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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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书话——代序

未考“书话”一词的真正起源,不过,说它是从“诗话”“词话”“曲话”延伸开来的专谈书籍的文章体裁,大概总不会错吧?按理说,书话当然应该包括《史记·太史公自序》那样的序跋、《日知录》那样的读书札记、《藏书纪事诗》那样记载藏书家事迹的诗文、《书林清话》那样专讲书籍发展历史的著作;可我还是想先从中国古代藏书家的题跋说起,因为现代书话名家多有从此起家的。

郑振铎《劫中得书记·序》云:

然一书之得,其中甘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辄识诸书衣,或录载簿册,其体例略类黄荛圃藏书题跋。

唐弢的《晦庵书话·序》中则说:

我写书话,继承了中国传统藏书家题跋一类的文体,我是从这个基础上开始动笔的。我的书话比较接近于加在古书后边的题跋。

周作人、黄裳、谢国桢等人虽不见此类明确的表述,但都写过短小精妙的题跋,如《看书余记》《题跋一束》《瓜蒂庵自藏书》等,当亦是从那条路过来的。

题跋古已有之,不过为世人所推重并发展成为专门的著述形式,却是欧阳修作《杂题跋》二十七篇以后的事。到了明清,辑录前人题跋或者自撰题跋专集刊行的,更是风行一时。明代著名藏书家毛晋甚至为《东坡题跋》《山谷题跋》等十九种题跋专集作题跋。

胡震亨在《毛子晋诸刻题跋引》中称:

书之有题辞也,昉刘向较书叙录,以数言言作者著书大意,惟简质精确为得体。后世晁公武《读书志》、陈直斋《书录解题》稍近之。若曾子固诸书录,汪洋辨博如序论然,既失之;其他苏、黄书传跋,寥寥韵致,言取自适,未必尽中于书,尤去叙录远矣。今子晋语虽多隽,不为苏、黄之佻;辨虽多详,不为曾氏之冗。大抵原本晁、陈两家,以持论为主,而微傅之彩缋,以合于都水氏序跋之遗。

辨别诗文家与学问家两种风格不同的题跋是必要的,只是不该泥古不变,推某一家为正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作为中国第一部完整的解题目录著作,对自家所藏每种图书的卷帙、作者,以及书籍的版本情况和学术源流,都做了简明介绍,对后世目录学家影响极大。只是陈氏主要是藏书家而非专门学者,对每种书的评介未免肤浅,如李慈铭就批评其“批注寥寥,亦无所发明”。倘若专门家来做题跋,想说的和能说的当然比这要多得多,有什么理由只能如晁、陈寥寥几句解题语?

至于批评苏东坡、黄山谷等人题跋“袭词赋风流之一派”(李縠《隐湖题跋·叙》),更是毫无道理。从目录学家角度来评判诗文家的题跋,当然嫌其轻佻或“仅仅清言冷语逞词翰之机锋已也”;可焉知诗文家不挑剔目录学家的题跋刻板单调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盖经学之士,多拙于文章。”(《越缦堂读书记》)“拙于文章”不是什么好事,不是还有一句“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吗?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承认诗文家和学问家的题跋各有各的读者对象,各有各的风格特征。

目录学家的题跋要求简洁、准确,能考辨有得那更好,但主要是把书籍的版本、作者和大致内容扼要介绍就行了,不必要做更多的引申发挥。近人张元济的《涉园序跋集录》、潘景郑的《著砚楼书跋》,以及谢国桢的《江浙读书记》,都可归入此类。此类著作很有用,也很有趣,尽可作为书海夜航的向导,不过不能期望它能给你艺术的享受。

郑振铎的《劫中得书记》《劫中得书续记》,唐弢的《书话》《书城八记》以及阿英、黄裳的若干买书、访书、读书札记,都已在评述书籍的同时,渗入不少世态人情的描写,并且颇有顺带抒发情感者。不过,我以为,最能代表现代诗文家的书话写作倾向的,莫过于周作人。以文学家的文字功力,再加上学问家的学识修养,在挥洒自如的谈吐中,往往有所发明,且如老吏断狱,一语中的。这样高水平的书话,古往今来,还不多见。

目录学家就书谈书,周作人则喜欢从书里谈到书外,或者借书里谈书外,把书话当散文、杂文写。民俗、世事、掌故、逸闻,真的是无所不谈,当然也介绍点版本知识。了解周作人的政治理想、生活趣味乃至文学观念,都离不开他所写的书话,只因他喜欢随时随处借题发挥。单看文章题目,你很难预测他想说什么;可读完文章,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完全抛开所评述的书。

目录学家的题跋一般全面、准确,周作人的书话则往往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作家明显带自己的眼光在书本里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谈人情物理的、谈妇女儿童问题的,保证优先进入周作人的视野,而讲道学的、说报应的,很可能一翻而过,只字不提。就书籍的评判而言,可能不大公允;可就书话本身而言,则是别有心得,自成一家之言。

周作人的书话不只见解独到,而且文章很有韵味,表面平实无华,却很耐读。后来主张把书话当散文写的诸家,其文字往往朝清丽或者俏皮方向发展。这固然也是一格,但我总觉得还是周作人苦茶般的书话耐人寻味。

之所以称为“书话”,而不是“书评”或“书论”,除取其包含散文因素外,更取其写作时的潇洒闲适心境。如老友神聊,夫妇闲话,尽可无拘无束,无始无终。不是“形散神不散”之类的“作闲散科”,而是真正海阔天空,得意忘形,只求有情有趣,不问“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而这最为难得,一分也假不来。不单需要个人修养,还需要一定的文化氛围,否则很难真正放得开。

书话既是从题跋起家,短小精悍、生动活泼应该是其看家本领。不能说那些洋洋洒洒全面把关的长篇书评就一定不是好书话,可我还是比较喜欢那些只有一得之功一孔之见的“品书录”——不管是新书话还是旧题跋。

毛晋称苏东坡、黄庭坚题跋:“凡人物书画,一经二老题跋,非雷非霆,而千载震惊。”

叶圣陶赞唐弢《书话》:“每一篇都是十分漂亮的散文。”

录此,与诸位爱读书话、爱作书话的友人共赏。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