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制品及其作者
昭和八年的秋天,我在从洛北鹰之峰向丹波小野乡迁徙的途中,路过杉阪岭的村庄、堂之庭时,曾被一家农户的房屋所吸引。
这一代的大多数房屋从外观看都没什么特别,可一旦跨入其中,往往能意外地发现其内部构造十分巧妙。
约占房屋一半大小的厨房泥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七孔灶恰如人体内的胃袋一样,展示着与其哺育家庭成员的职能相符的大小、光泽和完美构造。靠其中一面墙壁设立的水房和碗柜因塞了许多锃亮的抽屉和金属器具而显得满足。近旁被用作凸窗向外凿出的水槽中,从前方小格子窗外筛进来的光线如粉末般平稳飘落,笼罩着被擦拭过的管道与流水,下方积水慢慢变多。
厨房中铺了地板的空间有一部分被切出,用于放地炉。而被称为“护宅”或“护灶”的粗大房梁之上,结构巧妙的天花板俯视着下方。
柱子、门框、纸糊拉门都一样,几乎所有的木头都是纯黑色,像无烟炭般静静地维持着自身强有力的光泽。然而,厨房里还有一扇打通墙壁后开出的窗,如果推开这扇窗门,就能看到靠近低矮房檐的地方,远处山崖上生长的草木正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像从昏暗中浮现的幻灯片,画一般装饰着这个房间。
我正呼吸着房内凝滞肿胀的空气,突然,一件物品映入我的眼里。
那是仰面躺在灶台的一个稻草编织的小筐。怎么回事,我疑惑地将它翻过来一看,那竟然不是筐,而是我怎么也没料到的稻草制成的小凳子。这凳子不仅与周围环境彼此呼应,其本身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
凳子的制作者是这家雇用的朝鲜人,但他恰巧进山干活儿去了,因此我没能见到。不过幸运的是,从仓库和廊檐下找出了不少他做的东西。
例如将稻草坐垫安在三岔木上做成的奇妙凳子,一看就令人不由称赞的饭桶容器和谷物容器。还有让人感到意外的稻草簸箕、火盆垫,以及面积大得惊人的绝妙稻草席等,一件接一件地出现了。
稻草居然能做成如此厉害的物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使用期较短的稻草工艺品也能发挥其作用,或许我是为此感到安心吧。本是消耗品的东西第一次作为日常用具出现,而且还是这样了不得的容器。
不久以后,我便有了机会见到这位手工艺者。他被一位姓“山植”的农家老婆婆带着来了。因为语言不通,所以由老婆婆代替他说话。虽然老人的话已经足以让我了解到日文名为“松山”的他的情况,但他沉默的样子更有力地触动了我。
那之后没多久,我便请他到我家里来了,让他一边协助我工作,一边抽空继续制作他的稻草工艺品。他出生于江原道蔚珍郡平海面谷里,今年四十五岁,名叫孙斗昌。
不只是国家不同、境遇不同,他这类人最引人瞩目的一点,是与当下的人们之间存在某种巨大的差异。简单说来,就是他是一个将自己放置在特殊时间之内的人。举例而言,那就像是金属丝一样的时间——连续不断地维持同等粗细一直向下延伸,毫不松懈的时间,而孙君的身上就有这种特质。
好像并不阻挡外部事物的侵入,也并不因此感到煎熬。不会给人激情燃烧的感觉,内心的执着却从未消退分毫,孙君就是以这样的心理,日复一日行走在同样的轨道上,轨道是非凡的轨道,他的步伐也从未行差踏错。
这样的人并非只有孙君一个,类似的人在这个国家里还有很多,作为其中的代表,孙君可谓当之无愧。不只是制作工艺品,单纯作为一个人,孙君也丝毫不比他人逊色。这类人不时也会在质朴的表面之下藏着肿块般无知的想法,但这些很快便会被他所受的教育和人生际遇切除干净。
他曾经卷入一场两三人间的小纷争,那时候的他只是沉默地在一张纸片上写下文字。后来拿给我看,纸上写着“万战不如一忍”。那一瞬间,我的确发现了他心中燃烧的火苗,但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便将自己消磨在这一行文字之中了。这当然可以理解为是他这类人的乡土性使然,但不得不说,那鲜明的心理变化即便略显寂寥,也在寂寥中平添了一抹馨香。他几乎不在无用之事上消耗自己,如果有那份心力,也只是全部带到工作中去用掉。
空闲的时候,便在后院的工作场地制作稻草砧板。以同一个节拍发出的泡沫般的古朴之声,隐隐让人觉得是他在将自己击打成形。有时候,他也会在工作的时候唱起歌来,那是属于他故乡的歌谣,风一样的歌谣。
将糯稻的芯取出后用力敲打直至变成一根细绳。以此为经线,再用三四根稻草作纬线开始搓捻。这是唯一的方法,此外没有其他的可能。只有在揉搓时用力扭转稻秆才能完成。
制作完成后的物品很容易让人想象到手上搓破的皮肤,实际上并未用到那么多的力气。但从早到晚将这样的工作持续十天,手指总会肿胀出血。
曾经有一次,他要做一张二十叠大小的稻草席,差不多需要一百天时间,但为了保护手指,工作十天左右必须休息两三天。即便如此,他的手指还是肿了,只能用不断往外渗血的手坚持着完成了工作。只要告诉他形状和尺寸,他总能做出很棒的东西,技术好到让人不禁开始思考他究竟是从哪儿获得的灵感。
他也从家里的人那儿收集一些破布片。那时候的布片配色大都很凌乱,即便如此,他用这些碎布头织成的物品,也总是能让各种颜色以巧妙的形式搭配在一起,颜色仿佛活过来一般,让人看了十分喜欢。他从未失手,也确实没有出过错。这样的手艺到底是什么,在很长时间内一直是桩悬案。——他究竟是拥有美意识的人,还是对美没有自觉的人呢?
其根源自古以来便有无数人热衷探索,如开采金矿般,却少有人挖到宝藏。是刻苦的修炼、教育修养,还是努力、忍耐、勤勉?——即便选出这些合理且珍贵的材料,将其融入工作中,最后往往也只能获得高水准的“工作能力”。美是无法仅靠这些东西合成的。
曾经有人问孙君:“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工作的呢?”那时他的回答很简单。
“是的,我会做。”
不擅长日语的他想来并未听懂问题的意思,但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好地解释了他的工作。
“心情”之类多此一举的麻烦事,对他的工作而言就像飘浮在陌生世界中的雾气。更别提那些絮絮叨叨的繁杂理论的噪音,他从内到外都不曾在意。
他做出的物品是“形体”,仅仅是目之所见的“形体”,除此以外别无其他。推及此处,便能得到连他自己也未发现的某种意义。那是残留在这份工作的常识性分解物溶液里无定型的、棉絮般的不可溶物质——就是它。这种神秘物质在孙君的身体里以原始形态的结构被保存、被隐藏,只在必要时活动起来。
测试热水温度时不用手而用温度计的人们,往往会像供奉神龛里的神像般对待孙君这类人,有形式而无敬意。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此举是在轻蔑、亵渎与践踏他们自己吧。就像吃东西时无论吃到味道好的还是难吃的,都沾沾自喜地说自己不知道一样。
人类的双手即便丧失了温度计般精确的衡量标准,大概也还保留着对寒暖的感应。这是留给我们巨大的遗产。至少是值得信赖的遗产。此后只需要夺回正确的度量标准。如果说“夺回”不太恰当,“寻找”也一样。
除孙君之外还有一人,出生于忠清南道牙山郡阴锋面东川里的全荣模。他也是在洛北的农家劳作时被我发现的,眼下正在鹰之峰玄琢的土桥嘉平氏家中努力工作。
全君今年三十三岁。虽然性格上和孙君多少有些差异,但都是同一个铸模里刻出来的人,将二人的立场互换也并不会有太大出入,所以此处不再详述。全君不仅品行端正,也是优秀的稻草手工艺人。为纪念这二人,东京驹场的日本民艺馆内展出了许多他们的作品。
不过,这类技艺并不止于孙君或全君,还有许多隐藏在世界各地的同类人。他们在过去的历史上从未得到表彰,但未受表彰这件事本身也是最大的表彰。希望孙君和全君都健康。
昭和十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