吴官,发现张士诚已悬梁自尽。
前方捷报频传,浙西张士诚所辖各州县,几乎全部易手,只剩下平江一座孤城,被徐达、常遇春二十万大军围得铁桶一般。各地的降官降将不断地解到京城来(现在大家已不避讳把应天府称作京城或京都了),朱元璋心里非常舒畅。
时值至正二十年岁末。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冷,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吴王宫殿檐下的悬冰结了一尺多长,朱元璋体恤前方将士,数度写书信给徐达,要他暂时停止对东吴的军事行动,做好围城大军的防寒防冻,不能让一个士兵冻馁致死。同时严防张士诚突破重围与盘踞温州的方国珍会合,若纵虎归山,就功亏一篑了。
一日,朱元璋穿着裘皮袍服与刘伯温一同视察正在建筑的新宫。工程进度异常迅速,三大殿及后宫诸苑均已巍峨耸立,只待装点金饰铺陈御道等。二人巡视一周,刘伯温赞叹道:“如此壮丽的宫殿,惟有德者可以居之。”
朱元璋知他话中有话,故意不露声色地答道:“大宋皇帝现在滁州,吾将遣将将其迎归。”
“若如此,主公也该允臣告老归田了。”
朱元璋知道刘伯温说这话的意思。当初他遥奉韩林儿为帝,在中书省设御座令诸臣参拜,刘伯温每每借故回避,并公开扬言:“韩林儿无能竖子,为什么要奉他?”后来,张士诚派吕珍围韩林儿所在的安丰,朱元璋亲往驰救,刘伯温坚决反对,认为把这傀儡皇帝救回来只能是一个累赘。这不,朱元璋即吴王位已两年了,所有文告上仍是重床叠屋的“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年号也还是令人尴尬的“大宋龙凤十二年”。
朱元璋回到吴王宫,立即遣使去姑苏前线,将水师提督廖永忠召回,令他去滁州将皇帝韩林儿迎回京城。
此举令满朝文武深感意外。朱元璋果然如此大度,又让那位对建国无寸功可叙的傀儡皇帝入主新宫吗?
廖永忠准备了一艘龙舟,自率舟师溯滁河而上,不数日到达滁州。他立即觐见了大宋“皇帝”韩林儿,传达吴王之意:应天城新宫即将落成,吴王特命微臣恭迎圣驾进京。
韩林儿之父韩山童是白莲教的后人,元末大饥荒中他继承祖业,烧香惑众。颍州人刘福通等散布谣言说韩山童是宋徽宗八世孙,奉他为主,纠集香民数万,以红巾为号起兵反元。后韩山童为地方官捕杀,但红巾军却声势越来越壮大,朱元璋参加的郭子兴部即是其中一支。韩山童死后,刘福通等又找到逃入山中的韩林儿母子,将他们迎至亳州,奉韩林儿为大宋皇帝,其母杨氏为皇太后,堂而皇之地建立起一个小朝廷。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又被元朝军队驱赶到安丰。朱元璋初起时为了名正言顺地与诸雄争斗,承认了韩林儿这个傀儡皇帝,一直沿用他的国号及龙凤纪年,并在吕珍围安丰时亲自率兵将他救出,安置于距应天不远的滁州。
韩林儿对朱元璋建好新宫迎接他去那里登龙位将信将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啊,自己打下了江山让别人来做皇帝?不过他这个“皇帝”从来就是别人手中的棋子,他无法抗拒朱元璋的命令,连忙和皇太后杨氏及妃嫔们收拾细软准备上路。廖永忠给足了他面子,命滁州地方官吏煞有介事地排着队到码头上来跪送圣驾。滁州府除贡献了一批金银珠宝和珍馐美味外,还送了一班能歌善舞的女乐为皇上旅途解闷。
龙舟解缆启航,廖永忠的一队舟师前后保护,顺滁河而下。顺风顺水,第二天夜里即到达六合县的瓜步渡。这里是滁河汇入长江的出口,江面特别宽阔。是夜风狂雨急,但体积庞大的龙舟在江上行驶得很平稳。韩林儿命那班女乐献歌起舞解闷,在船舱里摆上酒肴瓜果请辛勤护驾的廖永忠将军一起来欣赏。
就在丝弦歌舞的热闹声中,韩林儿似乎听到船底有沉闷的“梆、梆”之声。因有廖永忠在座,他不便骤然令女乐停下来,只好自己侧耳细听,那声音竟越来越重,越来越密。
“停!停!快给朕停下!”他终于忍不住喊起来,“廖将军,你听见了吗?这是什么声音?”
“也许是这里河道过浅,船底碰着石头的声音吧!”廖永忠不动声色地说,“我出去看看。”
说着,廖永忠放下酒杯,走出了官舱,来到船头的甲板上。
这时,船底的敲击声停止了,但接踵而来的是“哗”的一声大量江水涌进底舱的声音。
这时廖永忠手挽弓箭,瞪眼注视着江面。一会儿,两个黑影“噜噜噜”吐着水泡从船尾处冒出江面,廖永忠“嗖嗖”两箭射去,只见那两个黑影惨叫着横尸江面了。
那两个屈死鬼冒着严寒潜入江中,在龙舟的中后部要害处凿开一个大洞,让江水涌进底舱。龙舟立即倒竖立起,接着一个侧翻,把韩林儿和他的皇太后、妃嫔连同那一帮女乐统统倒扣在灌满水的船舱内。过了好一阵,黑魆魆的江面上陆续浮起一些溺毙者的衣服、胡琴、板鼓等物。
廖永忠在龙舟即将沉没之际,站在船头上唿哨一声,黑暗中一艘快舟驶近,他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船头上,然后与舟师会齐,从对岸的龙江港登岸,赶往京城。
朱元璋惊闻韩林儿遭遇风雨不幸沉舟的噩耗,匆匆地向群臣宣布废用龙凤纪年,以即将到来的春节为吴元年之始,而对“护驾不周”的廖永忠加以申斥,仍派至姑苏前线戴罪立功。
徐达奉朱元璋之命率二十万大军在姑苏城外围困张士诚,一直到来年春天,方开始军事行动,派华云龙率本部人马取嘉兴,俞通海攻太仓,两城守将皆不战而降,地处杭州西南的重镇绍兴也为李文忠平定,至此,张士诚的地盘只剩下平江和无锡二城。整个冬天,他一方面加强姑苏城的守备,另一方面四处联络争取外援。
张士诚在势单力孤时曾向元朝廷称臣纳贡,每年进献贡米二十万石。后来羽翼丰满了不但不纳贡了,还侵占了元朝管辖的许多城邑,杀了它的丞相和参政,现在形势危急,又只得厚着脸皮致信元朝新任相国河南王扩廓帖木儿,许以恢复纳贡献金,求他发兵南下攻应天,采取“围魏救赵”之策以解平江之围。谁知扩廓这会儿正忙着对付割据关中的李思齐和张良弼,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搭救张士诚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对他的求救信未予理睬。
张士诚又写了一封信给盘踞温州的方国珍,跟他讲唇亡齿寒的道理:朱元璋如灭了东吴,下一个打击目标肯定是你,不如我们现在联手以求自保。
方国珍是何等狡猾之人,他深知以自己的势力,绝不是朱元璋的对手,你张九四还想拉我陪葬吗?没门!于是,他派亲信带了张士诚的信,押运两万两黄金去应天府向朱元璋进贡。
张士诚和方国珍都是私盐贩子出身,尔虞我诈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这一次,作为老幺的方国珍把老大张士诚给涮了!
外援无望,将帅无能,张士诚把丞相张士信叫来狠狠地骂了一顿,勒令他摒弃一切男女享乐,兄弟俩重新拿出起事之初的劲头来,与朱元璋决一死战。为了给守城将士鼓劲,他把宫中积蓄的大量金银锦缎美酒,拿出去犒劳将士,果然一时士气大振,徐达在虎丘等处的几次进攻都给打了回去。
扫清外围郡县后,徐达下令对姑苏城发起总攻。他令常遇春攻虎丘,自攻葑门,郭兴攻娄门,华云龙攻胥门,汤和攻阊门,王弼攻盘门,张温攻西门,康茂才攻北门。另以耿炳文驻军城东北,仇成驻军城西南,何文辉驻城西北,防止城破时敌军外逃。他在城外阵地上架起十丈高的木塔,把城中守军动向观察得清清楚楚,又以沙包筑土台,将数十门襄阳大炮架设在台上向城内轰击。那时的大炮填塞铁砂霰弹,虽不能炸垮坚固的城墙,但亦能杀伤人员,使木质的建筑起火燃烧。
一日,张士信亲自去巡城。虽经乃兄教训,他仍脱不了往日的派头,带了参政谢节等一批随从,在城楼上摆设瓜果酒肴,还命两个士兵抬了他的银椅来,坐得舒舒服服地听取守城将领的汇报。为防止城外敌阵木塔上的哨兵偷窥,他命人在城墙上张起幕布遮挡敌人的视线。谁知这样倒引起了攻城部队的怀疑,他们把襄阳大炮对准城楼,“轰隆”一声巨响,把正在吃桃子的张士信头颅炸得粉碎!
姑苏城被围半年之后,城中存粮储备再多也渐渐吃空了。官库中的储粮只能供守城军队食用,张士诚还以备战为名征用了一些大户的存粮。至于普通百姓,粮尽之后只能杀各种家禽、家畜,吃完猪狗牛羊,连猫儿也杀来充饥。最后,连地洞里的老鼠也难逃厄运,市面上的老鼠居然卖到一百文钱一只。
徐达从逃跑出来的降卒那里得知这些情况,知张士诚已陷入窘境,就把降将李伯升找来,叫他去城中说服张士诚投降。李伯升也是个滑头,他恐张士诚一旦翻脸,自己白白送了性命,于是派一个能言善辩的亲信前去说服张士诚。
这个人也是曾在东吴做过官的,他见到张士诚就说:“殿下东据三吴,带甲数十万,有地千里,如不忘高邮之危,苦心劳志,收召豪杰,度其才能,任以职事。抚人民,御将帅,有功者赏,败军者戮,使号令严明,百姓归心,不但三吴可保,取天下亦不在话下。”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张士诚沉着脸说道。
“我那时即使说了,殿下听得到吗?殿下的子弟亲戚罗列中外,锦衣玉食,歌妓舞女,日夕酣饮。提兵者自比韩信白起,谋划者自喻为萧何曹参,傲视天下不复有人。殿下深居内宫,败军不问,失地不究,而致有今日!”
张士诚深深地叹息道:“唉,现在悔亦无及了!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有一策,恐殿下不能从。”来客故意卖关子。
张士诚说:“你且讲来听听,充其量不过一死罢了。”
“陈友谅地跨荆楚,兵甲百万,鄱阳湖一战终于兵败身死。殿下所恃者,湖州、嘉兴、杭州三城。现三城皆失,独守姑苏尺寸之地,若变从中起,那时虽求死也不可得。莫着顺应天意,遣使金陵,传达殿下之意:为拯救姑苏百万军民计,愿以城降。这样殿下尚不失为万户侯,朱元璋不是应允效法窦融、钱俶故事吗?若论殿下所辖之地,本来就不属你,就当它们是博局中赢来的,失去又有何损于你呢?”
张士诚沉默良久,说:“足下不必说了,让我再仔细想想。”
他考虑了许多。陈理投降朱元璋封了归德侯。他不过一小孩子,他可以降;设若陈友谅未死,他肯降吗?我们三个人同样起兵为王,一时叱咤风云。陈友谅慷慨战死,我却爬在金陵的殿阶上向朱和尚屈膝称臣,身为七尺男儿哪能受此奇耻大辱!果真那样,陈友谅在地下也会嘲笑我的。
于是,他下定了与城共存亡的决心。
后来,有臣僚建议:“困守孤城是死,不如趁夜向其兵力薄弱处突围出城,逃往海上,或可一生。”
张士诚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连夜收拾古玩细软,把宫中最值钱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他命徐义、潘元绍率领主力出西门,在夜色掩护下向张温部发起偷袭。张温围城已久,有些懈怠,东吴兵突然杀到,他猝不及防,乱了阵脚。张士诚趁张温兵败在精锐卫队保护下出城突围。
常遇春见西门战事突起,猜测肯定是张士诚孤注一掷地想由此突围出逃。于是调集兵力据守北壕一线,阻其出路。面临生死关头,张士诚豢养在身边的勇胜军“十条龙”奋勇搏杀,锐不可当。“十条龙”皆着银盔银甲,舞大刀,个个凶狠善斗,只见阵上一片白光飞舞,杀得西吴军人仰马翻。眼看张士诚就要逃脱,常遇春调来骁将王弼,拍着他的背说:“军中皆称你是无敌健将,能为我败此敌吗?”王弼是有名的“双刀王”,他应声道:“能!”说罢催动坐骑,挥舞双刀冲入敌阵,直取“十条龙”,顷刻间被他砍翻了几条,常遇春乘势发兵掩杀过去。毕竟西吴军势大,张士诚在部将掩护下节节败退,不巧他身后是个沙盆潭,人马陷在沙中动弹不得,被西吴军赶入潭中溺死不少,“十条龙”也死了九条。张士诚坐骑受惊吓坠入水中,他侥幸被将士救起,右腿脱臼,不能动弹,被将士们用肩舆抬着逃回城中。
朱元璋见姑苏久围不下,有些着急,按说他把徐达、常遇春等最精锐的师旅都投进去了,不应拿不下一座孤城,于是他派军师刘伯温去徐达军中。徐达领着刘伯温绕城视察一周,见各路兵马把个姑苏城围得铁桶一般。刘伯温心中豁然开朗,回到军营,他指着姑苏城地图说:“诸位将军请看:姑苏之城墙,其外形肖似一只龟,开城门六处,即象征龟之头尾四足。这是筑城者采用阴阳家的设计,使其坚固难摧。若六处同时攻它,必然如乌龟紧缩壳中,使你无可奈何。当撤去合围的一面,然后急攻龟尾,其首必出。狠击其首,城立可破。”
徐达对刘伯温是很尊重的,尽管他对阴阳家之说将信将疑。他令各部撤围,退兵数里驻扎,独令常遇春强攻阊门。一阵猛烈炮击之后,阊门城楼火起,常遇春挥师杀过护城河,云梯、勾挠等蜂拥至城下,其势不可当。其时守城的东吴兵被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死伤枕藉。守城将领见大势已去,慌忙挂起白旗,开城投降以求自保。常遇春乘势指挥数万兵马杀入城中。这时城中守军已乱了套,战的战,降的降,没有了统一指挥。
张士诚得知城破,慌忙聚集了两万余名护卫亲兵,于宫门外筑起一道栅栏拒敌。这时徐达亦从葑门攻入,与张士诚部激战于万寿寺东街。眼看着东吴兵死的死、逃的逃,张士诚在几名亲兵的保护下,悄然离开战场,跑回宫中的一间屋子,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徐达率部攻入吴宫,带着东吴降将赵世雄在宫中四处搜寻张士诚。待杀尽守护的亲兵,发现张士诚已经悬梁自尽。赵世雄将其解下,因他上吊未久,居然还有一口气。
这时,吴宫中忽见烈焰冲天。原来是张士诚的王夫人刘氏闻知城破,在她居住的齐云楼下架满薪材,然后将张士诚后宫所有妃、妾、侍女全部赶上楼,令她的养子辰保纵火焚烧。一时间火势冲天,那班莺莺燕燕、国色天香尽皆挣扎于火海中,哭喊声惊天动地。刘氏及辰保随即于楼前自缢身死。
齐云楼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火熄后负责搜索吴宫的冯国胜命军士在灰烬中扒寻,竟搜得宝石半斛,黄金十余斤,净是嫔妃们头上的首饰所焚化的!
张士诚余部顽抗的均被消灭,大部分闻知张士诚身死即弃戈投降。至此,连同湖州、杭州、嘉兴等地官府及降兵降将共二十余万人,还俘获元宗室神保大王、黑汉等,一一解往应天。徐达领兵入城时严令将士道:“掠民财者死,毁民居者死,离营二十里者死!”还以部分军粮救济城内已数月未沾粟米的百姓,因此迅速让心怀恐惧与敌意的东吴百姓安定下来。
张士诚自缢被救下后,士兵们用门板将他抬出葑门,送到舟师船上。徐达叫东吴降将李伯升及张士诚的女婿潘元绍去劝解他,他始终闭目不做声。解至金陵途中,潘元绍喂他稀饭也不肯吃。
到了应天,朱元璋有意羞辱张士诚,登正殿令其报门而进,此时张士诚已饿得奄奄一息,把他抬到朱元璋面前,他仍然双目紧闭,不发一言,弄得朱元璋很尴尬。面对一个无声抗议的囚徒,战胜者的威风也无从施展,只得厌恶地挥手让人把他抬走。
就在那天夜里,张士诚乘看守人没防备,用裤腰带自缢而死。这位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就这样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大军凯旋,右丞相李善长大摆庆功宴,犒劳诸将。第二天,徐达、常遇春等入宫拜谢吴王。朱元璋问他们有没有参加庆功宴?他们说参加了,在酒席上大家高兴得很,遗憾的是未曾与主公同饮一杯。朱元璋道:“我何尝不想和大家欢宴一天?但中原尚未平定,还不是宴乐的时候。大家都要记取张士诚的教训,他偏安一隅,不能居安思危,经常与将帅们饮宴、酣歌、玩乐,耽于淫逸,方有今日之败,我们要引以为戒!”
东吴的将领率部归降的有李伯升、张天骐、潘原明、吕珍、朱暹、潘元绍、李胜等数十人,东吴降卒二十余万大部编入朱元璋的军队。这是一支可以利用却又令人担心的力量。朱元璋特地召集所有降将,对他们讲话告诫说:“你等均是张士诚的旧部,为将领兵计穷势屈,不得已降我。我厚待你们,仍令你们作将校。但我要给你们讲清楚,我所用诸将,多是濠、泗、汝、颍、寿春、定远诸州的人,他们勤苦俭约,不知奢侈。不比江浙地方富庶,容易耽于逸乐。你们其实也非富贵人家出身,只是一旦为将拥兵,就胡乱取人子女玉帛,干一些坏事。如今你们既然归附于我,就该革除旧习,像我的濠、泗诸将那样,才能保住爵位。人人皆想富贵,取富贵不难,想要长保富贵却是难事。你们如能尽心效力,和大军一起除暴平乱,早日统一天下,不仅你们自己得享富贵,子孙也可享福。若只逞一时之兴,不顾长远,虽保暂时的快乐,却难保日后之败。这是你等亲眼所见之事,不可不引以为戒!”
诸降将自然唯唯接受他的教诲。对于这些降将,朱元璋在使用的同时存有戒心。李伯升、潘原明等均任原职,但后来二人虽均食禄七百五十石,却是个“不治事”的闲官。张士诚降将中唯一受到朱元璋信任的是准安守将梅思祖。他降朱元璋后,张士诚把他的兄弟全杀了。他跟随徐达大军伐吴,后又北伐中原,累立奇功,洪武三年被封为汝南侯。朱元璋渡江后归附的降将封侯者仅他一人。后来朱元璋还把宁国公主下嫁他的从子梅殷,对其倍加宠信,甚至成了他临终托孤之臣。
方国珍屈膝求降,陈友定慷慨赴死
方国珍在藏身的峭岩上想了一夜,终于决定请降。陈友定将朱元璋的谕降书撕个粉碎,喝令将使者拉出去斩首。“有敢于不以死拒敌者,凌迟处死!”明军冲入城中,直赴省衙,见陈友定直挺挺躺在地上。
至正二十六年九月,徐达、常遇春攻陷平江城,与朱元璋搏杀争斗了十来年的张士诚兵败被擒,悬梁自尽。这是继灭陈友谅的大汉国之后又一伟大的胜利。自此,朱元璋雄踞长江流域乃至淮北地区大片最肥沃的疆土,只待与四分五裂奄奄一息的元朝廷作最后的决战了。
朱元璋下令将平江改名苏州府,置官卫守之,又遣使将张士诚羁縻多年的元宗室神保大王等人送还大都,还给元朝的最后一位君主顺帝写了一封信。大意是:由于你的失德,导致天下大乱,群雄崛起,民不聊生。天下须有德者居之,我已收拾江南,旌旗到处,所向披靡。不日将挥师北上,与陛下共饮于燕山之下,你我相会有期也!
朱元璋一直是把元朝廷视为统治中国的中央政府而给予尊重的。虽然他拒绝了元朝廷对他的招安,还把其使者尚书张昶扣留,为己所用,但是每逢俘获元朝的皇室人员和官吏,他总是待之以礼,或将其遣送出境;对于战死的元将,如总管靳义、御史大夫福寿等均以礼安葬。相反,对陈友谅和张士诚辈的降将们就没有这么客气,一言不合或者看不顺眼就一刀杀了。这就是他对待贵族与草寇的不同态度。
其时,元朝廷正被内部的争权夺利、你砍我杀弄得焦头烂额,对朱元璋这封颇具挑衅意味的来信无暇置顾,任他讽刺揶揄也好,恐吓威胁也罢,连回信都没写一封就打发使者回去了。
朱元璋在下一个战役之前对伐汉平吴有功之臣进行了大封赏,封李善长为宣国公,徐达为信国公,常遇春为鄂国公,其他将领各有晋爵,皆大欢喜。
朱元璋下一个征讨的对象就是那个反复无常的方国珍!
方国珍是浙江黄岩人,世以浮海贩卖私盐为业。至正八年,朱元璋还在皇觉寺当和尚的时候,他就与兄弟国璋、国瑛、国珉等啸聚海上,打劫来往商船,与元朝地方政府为敌。因此他常自诩为诸雄中起事最早的老资格,但此人性格极为矛盾,外表孤傲自大,而骨子里却又异常怯懦和优柔寡断。他据有庆元(今宁波)、台州、温州三州,对元朝的战事胜多负少,但他沉迷官位,累累接受朝廷的招安,最后因每年用海舟将张士诚进贡朝廷的粟米二十万石运至大都,被元朝廷封为江浙行省左丞相、衢国公。
方国珍的行径俨如一个海盗,只知敛财,不思进取。他盘踞浙东南沿海近二十年,财富敛集了不少,兵力仍然以舟师为主,马步兵仅万余人。军事力量薄弱,而又三面与强敌张士诚、朱元璋、陈友定接境,使他不得不像个变色龙一样,虚与委蛇地跟诸强周旋。
朱元璋攻取婺州(今金华),与温、台是咫尺之隔。方国珍感到恐慌了,连忙向朱元璋称臣纳贡,并派其次子方关为人质,表示愿献温、台、庆元三州。朱元璋任命他为福建行省平章,他怕因此得罪陈友定,拒不接受任命。朱元璋谴责他“名献三郡,实阴持两端”,他害怕了,连忙又献上金宝饰鞍马来讨好谢罪。
朱元璋攻下杭州后,得知方国珍又在与扩廓帖木儿和陈友定勾结,希望得到他们的庇护和增援,朱元璋勃然大怒,差人致书方国珍,痛责他背信弃义、反复无常等十二宗罪,命他立即献纳军粮二十万石。方国珍集合僚属们商议对策,有人劝他不要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徒惹杀身之祸。这时,方国珍性格中投机取巧和优柔寡断的一面又占了上风。他一方面仍然妄想扩廓帖木儿和陈友定不愿看到浙东三郡落于朱元璋之手,终会派兵来援救他;另一方面见朱元璋来信措词严厉,知道即使归降也难免为其加害。因此,他一门心思加紧打造战船巨舰,日夜赶运珍宝财富到海岛上秘密贮藏,准备一旦朱元璋发兵来攻,战若不利则泛海远遁,或由海上南窜福州,求陈友定庇护。
朱元璋平定东吴后,浙江全省只剩下方国珍盘踞的庆元、温、台三州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又是方国珍这个孱弱而又狡猾、累降累叛的小人!于是命大将汤和为征南将军,吴桢为副将军,率师讨伐方国珍,进攻庆元。另一路由朱亮祖率本部人马进攻台州。
没过多久,朱亮祖率先攻占台州,继而势如破竹地由方国珍的老家黄岩进兵温州。驻守温州的是方国珍的儿子方明善,一经接战即仓皇败走,退入城中,随后乘黑夜携带家眷弃城而逃。朱亮祖开始攻城,城上随即出现了白旗,守城副将未作抵抗就率部开城门投降了。
台州、温州既得,汤和率大军渡过曹娥江,连克上虞、余姚诸镇,直逼方国珍的老巢庆元。兵至庆元城下,汤和摆开架势攻城,谁知方国珍的守城部队一点也不经打,攻城的大炮一响,就有一个城门上的守将开城投降。汤和率军攻入城中,只见方国珍的府衙中一片狼藉,他早带着他的家眷部属,在千余艘战船的掩护下,逃往茫茫大海之中。
浙东外海岛屿星罗棋布,仅庆元附近即有舟山群岛、嵊泗列岛及磨盘洋诸岛。方国珍盘踞这些岛屿终是个祸害,他可以随时侵扰沿海城镇,伺机反扑,也可以南下与福州的陈友定联合抗击明军。汤和早有准备,派出舟师到海上巡逻,又向每天出海捕鱼的渔民打听海上诸岛有什么动静。同时,朱元璋又派遣擅长水战的廖永忠率领强大舟师由杭州湾出海,会同追剿方国珍。
海域虽然辽阔,然而方国珍的千余艘战船毕竟不是个小目标,汤和终于侦得磨盘洋上的盘屿有庞大船队出现,这不是方国珍又能是谁?待廖永忠的舟师到达庆元,趁着西北风大发,数百艘精锐战船张帆直驶盘屿。
海上展开了一场攻防大战。廖永忠的战船来势凶猛,乘着风势始终没落帆,以致数百艘战船哗啦啦直插停泊在岛岸的方国珍舟师阵中。方国珍船上的许多士兵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肉搏战中的刀下鬼。嗣后,带队的舟师部将见海上廖永忠的战船蜂拥而来,连忙下令所有战船上的士兵停止作无谓的抵抗,缴械投降。
廖永忠清查战果,发现方国珍及其家属早已逃往他岛。盘问投降的部将们,他们也不知其踪迹。大概老奸巨猾的方国珍早就预料有这一天,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极其隐秘的藏身之岛。
廖永忠朝着茫茫大海恨恨地骂道:“方国珍你这老狐狸等着,老子就是舀干东海的水,也要把你抓出来!”
这时,藏匿在海上隐秘之处的老狐狸方国珍又在开动脑筋了。他原来设想在陆地上无法与朱元璋抗衡,到了海上自己凭着茫茫海天的天然壁垒,朱和尚就莫奈何我。谁知朱元璋竟然有如此精锐的舟师,自己那些只会打劫过往商旅的海盗船根本不是它的对手。现在大势已去,自己的出路何在呢?
方国珍顶着海风,在藏身之处的峭岩上思索了一个晚上,终于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他将手下一位得力的词臣詹鼎请了来,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写了一封降表。
第二天,他差遣其弟方国瑛和儿子方明善二人去汤和军营中请降。汤和海战得胜,正不知方国珍身藏何处,拟派战船逐岛搜寻。那浙东沿海岛屿大大小小星罗棋布,外海一千多个岛屿,峭岩洞穴无数,要把方国珍这老狐狸抓到绝非易事。虽然他知道朱元璋对方国珍反复无常的小人行径深恶痛绝,必欲杀之而后快,但当前最要紧的是把这老狐狸钓出来,防止他窜逃到福州陈友定那里去,于是他以总兵官的名义接受了方国珍的降表。
接着,方国珍又派遣两个儿子至军营,将元朝所赐衢国公及行省平章印信,两个弟弟的参知政事、枢密院佥事印信交出,并纳银一万两,钱两千缗。只是方国珍自己始终不敢现身,他知道汤和即使允降,没有朱元璋的旨意,到了金陵,他的生命安全依旧没有保证。
汤和不敢怠慢,将方国珍先后遣来的人员印信和银钱等连同他的求降表章,派遣得力干将解送去应天。
方国珍的求降表章是这样写的:
臣方国珍惶悚再拜于吴王殿下陛前。臣闻天无所不覆,地无所不载,王者体天法地,于人无所不容。臣荷主上覆载之德久矣,不敢自绝于天地,故一陈愚衷,知必有以容臣者。
臣本庸才,遭时多故,起身海岛,非有父兄相藉之力,又非有帝制自为之心。向者王师之渡江左,霆击电掣,至于婺州,臣愚即遣子入侍,固已知主上有今日矣!将以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余泽。而主上推诚布公,俾守乡郡,如故吴越事。臣遵奉条约,不敢妄生节目。子姓不戒,潜构衅端,猥劳问罪之师,用是俾守者出迎。然而未免浮海,何也?盖闻孝子之于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臣之情事适与此类。即欲面缚待罪阙廷,复恐婴斧钺之诛,使天下后世不知臣得罪之深,将谓主上不能容臣,岂不累天地大德哉!
这封求降书写得可怜巴巴的,将战胜者比作覆恩载德的天地父母,自己则是一贯忠驯的儿子。偶有不肖,都是子侄之过。王师问罪,本欲迎降,为何又逃窜海外呢?盖因古之孝子,父母用藤条教训一下则受之,若施以大棒有性命之虞就要逃走了。至于为什么没有主动面缚请罪,不是爱惜自己的性命,而是怕后世说主上您不能容人,有损于主上的名誉与天地之大德。
处处都是为战胜者着想,这样的求降者你能不怜而惜之,豁免其罪吗?
朱元璋看了求降书,并没有召见方国瑛等人,而是与刘伯温商量道:“先生老家青田即在温州附近,必久受方贼之害,对方国珍这个人知之甚多。依你之意,如今我当准其归降,还是该灭其族以绝后患?”
刘伯温读过降书后,感慨道:“人生真是奇幻莫测的一场戏啊!这方国珍彼时何等张狂,现在竟沦落到这般模样,可怜亦复可悲!”
朱元璋提醒他:“先生莫忙慨叹,我在问你当如何处置他?”
“啊,啊!依臣之见,方国珍既已潜藏海上,若不允降,他必然会去投陈友定,给我平定闽省增加阻力。主公不如法外开恩,准其归降。”
朱元璋沉吟道:“我恨的就是他反复无端,若令他仍领温、台或庆元之地,将来又是个祸害。”
“自然不能纵虎归山,只要把他从海上捞回来,主公恩典,免其一死,让他迁居京都,他就无从作祟了。”刘伯温从容建议说。
朱元璋点点头,随即请刘伯温代拟致方国珍的回信。伯温略加思索,一挥而就,其书大意是:
昔汝外示归诚,中怀谲诈,吾姑容之,待汝自省。岂意汝行狡智,愈肆奸宄,竟背前盟,致劳我师。汝尚不即敛手归命,乃逃于海上,犹欲观望成败,负恩实多。今者穷蹙无聊,情词哀恳。吾当以汝此诚为诚,不以前过为过。汝勿自疑,率众来附,悉从原宥。
方国珍在孤岛上读到朱元璋的回信,犹自狐疑不定,想起谢再兴两个兄弟投降被杀的事,他又对朱元璋“悉从原宥”的话有些信不过了。海面上影影绰绰看到有廖永忠的舟师扬帆驶过,汤和必然一面在等他出来投降,一面在各大小岛屿搜寻他的踪迹。他的四百多艘战船不是个小目标,迟早会被发现。迎战是必败无疑,那时汤和不必朱元璋发话就可杀了他。另一条路就是乘夜窜出海面,逃往福州,求陈友定收留。可是朱元璋收拾陈友定是迟早的事,陈友定孤立无援,自己投靠他岂不是去陪葬!到那时,想要投降也来不及了!
方国珍终于想通了,连夜将最值钱的珍宝在荒岛上埋藏好,第二天一早在四百多艘战船上挂起白旗,直驶庆元港口。他率领
手下的几百名官吏,及步卒九千余名,水军一万四千余名,粮十五万石及大量银两缗钱,谒汤和军营投降。
汤和随即将方国珍及众降官降将以重兵押送应天。方国珍将朱元璋的回信紧紧揣在怀里,那将是他在紧要关头拿出来的救命符。
当方国珍叩拜在殿请罪时,朱元璋不阴不阳地说:“你既云输城献款已久,如今不觉自己来得太晚了吗?”
方国珍顿时浑身战栗,好不容易才把早已想好的辩词吐出来:“臣久负圣恩,百罪难赦,王师既至,仓皇逃窜海上,实群小所误,恐惧之心,得蒙主上圣谅,故尔率众来降,以全臣归附明主之望,余所不计也!”
朱元璋吓唬了他一顿之后,仍然不食前言,终于放他一马,授他广西行省左丞之职。
这项任命有些滑稽,此时的广西仍在元朝任命的地方官吏统治之下,方国珍得到的是一个“食禄不之官”的虚衔,他也永远到不了任,朱元璋给他在京师治了府第,把他圈养起来。这头折了翅膀的枭鸟,虽然不像陈友谅、张士诚那样惨遭横死,但谁能说他的下场不比前者更为可悲呢?
那位给方国珍草拟降表的宁海人詹鼎,被刘伯温誉为饱学而有奇才,能以笔墨救活其主子性命,实属难得。朱元璋把他从降官中找了来,授予上虞院判之职,后来调至京师,但因其才为当时中书省掌权的杨宪所妒忌,未能重用。他于郁郁中草万言书,拦御驾献上。朱元璋记得他的名字,命他立马诵读,甚为欣赏。杨宪败亡后他曾擢升刑部郎中,最后在胡惟庸党案中坐累而死。
平定方国珍之后,朱元璋立即分兵三路向福建进军。胡廷瑞、何文辉率步骑兵由江西攻杉关,李文忠由浦城攻建宁,汤和、廖永忠率舟师由海道取福州。陈友定和朱元璋是结怨已深的宿敌。三年前陈友定进犯处州,被朱元璋的守将胡深击败。胡深乘势轻进,深入敌后,中了埋伏被擒,被陈友定杀害。陈友定虽然和朱元璋一样是贫苦出身,但他一开始就被元朝的地方官吏招安,平叛讨“贼”,直至做到元朝的平章,成为统辖闽省八郡的土皇帝。
陈友定独霸一方,专横跋扈,凡是违抗他命令或批评他的官吏都被他杀掉。纵然如此,他对元朝廷却异常恭顺,每年由海路运贡粮数十万石到大都。因为海途遥远,风险浪恶,常常发生舟覆人亡的事,他却每年运粮不辍。因此得到元顺帝的嘉许,特地下诏褒奖他。
陈友定得知朱元璋三路来攻,胡廷瑞、何文辉的主力已越过杉关,进入福建境内。他在延平召集手下诸将及众官员宾客,设酒筵招待他们。众人都不知平章大人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他也惧敌军势大有意以闽省八郡降敌,请大家喝一顿散伙酒?
正在此时,朱元璋差遣一名使者前来谕降。陈友定将朱元璋的谕降书当众宣读一番,然后不动声色地问询道:“诸公以为如何?”众人心怀忐忑,都不敢做声,偏偏那使者不识相,上前说:“平章若以八闽降吴,吾主必将厚待之。陈理封侯,方国珍加官晋爵即是明证。”
陈友定坐在上面冷笑一声,站起来将谕降书撕个粉碎,劈头盖脸摔在使者脸上,厉声叱喝道:“哼,你以为本平章是方国珍那样贪生怕死的孬种吗?来人,把这小子拉出去砍了!”
众人都知道陈友定的脾气,谁也不敢劝说他,帐下的刀斧手把使者拉出辕门斩首,陈友定命令将他的血沥入酒瓮中,给与会的官将宾客每人斟了一碗。
陈友定率先端起血酒,仰面一饮而尽,然后声色俱厉地说道:“我等身受元室厚恩,若有敢不以死拒敌者,凌迟处死,妻、子皆戮!”众人闻之无不战悚。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动投降的念头。
陈友定亲往福州巡视防务,在城墙上每五十步筑一堡垒,置兵严守之。这时得知杉关已被攻破,朱军长驱直入。陈友定将军队一分为二,据守福州、延平二城。
汤和、廖永忠的舟师抵达福州外港五虎门,与镇守福州的平章曲出率领的舟师展开一场激烈的海战,结果曲出大败,数百艘战船被焚。汤和挥兵乘胜追击至福州城下,各种攻城工具早已准备好,福州低矮的城墙顷刻之间即被攻陷,攻城部队像蚂蚁一般蜂拥登上城墙,城墙上那些堡垒迅速被摧毁。守城官兵死的死,降的降,汤和的人马冲进城中,一路没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迅速占领了福州府衙。参政尹克仁、宣政使朵耳麻不肯投降被杀。还有一个佥院柏帖木儿,见城破即在自己的楼下堆满薪柴,亲手杀死妻子及两个女儿,然后纵火自焚。
汤和攻克福州后,立即向延平进军。此时胡廷瑞也已攻克建宁,南下对延平形成包围。陈友定下令拆毁城外民房,准备困守孤城与城共存亡。他的一些部将觉得延平只这么大,困守不是办法,要求出城与朱元璋的军队接战。陈友定此时疑心愈重,猜疑部将会背叛他,一怒之下,杀了一名姓萧的院判,但这已无法收拢人心,许多下级军士仍然偷偷出城投降。
汤和在城外部署兵力,准备对延平发动总攻。这时城中的军器局突然发生火灾,噼里啪啦炮声震天,火光烟柱城外几里都能看见。汤和知城中有变,立即下令攻城。
陈友定见城中乱成一团槽,敌军又蜂拥登城,知大势已无可挽回,对部属们说:“大势已去,我只有一死以报国,你们各自努力吧!”说完这段话,他从容退入省府大堂,整顿衣冠,朝北方跪拜毕,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瓶毒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陈友定服毒后,守城部将争相开城投降。朱元璋的军队冲入城中,直赴省衙,见陈友定直挺挺躺在地上,一摸他的鼻子,竟然还一丝气息。士兵们用门板将他抬出水东门。这时天降大雨,雨水一淋,陈友定居然苏醒过来了,汤和等不敢怠慢,迅速派人用马车将他送到应天。
陈友定被械送应天,朱元璋命将他抬到殿前,亲自审问他:“陈友定,昔日你侵犯我处州,诱杀我天将胡深,今又抗拒天命,杀我谕降使臣,你知罪吗?”
陈友定在躺椅上微微睁开眼睛,瞟一眼坐在上面的朱元璋,厉声答道:“国破家亡,有死而已,何必多说!”说完从容地闭上眼睛。
朱元璋恨恨地说:“好吧,既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他下令将陈友定和他的儿子陈海一并处死。
方国珍在他的府第中听到陈友定的死讯,呆呆地怔了一阵。此时,他对自己至今还活得好好的不知是庆幸还是羞愧,抑或对自己的行径有了几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