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与玉
“文革”后期,我还是个中学生。那时候天下乱哄哄,三天两头闹运动,所以学校的上课也不正常,今天开批判会,明天学工学农。读书的时间真的有限,也没有什么书读。我算是幸运之人,姑妈家门口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站里以废旧纸称斤两收到的书籍经常堆了一屋子,我和姑妈的儿子就帮他们做杂事,换取工作人员的允许,每次拿一堆书回来读,完了再还回去。碰到好书想留下,只要用同样重量的废纸置换便行,好不得意。
印象中粮食总不够吃,而我又是长身体的季节,早上喝两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去上课,两节课不到就饿了,于是就盼着早点下课吃中饭。可是中饭又能怎样呢?每个月配给的豆油菜油少得可怜,菜里就没什么油水,再加上饭吃不饱,于是就渴望能有肥肉解馋。家里难得过节或者来了木匠、裁缝会烧一碗红烧肉待客,我们兄弟那个馋呀,闻到肉味都会晕。但是一碗肉往往会吃好几天,父母不许我们动筷子夹肉,匠人也会看菜吃饭,每次夹一块肉意思意思。等到匠人走了,红烧肉的卤水便成了拌饭的佳肴,天哪,那个香甜,真难以言说。
因为我家在镇上,供销社的肉店在全公社只此一家,所以过节乡下的亲戚买配给肉都让我家帮忙,去迟了就没戏。于是我就屡屡被父母派去排队买肉,凌晨四点多去已经不算早,前面已有不少人了。天亮后肉店开张,卖肉的窗口往往会被那些不排队的人冲挤,于是人群中骂声四起,不会挤窗口的人往往会白排几个小时的队。我是中学生,身材单薄,老吃亏,回家还要挨熊。于是总结经验,下次再挤窗口的时候会面贴墙,背朝外,用肩膀作先锋突破,这招管用,屡屡成功。买肉成功回家后往往会因此多让我吃块肥肉。肚子里有了油水就比较经饿,但是肥肉不好买,那年月瘦肉乏人问津,而肥肉则是紧俏产品,要有面子才买得到。于是买肉时经常腆着笑脸叔叔阿姨乱叫,他们心一软就会割一块肥肉给我,拎着回家的路上能吸引不少羡慕的眼光,因此就有些趾高气昂,小小地满足一下虚荣心。肥肉成了与我少年时代共存的深刻记忆元素。
改革开放后的一九七九年,我凭着在废品收购站读的那些书,轻而易举地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填志愿时,因为刚在废品站旧书中读过一本四川大学童恩正先生的《古峡迷雾》,讲的是考古工作者如何寻找古代巴人的柳叶形青铜剑,穿三峡,过重山,历经艰辛的故事。我头脑一热就报了考古专业,而且一举成功。
玉和肉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范畴,前者是传统文化中心灵的高层次寄托,而后者则是普罗大众感官的享受。但二〇〇一年秋天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展厅,我突然发现两者其实并不矛盾,偶尔也可合二为一。
二〇〇一年九月二十日,当我走进向往已久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厅时,那块著名的肉形石扑面而来。真想不到自然界的造化如此精彩,这块石头俨然就是一块江南的“万三蹄”,红润鲜艳,使人食欲大开,口水泛滥。
作为如今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三宝之一,肉形石原出于内蒙古阿拉善左旗,康熙时期供入内府,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高品位的皇帝喜爱。原物取自一块黄玉,色泽纹理全属天然,经艺人加工后,与真肉十分相仿。乾隆好古,喜欢让造办处模仿古玉,所以又用仿古玉时一种叫“琥珀烫”的手法,加以染色,使之更具魅力。如今凡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者,均希望能一睹其真面目。
台北故宫博物院肉形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