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北洼地
薇薇那天在我们家哭了很久很久。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就是想带着她一起逃离这个地方。我们,作为女孩子,在这个家庭生活的太艰难了。
可是,最终我没有把那一刹那的想法说出来。我怕她会笑话我,认为我傻。当然,也有可能我把那念头说出来,她也会毫不迟疑的赞同我。终究,还是我太懦弱了。
日子依旧不咸不淡的过着,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对于我来说,这已经算不上暑假了——对于一个辍学的孩子来学,哪来什么暑假呢?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手中的泰戈尔诗集在我的手中反反复复的打开,合上,打开,合上......
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得比狐狸还高了,我也懒得打理。近来雨水不多,爷爷上次来看我还说,豆地里的豆苗因为缺水都干焉了,也不知道这些杂草是靠什么能量,居然能长得这样疯狂!
又快到中午了。这一天天的,就在我这样百无聊赖的心境中打发了。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我不知道。我的心忽然莫名的烦躁起来!
“当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的时候,你也要再错过群星了......”泰戈尔这些平和的字眼,也没有使我的心情因此变的平静。
“狐狸,咱们出去溜达吧!”我不能老是在这院子里呆着了。自打哥哥走的那天——也是三奶三叔出去闹事的那天——我已经近二十天没有出屋了。家里早已被我吃的弹尽粮绝了,我要出去到街上采购一些食物去。
这些年,我的衣食住行都是自己操持。家里的地给四叔种了,每到一个收获的季节,四叔就会把打下的粮食分给我一点,作为种地的租金。那些粮食按道理是不够我吃的,还好母亲每次回来都会给我留下一大笔钱,我可以买些其他可吃的食物。像我们这里不怎么生产的大米啦,黑米啦,高粱啦......总之也是一些食物原料,买回来也需要加工。但好在做饭也是“万卷不离其宗”的道理,不论是什么,我也总能把它们做成可口的饭菜,把自己喂饱。
“小七,你这是要干嘛去啊?”刚走出院子,就遇到了五奶。
“哦,我到街上买点东西去!”
“这么热的天?!你走着去啊!”她总是喜欢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我不是经常带着狐狸,走着去——任何地方吗?
“嗯!怎么了?”我觉得她今天听奇怪的。
“那我可告诉你,你可别走北洼地那条小路了!”她一脸惊恐,故作神秘的说。
“怎么了?”我知道我不问,她也会说。但是,我已经不想等她把故作玄虚的样子表演完了。她就爱这样,想告诉你一件事,还得表现出一副不情愿说的样子,等着你求她。可最终你会发现,你要是不求她,她比你还着急的就说了。
“你还不知道吗?”又来了,算了,还是别听了,眼看就中午头了。“西头胜利家的小儿子自杀了!”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什么?不会吧?怎么可能?”胜利,是我们族里的一个远门,属同宗——按辈分应该叫爷爷。这些年胜利夫妻一直在南方打工,他们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家中长子,早已娶妻生子,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对胜利家的小儿子并不熟悉,就知道他早些年一直寄宿在他大姐家。这两年也随父母去南方打工了,我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
“千真万确啊!”五奶斩钉截铁地说,当然,这样的事情她也不可能撒谎。
虽然惊异,但毕竟我和他也不熟悉,只不过觉得有点可惜,甚至......还有一点钦佩!毕竟死也需要一种勇气!他年龄好像也不大,大概十六七岁,因为小时候他和我们是不玩的,和哥哥也不玩。所以,他应该比哥哥大。
“那和我走北洼地有什么关系呢?!”我沉默了一会而,等待着五奶的下文,但见她有老一套的迟迟不说话,便有点不耐烦了。
“哎哟!你这孩子,天天闷在屋里,村里的事你啥也不知道!他就是在北洼地的一块红芋地里发现的......”
在五奶絮絮叨叨的叙述里,我大概知道的就是,胜利的小儿子从15岁就和父母到一个南方的海滨城市打工,这两年靠着一家人的努力,攒了不少钱。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眨眼间都17岁了。所以,胜利夫妻就按照我们农村的规矩,商量着给孩子安排相亲的事了。而胜利夫妻长年在外,对家里适龄的姑娘肯定不了解,于是就把这事交给了自己的大女儿。大女儿接到父亲的任务,那也是尽心尽力的照办。
后来,这大姐终于给小弟找了一家姑娘——据说家庭和长相都事没话说的——这边就打电话让弟弟赶紧回来相亲。小弟也非常听话,没过两天就到了姐姐家。谁知道两个小孩见面后,这小弟没相中,就埋怨了姐姐两句。姐姐倒没说什么,可姐夫听了可不愿意了,就冷嘲热讽的说小弟弟翅板硬了,眼光高了,看不起人.......之类的,也算不上要命的话。
“谁知道......谁知道这小孩在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从哪弄的农药,就喝了......具体啥时候死的都不知道,还是咱们村子里的人去下地翻红芋秧子的时候看到的......你不知道,哎哟!多吓人!都臭了.......”五奶说着,还做出了一个恶心的表情。“哎......他大哥见他这个样子,也是吓得当场昏死了过去......他这死的......后来因为天太热了,尸体没法存放,那边打电话通知胜利,让他赶快回来!胜利当时都没敢和媳妇讲,一个人火急火燎的跑了回来......回来也不管看了,天太热了......那气味......多远都能闻得到。后来,请了‘阴三’(给死人算命的那种人)来算算埋哪,‘阴三’都没敢进屋,直接说赶紧埋了,不然可能就要遭大殃了!......说是那孩子会变成厉鬼,三年之内,你们这些小孩绝对不能走北洼地过了......”
五奶说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一向爱编排夸张一些事情。但她那恐怖的眼神使任何人都不会产生怀疑的。后来,我也在四奶的口中证实了这件事。不过那句让小孩子三年都不要走北洼地那条小路,四奶说她并不清楚。但是‘阴三’说他浑身带着怨气,会变成厉鬼的话倒是说过。
“我的天哪!不会吧?!”我在院子里踱着步,越想越害怕,狐狸依然若无其事的摇着尾巴在我身边跟着。“这也太可怕了!狐狸......有鬼啊!你听到了吗?四奶也说有这回事!她还说村子里有人看到过......说什么大中午头的时候,有人看到胜利家门口有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打着个黑伞,然后一转眼就不见了!”
那时候,恐惧已经使我忽略了事件本身。他为什么自杀?只是因为姐夫几句嘲讽?我不清楚。
但我想说的是,那时候在我们农村,十七八岁自杀的孩子并不只他一个。在这之前,我还曾听过姑姑村里有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上吊自杀的事。这是个低概率的事件吗?应该不是吧?连我这样消息闭塞的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听到这个消息,那整个世界呢?
是什么样的绝望,可以让一个人在他最美好的年华里放弃生命?难道仅仅只是孩子的问题吗?
我在这里也必须承认,我也有过轻生的念头,那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绝望我也有过。当你发现你所珍爱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你所爱的人都是一种虚伪的表演,你所想要的未来并不存在,你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你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人世一遭啊!你就会产生那种抛弃一切,割舍一切的念头。
但那念头对我来说,也只是转瞬之间。当我看到杂草在砖缝里生长,树木在风雨里摇晃,狗儿在追逐鸭鹅,母鸡带着小鸡逃避着行人的脚掌,人们披着破败的衣衫露着黝黑的臂膀......我就明白,这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没有一件物品是容易的,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
我居然有勇气想到怎么去死,为什么就不敢畅想如何好好的去活?!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泰戈尔的诗集还躺在手上,对那死者的恐惧仍挂在心上。“可那又怎样?!当你大笑时,世界就开始惧怕你了......”
第二天,我带着狐狸,经过北洼地,向我们镇的街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