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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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异姓人(上)

在我们那里,像我这样的留守儿童很多,而且越往后越多。我并不是最可怜的,或者说我都算不上可怜。

“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生存艰难的人。小七,你知道吗?很多人活得比你可怜太多!”四爷在我生病请假在家的那段时间,经常来我们家看我。

用他的话说,他对我躺在麦秸垛旁边睡着了的情景一直无法释怀。

“你瘦小的身体蜷缩在那里,半个身子淹在散乱麦秸之中,小脸烧得通红……那时候我的心啊……”

我知道四爷疼我。他没有孙女,也没有外孙女,两个儿子和女儿们都有工作,那时候交通不像现在这样便利,所以,他们一年到头回家看他的次数很少。他便把许多施舍不了的爱给予了我们--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我,他都异常的疼爱。

“但是,小七,我还是想告诉你,不要觉得你自己可怜,如果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你会活得更可怜,这不利于你的成长!四爷知道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你爸妈不在家,你一定要听你爷的话!”

四爷知道我对爷爷奶奶一直都有意见,这次生病,我还莫名其妙的要撵爷爷走,不让他看我了!我记得当时他站在门外敲门的时候,我在床上正哭的泣不成声,不知道是因为发烧不舒服,还是因为伤心。

“不要你看我了!反正你也不想看我!你回家吧!我不要你们可怜我,让我去死好了!”我冲着门外的爷爷哭喊着,不让他进门。

后来还是四奶过来劝说,我才打开了门。

当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和四爷站在一起的爷爷。他个头略高于四爷,但比四爷清瘦。用父亲的话顺,他原本也是个国家干部,意气风发。现在已经被生活打磨的双眼浑浊,满脸疲惫了。

此刻,由于我的任性,他和四爷站在一起,显得是那样的卑微柔弱。再加上他为了找我,肯定心急如焚,四处奔波。看那额头沾着的头发,他得流下了多少汗水啊!我的心紧跟着一阵心疼,转而又愧疚起来。

“小七,你的锋利不应该对着你的亲人,特别是你的爷爷!”

勇者愤怒,抽刀向更强者;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这个道理在哪里都十分适用,也许这就是人性吧!我们不敢向陌生人乱发脾气,因为我们不知道陌生人的实力,我们惧怕他们更大的反击。我们向我们的家人抱怨、撒泼、无理取闹,其实不过是因为我们太了解他们,知道他们的弱点。我们知道他们会包容我们,会原谅我们。

可是,我们忘记了,他们的“弱”,是因为他们的爱啊!

现在想来,我小时候所有的遭遇,其根本原因都是家庭贫穷引起的家人之间的矛盾。与外界并无干系。我常常在想,如果姥姥不那么蛮不讲理,母亲和奶奶有着十分和谐的关系,哥哥能更多的疼爱我……即使父母不在家,我又能糟糕到哪去呢?

我并不可怜。但是,有些孩子,是真的可怜。

像住在我家西北方向的那户人家--就是我之前说的,住在三叔家后面的那户人家。

他们是这个村子里地位最低的人。我爷爷说,他们这家人原本姓王,他们在很多很多年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过来,投靠了当时我们村里的大地主。

后来解放了,地主也死了,他们在国家重新统计人口的时候,在上报的过程中,便改姓了张(也有人说他们是被我们村的人强迫改姓的)。

这家人现在兄弟两个,我至今分不清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印象中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听爷爷说,他们两个很早就没了爹娘,一直到30来岁都没有娶妻,后来不知哪里跑来一个疯婆娘,他们就收留了她,让她成了--也不知道是谁的妻子。总之,三个人就这样在一起生活到现在。

疯婆娘后来生了许多孩子,我也不太清楚到底几个。那时候我并不关注他们,他们在村子里也像透明人一般,可有可无。就听人说,那女人生的孩子中好像死了几个,又伤了几个的。最后,就剩下了六个还算健全的--三男三女,女孩年龄都比我大一些,男孩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

人的生命力有时候真的很奇怪,那时候她的年龄应该不低于五十岁,别看她傻,但生育能力真的比一般人强太多。

她存活的这六个孩子虽说健全,但智商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愚钝。

印象中,他们六个之中大的那三个总是不停地在干活,每次遇到他们,他们总是弓着背,默默的跟在他们的--也不知道是叔叔,还是父亲的身后。他们背上也总是背着比他们身体大许多倍--也不知道从哪捡的材火。

他们从来不和我们打招呼,也从未抬头和我们对视过。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不屑。

除了襁褓中的那个,还有两个小的,一个年龄比我稍大一些,是个女孩,一个比我小两三岁的样子,是她的弟弟。他们总是远远的看着我们--除他们之外村子里所有的人,像另一个世界的盯梢者,在暗中观察我们的行动。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曾多次想试图接近我们玩耍的区域,想看看我们究竟在玩着什么游戏,道都被我们的家人或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其他同村人给呵斥走了。他们,是这附近住着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意驱赶的。

在我们村里,我们是最大的家族,除了我们家,小门小户的人家也不过四五户。所以,我们除了窝里横,外人是不敢对我们怎样的。对于他们所遭受的,我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我在屋里看书,听到外面有人弱弱的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小七……”

那声音十分陌生,我以为听错了,也不理会,继续坐在堂屋里埋头写我的作业。又过了一会儿,那陌生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小七……”比之前的声音略高了一点。

我放下手中的笔,疑惑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门口之外,远远地站着个怯懦的小女孩,她个头比我高,头发蓬乱,身上穿着的破旧的衣裳。是她,那个疯女人的小女儿。狐狸在她身边一圈又一圈的绕着,上上下下的嗅着她破旧衣裳,看起来十分友好。

虽然离得很远,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异味,还是向着我的鼻孔扑来!

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想到了当年随着父亲在D市捡破烂的我,那个在垃圾堆里摸爬滚打的我。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厌恶感。

“狐狸,过来!你会吓到她的!”我哪里是怕狐狸吓到她,我是怕狐狸弄脏了鼻孔。“有什么事吗?”

只见她两只手提着一个大水桶,眼睛看着我的脚,低着头说:“俺的压井没水了,俺大……让俺……借水……。”

我听她说借水,就立马把厨房的门打开,也不说话,闪在一旁,让她自己进去。

“水在那里。”我指着厨房门后的水缸,那一刻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因为我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特别厌烦。于是淡淡的说:“水缸在那,里面有舀子,你自己舀吧!……用好了放那就好了,别……别弄脏了……”说完,我转身又进了堂屋,继续写作业了。

“谁让你进来的?!”就在我刚拿起书坐好,就听门外传来爷爷的呵斥声。我赶忙放下书,跑了出去。那女孩战战兢兢的拎着水桶正在向她家的方向跑去,爷爷拿着个棍正在她身后撵着她。

“爷爷,是我让她进来的,她们家井坏了。”我赶忙拦住还要追打的爷爷。

“赶紧给我滚,再来我非打死你!”爷爷见我拦着,停下来又朝着她的背影吼了一句,手中的木棍也顺手扔向了她。

我爷爷一向慈祥,家族里不论过得好,或者过得不好的,他都一视同仁。但是,那天他对一个弱小的家庭所表现的态度,让我觉得十分愧疚。但是转念一想,连我爷爷对待他们都是这样的态度,那别人呢?他们的可怜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我开始对那个女孩产生了同情。从那以后,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只要没有外人在场,我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还把母亲留在家里不穿的旧衣服给她,偶尔也会和她聊天。她其实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傻,它除了反应能力差了点,其实蛮聪明的。比如针线活,割草,喂猪,抓鱼……我都比不上她。

后来,没过两年她就被家人送到南方打工,就再也没回来过。不过听村里人说她很能干,挣了很多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家里寄不少钱。

再后来,又听爷爷说,她被人拐跑了,再也没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