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女孩
在我们老家，女孩子被送人是常有的事情，生下来就被遗弃的也有。
如果你和我生于同一时代——也就是80年代末，而刚好也是农村出身，我想你对这种现象应该见怪不怪了。
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还有超强的外在压力——计划生育政策，都让女孩生存的境遇十分艰难。也让那些只生了女孩的女人备受摧残。
就拿我三爷家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我三堂叔来说吧，他除了第一个女儿留下自己抚养，后来生下的两个女儿，都在出生后不久，被他送给了别人。
为此，我三婶备受三爷与三奶的冷嘲热讽，三叔不时的谩骂与踢打。但是，她还不敢反抗。反抗什么呢？在我们那里，女人生了女儿本身就是不光彩的事情，况且还连生了三个。就连她带着一身伤痕逃回娘家时，她的父母还劝她忍让，亲自把女儿送了回来，当着婆家的人，让她继续为三叔家生育，期盼她生出儿子，光耀门楣。
现在想来，都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直到现在，三叔的垂手顿足，唉声叹气；三婶的唯唯诺诺，唯命是从......都还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还记得，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三婶“嘤嘤”的抽泣声，以及抽泣声里夹杂着的那些三叔愤怒无情的咆哮以及肆意的辱骂。
他们家和我们家相隔很近，条件也差不多，一样的三间八下漏风的破房子，隔音效果很差。那混杂的声音在村庄里盘旋了很久，连隔壁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而那辱骂与咆哮，至今都像闪电后的大雷，闷声敲打着我的心房，使我惊恐。我知道父母也听得十分仔细，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起来劝阻。
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所以，在父亲这次出门的时候，我拼命地抱着他，不让他走，并提着名骂他的事传到了奶奶耳朵里。她才会愤怒的跑到我们家，把母亲臭骂一顿，说我都是受她指使，才会这样没有规矩，敢骂自己的父亲！才会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小时候能让我活着就应该庆幸，要以她老人家的意思，从一开始就应该把我扔了。
所以，身为一个女孩，能活着就是一种幸运！
这就是90年代，我所生活的农村，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人所达成的一种共识，而这种思想对父辈们的影响依然深远。
但，终将会被打破！
当我穿着崭新漂亮的衣服从澡堂里走出来见到父亲的那一刻，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的表情，旋即又暗淡下来。
再过两天，我就6岁了。小孩子在10岁之前成长得很快。所以，跟他外出半年来，我又长高了不少，头发也从之前的齐耳，伸到了现在的肩膀上。
这半年来父亲天天忙着低头捡破烂，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他女儿的这些变化吧！所以此时才会露出这样的惊讶表情。
“小七......”父亲忽然停住了本想把我抱起的双手，他此刻显得是那样的不知所措。
“爸爸，怎么了？”我那时还不懂他的异常。
“没、没什么......因为小七今天的衣服太干净了，爸爸怕给你弄脏了。”父亲局促的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又装作没事的轻松笑道：“我还第一次看到小七穿得这么漂亮呢！”
“好看吗？”听到父亲这样说，我也不由得得意的笑了起来，自顾自地转了一圈让父亲看个仔细，完全忘记将要发生的事了。
“好看、好看.......我们家小七一直都好看......”父亲看我转身的样子，嘴角不由得上扬了起来。
“肖奶奶呢？”我忽然想起肖奶奶，也想让她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谢谢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哦，你肖奶奶她回家了，说是给我们准备了一些好吃的，让我们等下去他们家吃饭。”父亲努力把事情说得轻松愉快些。
我的心却是猛地一沉。
是啊，今天晚上有一顿丰盛的晚餐在等着我。有一对无法生育的夫妻在等待他们未来的孩子。
而我，还有我的父亲呢？我们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您好，张叔叔。”开门的是肖奶奶乖巧的孙女肖月，那个像公主一样的女孩。
“哎、哎！你好，你好！”父亲看到乖巧的肖月，赶忙把肖奶奶给他的地址装进兜里，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弓着身子，头往前倾，一个劲儿地冲肖月点头问好。
看到父亲这样卑微，我不觉心酸起来。在这个城市里，不论对谁，他都这样，哪怕对方是个孩子，只要是D市的人，他都会显得矮那么半分。
我其实特别讨厌父亲这样，特别是在肖月这丫头面前这样！我那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老是显得这样卑微！拾破烂怎么了？！我们又没偷又没抢，难道就因为我们双手的肮脏？就因为我们收入低微，贫穷弱小吗？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老是会觉得比别人低了一等呢？
“你是小七妹妹吧？外面冷，赶紧换双鞋子进来吧！”肖月见我的样子，仿佛之前从未见过一样，热情的打着招呼。
呵！真虚伪，我们明明见过好几次，她却装作刚认识我似的。难道她是想告诉我，她从未把我放在眼里吗？
嫉妒，我似乎天生具有。我有时候怀疑，这种天性是不是来自我的姥姥。总之，我嫉妒眼前这个和我年龄相仿，却完全和我是两个世界的女孩。
她，身为女孩，却活得如公主一般。她不但不用担心任何人分享父母的宠爱，就连她的爷爷奶奶视她如珍宝一般，宠爱的想把全世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她。
她脸上的皮肤异常白净，不像我脸上的冻伤还挂着疤痕；身材也比我高挑强装，我站在她面前，自惭的就像丑小鸭对着骄傲的白天鹅。
她语言轻快活泼，脚上好像安着音乐键，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像是一直都在跟着旋律舞蹈。而我，经常因为不合脚的鞋，迈着怪怪的步伐，生怕一个不小心鞋子就掉了下来。
我那时就不明白，为什么这女孩就可以这样幸运？为什么D市的人不讨厌女孩？！
他的父亲为什么不会因为她的母亲生了个女孩而天天争吵？为什么每次我看到的都是他们拉着女儿的手，一脸的幸福与满足？
难道，就连思想都阶级分化了吗？穷人，贫穷的不仅仅是经济，就连思想，似乎都异常的贫穷。
“哎哟！你们可来了！快、快、快！赶紧进来吧！”肖奶奶这时也从半开的门缝里探出头来。“肖月，快把你小七妹妹拉到沙发那儿，奶奶手上都是油......”
“肖奶奶好！”每次看到肖奶奶我都觉得异常的亲切，和她打完招呼，我便从门口的鞋架上拿下一双干净的拖鞋，换了起来.......
肖奶奶家很大，玄关右边是个酒架，上面大大小小的格子里摆满了肖月从小到大的生活照。左边的墙上也同样挂着各种各样的照片，里面有我熟悉的肖奶奶、肖月、肖月父母，还有一个老人，我猜测可能是肖爷爷，也有我不认识的。
我记得爸爸说过，肖奶奶好像有四个儿子，肖月的父亲是老大，现在是D市某大学教师，一个弟弟现在在国外做生意，一个弟弟在家开出租车，最小的弟弟在祖国南面的S市开公司。目前就肖月的父亲成家立业了，另外三个还都单身，独自奋斗着。肖奶奶为此没少和父亲唠叨，我多少也听了一些。
我之前说过，D市在中国北方城市中相对发达，人们的思想也是非常进步。在我们那，男人一般20岁左右就要成家立业，而这里，都相对较晚。
所以肖月虽和我年龄相仿，但她父亲却比我父亲年长了许多。
穿过玄关，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见我进来，便露出和蔼的笑容。
“来......”他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仿佛很早就认识我似的。
“小七啊......这就是你肖爷爷，他腿脚不方便，很少下楼，你估计没见过他吧？”肖奶奶掂着那双油乎乎的双手，站在我身边介绍着。“快去，让爷爷抱抱你......我经常和他提起你，还夸你聪明呢，说你小小年纪就能很快把一斤纸壳2毛5，3斤多少钱的问题解决了.......”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肖奶奶的场景。就在她家不远的一个花坛旁，她带着宝贝孙女肖月在那遛弯儿，而我和父亲正在捡破烂。
那天肖奶奶看到我和父亲正在整理刚刚捡到的纸壳，便好奇的问父亲捡那些东西干嘛，父亲就告诉她那些纸壳可以卖钱，后来就不知道怎么谈论到纸壳多少钱一斤的事情上。
于是肖奶奶就给身边的孙女出了一个题目：一斤纸壳2毛5，3斤纸壳多少钱？
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里，很快的就把答案说出来了。当时肖奶奶惊讶不已，便问了父亲关于我的学习情况。当得知我年龄比她宝贝孙女小，而且连幼儿园都没上过，她更惊讶了......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喜欢我的。
“来，坐这儿.......女孩儿......”肖爷爷笑得依旧是那样和蔼。
女孩？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这两个字读得这样温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