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病痛与绝望
我不知道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缺失是从哪开始的。可能是父亲食言之后的不告而别,也可能是母亲无数次的欺骗。
总之,从那以后,我对很多事的期待感都降低了。
当然,这件事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从那以后,每当我午睡起来,我的心就会莫名的恐惧,心里空得可怕。“爸爸在哪里?”仿佛成了我睁开眼睛必须思考的问题。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久很久,以致我小的时候白天几乎不睡觉(感冒生病除外)。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天空有一丝光亮,我就会不停地玩耍,不停地活动--去田地里,去小河边,去大马路上……
村里的人总说我是个“虱疯子”--就是指我精神特别好,好像永远不知道疲惫。
所以说,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我,我没有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毫无意义的睡眠上。
那段时间我活跃在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里,练就了一身的生活技能--爬树,捉鱼,种地……
我的行动能力远比同村的女孩子更快,身体素质也比她们更强。我成了爷爷奶奶们眼中的野孩子,但也是他们眼中最勤快最能干的孩子。他们喜欢我,爱和我聊天,爱看我干活……
当同龄孩子还在嘻嘻闹闹玩玩耍耍的时候,我和一群爷爷奶奶们早已打成了一片,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从他们手里获得美味的食物,以及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
父亲走后,我们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母亲用父亲留下的钱,再加上四处借的钱,在我们破旧的土拉房后面建造了三间红砖红瓦的红瓦房。
这也意味着,我和哥哥、父亲、母亲四个人不用再挤在一张床上,抬头看那屋顶上的点点“星光”了。
一切都似乎好了起来。
房子是在麦收之前完工的,而我们也在金黄色的麦田照耀下,一趟又一趟的把土拉房的东西搬到了红瓦房内。
这是一次光荣的迁徙。我们不再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破落户了,我们也有了砖瓦砌成的房子了!
红色的瓦房座落在村子的东北角,后面--也就是北面有两户人家--六爷爷和一个堂伯父。房子的东面是麦田,田地里散落着三个坟头。西面是一片空地,地上长满了杂草,这块空地目前还不属于我们,是属二伯家的宅基地。不过,要不多久它就属于我们的了。因为母亲已经打算用一块不错的可耕地,来换他们家这片宅基地了。
瓦房的南面一侧,母亲用剩下的砖块混着泥胚子垒了一间矮小的厨房,厨房里面支着一个用泥土糊成的灶台,灶台上放着原来我们家常用的大黑锅。
瓦房的正南方向是一块空地,里面种着辣椒、番茄、豆角,这是我们家的菜园。空地的南面是五爷爷家的大伯父大旗家,大旗家的右边是五爷爷家。
菜园的西边紧挨着的就是我们原来住的土拉房,现在作为我们喂猪养牛羊的地方。
土拉房西边过一个小道住着三爷爷家的三叔,就是之前我提到过的生了三个女儿,依然没有儿子的那家。他家的前面是四爷爷家,后面隔着一大块空地,空地的再后面是一户外姓人家,具体什么来历,我不太清楚。
三叔家再往西就是一条绕村小河,小河西边有一大片老宅基地,也散落着几户人家。
这些,都是我们村最北头由东向西的情况,大部分的族人其实都住在南头--那里才是家族里最有实力的地方。他们盖着一排排整齐的青砖瓦房,用青砖围成的正方形院子里种满了蔬菜与鲜花。
他们和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但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们这样破落的家庭与他们还算富足的生活形成了如此大的差距。
但,这一切都在改变。当被贫困逼着外出的人一天天增加,他们还固步自封地安于现状的时候,贫富的地位转换,也在悄悄进行着……
“妈妈……我们是不是可以再买一张床了……”对于家里只有一张床这件事,我真是讨厌极了。
“买?哪来的钱买?咱家盖这个房子已经欠一屁股债了,指望啥买?!”母亲一边头也不抬的忙活着打扫新屋,一边不耐烦地回答我。
“爸爸这两天不就回来了吗?他回来的话,我们不就有钱了吗?到时候可不可以给我买张小床?我不想和你们挤在一张床上睡了……”我不想和母亲他们一张床睡,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得了一种怪病--尿床。
这还得从父亲不辞而别那天说起。那天母亲把我骗了回来之后,我与母亲赌气,黑灯瞎火的又要出去寻父亲,走到村头的时候,看到了老太爷去世“泼汤”、烧衣物的地方,吓得转头就往回跑。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人其实是三奶奶,她穿的也不是什么白衣服,只是怀里抱着个白色袋子。当时我没看清,就觉得心“轰”得一下冻住了,全身冰冷,神志也不清楚了……
母亲说我那时是撞邪了,得了“失心疯”,还好她一直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看我呆若木鸡直挺挺的往后摔倒的那一刻,她一个箭步跑过来抱住我了。那时我全身一个劲儿的抽搐,指着三奶奶不停地喊着“鬼、鬼、鬼啊!……”接着就昏了过去……
母亲说我昏睡了三天两夜,这期间她请了医生、大仙、还有以前给我算命的那个瞎子,吃过药,喝过神水,招过魂,放过血……结果都不管用。
村里人说我中邪了,而且是那种很厉害的邪气,必须请个和尚或者道士才行。
可和尚、道士哪能那么容易请来的?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个庙宇、道观都很难找到,何况请什么和尚或者道士?!
就在母亲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却在第三天的傍晚清醒了。
清醒过后,我便落下了尿床的病症。母亲为此不知道打了我多少回。
后来我就被打习惯了,每当母亲半夜喊我起床上厕所,我都会二话不说习惯性的拿着鞋底给她。见我两眼惺忪,一脸懵圈,母亲当时真是哭笑不得,接过鞋底便是一顿好打……
母亲原以为我只是暂时的病症,多加引导就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这个病症一直伴随着我长大,直到二十岁以后,才慢慢好转。
这期间我不知喝了多少中药,扎了多少银针,拜了多少路神仙……
母亲说,当她一看到我,心就像针扎一样的疼,她觉得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在农村,女孩子的生路本来就很艰难,勤劳能干,身体健康的女孩子长大后找一个好的人家,都不一定能得到夫家的认可,何况我这种带有怪病的人?!
后来,她为了隐瞒我的病症,从来不把我尿湿的被褥拿到外面去晒,并警告我的哥哥绝对不能把我有病的事告诉任何人。
然后母亲又开始控制我的饮食,白天不准我喝水,晚上连带水的饭都不让我吃。
可是,没有什么效果,我依然如此。
最后,母亲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除了心疼我在将来要遭受到鄙视与不公,她无能为力再为我做什么了。
这个病是心病,能治好它的只有我自己。
父亲回来的那天,母亲正带着我和哥哥在田地里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割麦子。
在我们农村,一年到头两件大事,过年和农忙。农忙又分为夏收和秋收。这三个时间点,是游子外出归家的高峰。
那时候夏收和秋收还比较麻烦,不似现在机械化这么普及,庄稼大部分都是手割,收获的季节又长又累,很多人都像经历了一次炼狱般的重生。
我爷爷曾说,以前在收获的季节经常有人自杀,特别是那些妇女。她们在地里干了一天的农活儿,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回家还要照顾孩子,伺候公婆,洗衣做饭,拾掇鸡鸭牛羊。
就这样有的妇女还是遭到丈夫的横加指责,随口大骂。这无疑又给她们本就疲惫的身体和精神重重一击。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也许是那些女人死前唯一想要问的问题。没人能够回答她们,她们也想不通。于是她们就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拿起身边的农药或者可用的绳索,毅然决然地告别了人世……
就像我的大姑奶奶--听爷爷说,她就是这样去世的。
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啊?
“小七……天赐……爸爸回来了……”当父亲的声音透过炎热的空气传到我的耳膜里时,我的心里瞬间开满了春天的花。
父亲回来了!走了四个多月的父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