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陶器制作
有一位身份高贵的人就我的陶瓷器制作问了我几个问题。下边就是我的回答摘要。
——你研究陶瓷器时釉料研究很难吗?
——那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我最重视的还是作品完成度……说到这儿,您又问作品完成度的意思,所以我回答说:
——就是练泥拉坯。就是说从艺术的角度观赏用泥土做成的那些形状的美丑。作为陶瓷器,首要的条件就是泥土做成的形状必须要有充分的艺术价值。无论你涂抹多么美丽的釉料,描绘多么美妙的图案,但如果在泥土活上下的功夫不够,那也就只能是一件无聊的作品。相反地,如果泥土成型具有充分的艺术价值,那么即使不浇施釉料,即使形状不太端正,即使没有烧出期待的色泽,但因为本来泥土活的完成度高,所以那也会是一件具有璀璨价值的作品。
然后还做了进一步解释,内容摘记如下:
——自古以来,凡是有名的陶瓷器,不但泥土活好、成型精良,具有充足的艺术成分,而且有优秀的绘师描绘精致的图案,再加上美妙的釉料,恰当施釉,适当漏胎,或者雕镶成型。具体比如青瓷。宋代出现的青瓷砧,或者“雨过天晴”等精湛的天青釉中脍炙人口的青瓷,首先也是因为坯胎的完成度高,因而颜色好,仅发色优美并非作品的全部。假设以现在的陶艺家的才能,搞出宋代青瓷的釉料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但是,也只能是搞出发色优美的器物,而宋代青瓷的那种令人油然生畏的尊贵气质是不可能有的。不论万历五彩瓷,还是古代青花瓷,甚至是朝鲜瓷器,之所以光彩夺目,其最根本的价值还在于泥土活,即坯胎的完成度。不争的事实是,古陶瓷也好,古唐津也好,仁清、乾山、木米,或者柿右卫门等,无一例外都是泥土活本来就具有艺术性,所以才有名。
就像学者总是想收集典籍一样,在我制作陶瓷时,必然的欲望就是尽量搜罗收集自古传来的古董陶瓷名品,尽量多看古老的作品。
釉料研究确实很重要,绝不是一件等闲之事。但我觉得这个泥土活的完成度最为重要。所以说要想制作好的陶瓷器,并不一定要挖空心思搞什么特别的样式。也不用追求什么新颖。在色彩上也不是说非得这样做那样做不可。漫无目的只是追求奇形怪状更是不可取。本来现代的艺术仅仅就是通过理智的小聪明创造出陶瓷器的样式、釉料表现的色调、陶瓷器表面的绘画等。虽然名义上是陶艺,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艺术性,仅仅是一种以表现美为标准的智慧竞赛。你看帝展等展出的那些作品,不论是绘画作品,还是工艺作品,都是在比拼理性的图案创意,比拼理性的色调配合。他们仅靠作者的这些理性比拼,每年冠冕堂皇地调换图案、纹样和色调。帝展和其他展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但因为鉴赏家与作家同样也是依靠智慧,理性地鉴赏作品,所以现代美术在短期内还能受到一定支持。但事实上,艺术终归不是一个理性的问题,而是一个感性的问题、激情的问题。所以不言自明的道理是,流芳百世的作品仅依赖理性是制作不出来的。
不过先不说当今的现状,我们先来看一下从前是怎么样的。我们看从前的作品,不论怎么看,从前的人都比现在的人纯真,少有杂念。很多事实告诉我们,越往前看,纯真无邪的作家越多。只有淳朴的真心制作的作品,才能流芳百世,才能打动我们后人之心。
即使仅看古人所具有的智慧(理性),我们虽然也会佩服,但我们更被古人的真心和激情所感动。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观察古人如何做事,依此期望读懂古人的心。只要能看懂一点古人的心,我就很高兴。这么说,是因为我希望自己像古人一样,用真心来工作。当如此创作出发自内心的作品后,我自己也不由得拍腿自赞。我觉得古人大概也是如此做事的。
随着对古人理解的深入,我越来越觉得如今的作家们那些故弄玄虚的创作,刻意追求怪异的设计、颜色的创作态度是浪费才能。
我觉得创作不应该是智慧先行,而应该是真心先行。创作是一种真心的表露,智慧只需要作为辅佐真心的助手跟随其后即可。拿来的智慧没有什么意思。同样是智慧,如果不是自然发自自己天分的智慧,是不可能创造出具有权威的作品的。如果没有与生俱来的智慧,那么只要用与生俱有的真心进行创作就没有问题。正义无敌,不拜神神也会保佑你。有诚实的头脑,神灵便会附体。智慧之上还有智慧,一味追求智慧是没有智慧的表现。而真心只有一个,没有两个。真即纯粹。所以要以纯粹之心,热心做事,唯有如此才能无敌。所以制作陶瓷器并不需要与人不同,也不需要挖空心思要与古人不同。何况古人做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做到极致,刻意追求新奇的人是没有看到古人的极致而已。无知者无畏,只会鲁莽,皆因于古无知使然也。
就拿书法来说,颜真卿写的“日本”、欧阳询写的“日本”,抑或是现今的人写的“日本”,仅从形状上来看并无大别,大致相似,仅有很少部分差异。而这仅有的一点差异带来的天地之别,才是我们后人最应关注的地方。轻易改变字形,并不能说就是好字,也不能成为好书法的要素。
陶瓷器也一样,比如乐家的乐茶碗,自打长次郎以来,经几代人努力,虽然每人都名声在外,但长次郎和道入这两人却更为出色,其作品具有非凡的艺术生命,特别优秀的艺术特点。就拿缺少变化的乐烧茶碗,或者漆黑的茶枣来说,有的就具有璀璨的艺术性,有的却一文不值、不值一提,其高低聪愚之差,令人惊愕。
这种事情到底为何不如此想就不行呢?如此想的原因是,我发现形状即使相同,图案即使相似,可是内涵却完全不同。我仅仅就是发现了这点,除此之外完全没有别的。分析解剖这种内涵时,我发现内涵既存在先天优越的,也存在后天精湛的。这两种存在及其表现程度所带来的结果,显示出各种形状,显示出各方面的高低之差。
因此我制作陶瓷器的时候,重点放在作品的完成度上,就是希望能把制作的重点放到自己的内涵上,希望能把自己的内心表现在作品上。因此可以说,图案和釉色只不过是装饰作品的一种辅助手段,是第一层次的研究。当然毋庸赘言的是,这仅仅是我的一个制作理念而已。
那位高贵之人到底听懂与否本来与我无关,但上述问答,对我本人来说,也是一种荣光。
(193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