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物之道(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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栋方志功栋方志功:日本木板画家。闻名于世界的20世纪美术界代表之一。出生于青森县,受川上澄生的版画《初夏的风》感染而决心成为版画家。1942年以后,他将“版画”改为“板画”,擅长发挥木板的特性进行创作。君及其工作

栋方君其人

栋方君最新创作的十幅《华严谱》插画送到了。看了这些画,久未谋面的他恍惚浮现在眼前,他昂首挺胸说过的话语也依稀回响在耳畔。这半年他究竟在干些什么,这一类话语也似乎清晰传入我耳中。

据说这是一本由二十多幅图组成的力作,所有的画我都很想看看。不过,如今虽然只有十幅,倒也足以与之对话了。

与栋方君相识的日子尚浅,但彼此之间的交流却相当深,契机是今年春天他创作的绘卷绘卷:画卷。一种卷本形式的绘画,一般由说明性文字及与其内容相符的图画交替连缀而成,观看方式为两手持卷,由左手展开,右手收起。起源于中国,平安时期发展为日本独特的艺术形式。盛行于平安、镰仓时代。内容有佛经故事、物语或日记文学、传说故事、寺院缘起及高僧传记等。《大和之美》。从那以后,我便称他为“熊之子”以表达敬爱之情,现如今,他果真变成一头熊了。

栋方君一定能明白这个称呼的意义并欣然接受,但不了解他的人或许无法理解。

人不如野兽。——这是当下的常识。因为我们意识到动物拥有睿智和本能,而人类与之相较如同粗制滥造。

面对如今的栋方君那澄澈的睿智和暴露无遗的本能,我断定他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看了他的作品,人们体内潜伏的那股曾经奔跑于山野的荒魂古代日本人认为,神灵是由具有不同神力的灵魂复合而成,并将其分为两类:荒魂与和魂。荒魂表现为粗暴、勇敢与狂野,与之相对,和魂具有柔和、仁慈的美德。二者通常融合在一种神格之内,但有时也会分离为两种神格各自行动。将再度苏醒。他确实能够唤醒人们心底隐藏的狂野精神。

谈起美时,他是个比常人害羞许多的温柔绅士,与此同时,却又是个毫无畏惧的勇士。就像他挥洒着汗水唾沫横飞,偶尔甚至激动得跳起来一样,他的作品也挥汗如雨、唾沫横飞,仿佛要动起来,让人看了便心情愉快。不过,倘若有人认为他的行为和作品粗暴无礼,那人不过是被洁癖、凝滞与礼仪的幽灵附体罢了。栋方君使用的不是灵巧的小刀,而是粗大的船舵,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人的真性情,从他的画里,我看到了画的骨骼。


他的华严华严:佛教用语。指释迦牟尼成道之初在菩提树下所说的大成无上法门,也指华严宗所说的大乘境界。入口并没有镀金的大门,而是立着塑料花般的纸莲,绽放出绚烂的花朵。这样的莲花推翻了人们对莲花的陈旧印象,也正是在栋方君那清澈池塘里绽放的第一朵莲花。此外,匾额上的字也并非粗粗写就,反而庄严正气得令人仰视。这个入口与接下来将要进入的由他创造的佛国十分相称。

他把故乡津轻的农民形象移植到穿短衫的太阳神神像里,让故乡的姑娘们化作普贤、文殊等菩萨模样,将三尊佛那深刻的默示降格为座谈会的形式呈现。如此这般,让现世介入佛界,把肉身乔装成佛祖菩萨真的可以吗?显然是无法无天,且与传统的庄严背道而驰。

然而这其中又闪烁着他所感受到的风格独特的佛性。他并未以古往今来的佛像画为基础创作,而是兀自开辟了一条新的佛像画之路。而至今为止那些辉煌的佛像画中潜藏的力量,也都改变形态进入到他的画里来。

雷神、风神、不动明王的画像便是最好的例子。它们显然都是栋方君的化身。不动明王周身涌起的火焰不正是他体内熊熊燃烧的热情吗?我们都知道,他的一切作为中都蕴含着某种严肃性,那似乎要剿灭一切邪恶的气魄,也十分强烈地传达给观者。虽然我从未亲眼见过,但他实际的性格中想必也隐藏着那样的愤怒吧。

雷也是如此。呼唤着不知是云还是雨,气势磅礴地滚滚而来。确实,栋方君身上也有那种力量。

他时而像风一样吹来。不是微风,而总是狂风一般席卷着四周向前推进。朝着某个方向——显然是朝着某个目的地勇往直前。

过去的风神肩上都背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生活所需的粮食。而栋方君的风神裸身赤手,什么都没带。这样的风神难道不正是他本人吗?他心中的西方净土是粗犷的,凹凸不平的,但在混沌中却让人看到某种值得信赖的未来。他将收纳这些狂佛的画卷命名为《日没》《日没》:指栋方志功的作品《華厳譜<日没の柵>》(1936年作)。是很恰当的。


栋方君的华严谱是否能够作为佛像画成立,这并不重要。对我而言,这些画中展现的鲜活之物更有价值。

他曾经说过,自己想干的是不用五根手指,而是像鬼一样挥舞三只爪子的工作。比起能够从中获得满足的,他想从事怎么也干不够的工作。显然,这个心愿成真了。栋方君是个行动力超乎人想象的苦行者,这些画也只有他这样奋不顾身的人才画得出。

今年夏天,他寄来的几张明信片里都写满了光着身子没日没夜工作时的喜悦。听说他那阵子总是一边嚼着咸鲑鱼一边绘制华严谱呢。即便如此,他嚼咸鲑鱼这事大概也并非出于爱好或一时的兴趣吧。说起来,我也想到一些与此相关的小事。

遗憾的是,真挚之物往往诞生于痛苦中,栋方君也不例外。大多数人都放弃的时候,他总能振作起来。与此同时,他也是个温柔纯粹的人。一想起他,我总能感到周身的热血在沸腾。

他对工作的沉迷之深,到了让人担心的地步。那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一定要成功克服的强烈意志足以使人信赖。他那仿佛在朝火里浇水一样,将遭遇的困难一点点消灭的身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明朗、果断、有活力的样子仿佛就在我眼前。由此,我想到了他通过接触物品提炼出的那些使人讶异的东西,想到他对工作付出的努力、怀抱的梦想。

然而这样的他也并非只有与生俱来的才能,他至今为止走过的道路之艰险,超出人的想象。想必正是那些磨炼孕育了如今的他。摆脱束缚,切断零余,抛弃累赘——但究竟他摆脱了什么,切断了什么,抛弃了什么呢?若能得到解答,这将是他身上最值得学习的经验。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天赋。——这是我多年来的主张。虽如此,也并非每个人都能找到。如果能找到并加以打磨,就一定能发光。如今的栋方君正在展现他的天赋。站在他的画前,我琢磨着那天赋究竟是什么,站在他暴露出真正自我的画作前,我思考着。本能究竟是什么样的?那并非容易窥见的东西。到头来或许是公正无私的劳作——类似这样的答案对不对呢?虽然眼下我只能想出这样的解释,但也多少有点价值。


我认为这个公示表明,他从自己的身体里减去了“私日文中的“私”既可以指“我”这个个体,也可以指私事、私利、私欲等抽象概念。夏目漱石晚年曾把“则天去私”作为理想心境,指舍弃我执,投身于类似“谛观”的调和世界。此处的“去私”或可与之对照观看。”的部分。渺小的私,污秽的私,错误的私。减去一切“私”以后剩下的是什么呢?他这次的作品便是答案。栋方君,祝你身体康健。

昭和十一年十二月

栋方君的工作

对我而言,将栋方君和他的工作分开来谈是不可能的。他对工作的付出就是如此忘我。身体与工作浑然一体,像他这样的人很难得。

我曾见过栋方君受人之托所刻的藏书票里,有一张裸女曲肘代枕看向这边的图。问他这是什么,他说是文殊菩萨,还想将其题名为“文殊开眼”,闻言,我被逗得哈哈大笑。

人有时会碰上一些除了付之一笑不知如何应对的局面。我曾在冲绳丝满丝满:位于冲绳最南端的城市,渔业兴盛,自古以其独特的赶捕网鱼法而闻名。一栋新建民居的屋檐下见过用作除魔的狮子。与其说是狮子,它更像人类,两只前足直立,后足下蹲,大小约有三四尺。吊着两条小偷般又粗又黑的眉毛,张开滑稽的朱色大口,躯干像老虎一样涂成黄色,粗壮的大腿上还有两团意义不明的红晕。那张脸是在生气、哭泣还是大笑,完全看不分明,这种性质不明的脸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呢,我不禁哑然失笑,但那石像不仅崭新,还非常干净。这真是超乎想象的怪异离奇、难以言喻,同时却又无比认真努力的作品,它的精彩无法用三言两语来形容。虽说如此,我第一眼见到它时还是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了。究竟这头狮子的什么地方那么好笑?如今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栋方君身上也有类似的东西,某种奇怪的,并非靠修行和努力就能拥有的特质。每当我想起造出丝满狮子的泥瓦匠所拥有的奇妙能力时,也在栋方君身上感受到了与他血脉相连的祖先们那狂野的呼吸。


在他曾经出版的《华严谱》版画卷中,各个佛像后都添加了标题。例如:爱染明王万岁、真身万能、婆罗门女御指挥图、阿修罗三面像、释迦尊座谈会等等。每个名称都引人发笑,很有栋方君的特色。但也托他认真努力为此取名的福,我们重又在他那儿获得了带有乡土味道的神佛。他的佛像向来都被装点在乡野的大殿中。

过去曾被选为青森乡村新民谣的一首歌咏八甲田山八甲田山:青森县中部的火山群。由以海拔1585米的大岳为中心的北群和以海拔1517米的栉峰为中心的南群组成。的曲子中,有一句“是北方的屋脊吗,展示着国土疆域的辽阔”。栋方君唱起这首歌时声音很难听,气势却很足,从中能嗅到附着于他身体之上的故土的味道。

他体内的各种因子无法安静下来,总是狂暴而热烈地忙碌着。他对任何事物似乎都是这样永远处于高温状态,必须用烧得正旺的大火去焚煮。因此,脆弱的人总是被那过度的暑热逼得难以接近。

他总在沸腾,让所到之处都熏染上他的味道。那气味与香料无缘,是夏日骄阳下干草蒸出的热气。浓厚而芬芳,强烈而激壮。


比起版画,用木刻画形容栋方君的工作似乎更为合适。因为如果称其为版画,很容易与印刷图画之类混淆。为了画而使用木头,与活用木材进行绘画,二者应该是截然不同的。

将雕在石头上的文字用毛笔摹写,与这种学习书法风格的愚钝相似,版画是通过长久的打磨将笔意展现在木头上。他灵活运用只有木头和金属才拥有的线条,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道路。

我常常遇到看不懂栋方君画作的人。由于他的画作并未得到精心的整理、美化并附加说明,因此很难理解。就像他请人吃芋头,端上来的芋头却都没有洗过一样,谁看了都会吃惊。

他在工作中会将自己也拿不准的东西和盘托出,常常这样做,自己却还认为相当有把握,真是非常随性,也因此让人对他的未来充满好奇。

我曾经见过栋方君工作时的样子,速度之快让人目瞪口呆,甚至给人感觉是在乱来。事实上也不乏果真变得乱七八糟的作品。但那是否只是一种为了配合涌现的思考速度而把身体也调整到同样程度以消灭任何杂念萌生的可能的手段,而在不知不觉中就形成了这样的速度呢?他明白速度太快的缺点,但却不得不快。快速地跑啊跑,跑完全程,然后才回到正常的步调。不过,大概是他长期锻炼的结果吧,总是让观者担忧,自己却意外地若无其事。虽然偶尔也有令人发笑的失败作品,那也是用尽全力后的失败,仍然叫人心情舒畅。他似乎并不在意结果,也不如人们对他的在意那样将这些放在心上。画完释迦十大弟子之后,各方反响都不错,他也因此扬名,十分高兴。

因为他有严重的近视,所以看东西时必须把脸贴上去才能看清。大一点的东西、远处的东西究竟能不能看清,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从结果来看,看不清似乎反而是件好事。如果能看清,是不是就不会画出那样的作品了呢,我不禁如此想道。如果了解丝满的狮子就做不成那样,跟这个道理一样,栋方君身上也有类似的特质。因为了解才去从事的工作是能掌握全局的。不了解却还能做成功,比起了解而去做更加难得——这就是我想告诉大家的。

栋方君啊,请保重身体。

昭和十四年十月

给栋方君——关于天神地魔合欢传说

看了你的近作,六张连续的大幅画作。那是什么?多么狼藉的作品,多么放荡不羁的表现,多么光彩照人的劳作啊。这是无比崭新的喜悦。既有野兽的狂野,又有人类的高贵,真可以称得上是乱七八糟的美术。我至今想起来仍觉热血上涌,精神振奋。

那野兽究竟是什么?彼此谈笑着一派天真的模样。那又是怎样的搭配啊。修罗与天神怎会如此亲密?那贺喜的鸟儿们是怎么回事?日本的假名文字“いろは”即伊吕波,是《伊吕波歌》开头的三个假名,也有引申义“最基础”“最基本”之义。为什么能如此契合地游走于如此难看的纹样之间?这一切都像是美妙到令人愤怒的谎言。是高贵的无礼。多么芬芳的伪造品啊。

你比最近横行霸道的拦路劫匪还要过分。你不只要扒掉人的外套,还要抢走人身上所有衣物,简直就是强盗。只留下人们灵魂的强盗。如果没有你这样的强盗,人们就无法意识到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然而大多数人都不愿去看自己的灵魂,觉得可怕。于是警察前来镇压,说你的美术低俗,应当避忌。不过,管他那么多呢。他的话是那么无力。你伫立于高峰之上,站在与世隔绝的高峰之上。你兴奋,你昂扬,冲向更高的地方。


从那以后,我和每一个前来拜访的人都说起这件事,但还是觉得不够,现在还要写下来。但那份喜悦却无法书写。万岁。

你是拂晓时分的撞钟声,是白昼的制造者。你不是人类。你的体内总有充电后的高电压。无论是独处还是与人相处,无论寒暑、露天或室内、清洁或污秽,无论宽窄,也无论时间地点,只要按下电源,你的工厂就能立刻轰鸣着开始工作。——让人眼花缭乱的生产。

你曾说,等到传动轮的状态变好,工作早已完成了。你的工厂能从事大量生产,但你并不会让所有产品都通过。你的工厂当然也有质检员。但自己对自己的检查筛选究竟能有多严正呢?关于此事,我并不认为你很成功。不过,只要不让我们失望就好。因为这里还有另一位真正的质检员,那就是“世上只有优秀的事物存在”这位质检员。

你曾说,自己对工作似乎没有责任感。这真是你才能说出口的话。也正是你才能够被原谅。工作不到这个份上不能说真正深入。祝贺你。

昭和二十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