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本的山和文学
坂口安吾
那是因为在日本关于山的观念与情感中,几乎是与可爱的少女没有任何关连的。
(一)山的观念的变迁
我们的祖先为了在乡里与乡里间通行,需要跋涉溪谷、越过山峰,不过却没有任何人尝试过今日我们习以为常的登山。
中国古代的画家、文人之中,譬如石涛等人,常遍游群山,过着宛如山中仙人的生活,我们的祖先虽然也喜欢“山中无历日”这类诗句,或者喜爱结庐在山中的这般境地,但由我们这些惯于攀登高山的现代人看来,无论何者,都不过是山麓程度罢了。
即使是西行及芭蕉等人,虽然会穿越平常里人行经的山岭,但也不会特意去攀登高峰。对今日的我们而言,山和诗情大多是紧密关联的,但我们的祖先几乎没有如此的情感和伤感。穗高山岳没有,上高地也没有。
据桥本关雪所述,他曾多次跋涉支那的山河,发现支那的南画绝不是歪曲现实的山水画,确实是依照原貌描绘的写实画作。他所表达的意思,其实是日本画家不该只学习南画的象征性笔法、形式,而忽视了南画的写实性。
不过,我曾在数年前居住于京都的岚山,在雨天云幕低垂的岚山、小仓山、保津川的风景中,因看见了日本山水的故乡而惊讶得目瞪口呆。这让我了解到日本山水画中的风景是确实存在的。
心向温火,别无他思,撇头见白鸟之山。
这首是香川景树的短歌[1]。日本以前的文人、诗人、画家,以及喜爱大自然的人们,我想他们见到山的心情,大概就和这首短歌所寄托的心情类似。与攀登的山不同,是存在于心像中的景物,是观赏的山。
祖先们生活在最为现实的世俗之中,他们对山的观念大概又不一样了。山是恐惧的对象,从而转为崇敬的对象。
如此造就了许多传说,又以此为中心,在这一点上与文学相互结合。
山的传说之中,主要分为幻想出来的狐狸妖怪,以及现实存在的鬼山贼之辈,就连马琴这种近世的鸿儒,也曾正经八百地书写过狐狸妖怪的传说。
“众人视此为流于口耳相传之乡野传说,说道现今无人闻见那老狸猫,照理说确实是无稽之谈,仅为了童子特在此记述之,事实与否,无人知晓。”
他虽如此写道,但在介绍传说的手法上,譬如举出证人的名字,甚至是详尽地附上地图可知,这绝不仅是“为了童子”而记述下来的。
马琴附上地图来介绍的传说之一,是一只被称作“二岩的弹三郎”的狸猫。上述的话也是源自于这只狸猫故事的段落。
(二)狐、狸扮演的角色
佐渡岛二山的狸猫弹三郎传说,记载于马琴的《燕石杂志》之中。另外在《诸国里人谈》中也有出现,也在《利根川图志》等书的考据中被提及。
这只狸猫拥有人格、职业,更与乡里的人密切地来往,他的存在相当特别。
弹三郎是有钱人。根据马琴的地图来看,他的洞穴似乎是在山中二岩(或称二山)这个地方,位于五十里山及黑光寺山之间,距离人里(羽田村)有二里多,还称不上太过深山。我不曾到当地去调查过,因此我也不晓得上述的地名、传说至今是否还留存于当地。
村民三番两次地向弹三郎借钱。村民习惯将借据放在洞口处,上头写着借用的金额和还款的日期,隔天再到洞口时,就会看到原本的借据被换成欲借的金额。之后,不还钱的人变得越来越多,弹三郎便再也不借钱给村民了。
即使如此,弹三郎还是会将物品出借给村民。例如乡里的人要办婚礼,碗盘不足的时候,他们便会跑去找弹三郎帮忙。习惯上是在借据上记入欲借的品项和返还日期,并放在洞口处,隔天在同样的地方,欲借的物品一定会齐全地放在那里。
不过,不还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弹三郎终于对人类失去信任,不再借出任何物品,自然也与人类停止了往来。
然而有一天,有一位急救病人找了医师来到住处,而医师也按照约定前去诊察病人,并在给了药之后便回去了。后来,痊愈的病人送上为数众多的黄金给医师以表谢意,一问之下才知道病人就是弹三郎。医师说道,自己无法收取狸猫给的谢礼,便拒绝了狸猫的好意。当天狸猫虽然丧气地回去了,改天却又再次出现,递出一口短刀,说道:“医师无法收下我的谢礼,我实在过意不去。这是贞宗传下来的刀,请您让我以此聊表心意。”他不等医师回话,便留下短刀逃了回去。这段故事记载于《燕石杂志》。医师的名字是伯先,贞宗则是一名不落款的名刀工,据说伯先将这把短刀当作家传之宝。
传说佐渡岛没有狐狸,山中妖怪主要只有狸猫,但如果前往对岸的新潟,相较于狸猫,反而早已是狐狸的天下。这里有一只名叫“青山的团九郎”的狐狸,而青山一带他常出没并诓骗行人的坡道,至今仍被称作团九郎坡。弹三郎和团九郎的名字相似,或许多少也有些许关联。
北条团水的《一夜舟》中,记载着一位在京都东山上结庐的鸿儒之士,某晚他整夜埋头于写经,突然从窗外伸出了一只手抚摸他的脸,他马上拿起朱笔,在那手掌写上一字“花”,接着又再次心无旁骛地埋头于写经之中。天快亮时,窗外传来了哭喊声。那声音说道:“我是狸猫,不小心捉弄了有德的学者,您书写的文字太过沉重,导致我无法走回家,请您帮我去掉这文字吧。”替狸猫洗去文字之后,狸猫便开心地回家去了,不过从隔天晚上开始,狸猫每晚便会带着当季的花草来拜访这位学者。
一般而言,狸猫的故事较有温度,没有狐狸般的妖怪气息,常是处于当地居民中仆人一般的地位。
(三)木、山之精的缺乏
与狸猫相对应的河川妖怪应该就属河童了。以前曾有人被河川里的漩涡卷入,因为真空的关系导致皮开肉绽,相传这全是河童的所作所为。又因为年年都有人受害,众人对河童更是心怀恐惧,但另一方面,河童这种怪物也带有滑稽的一面,譬如河童又被称作河太郎,或是衍伸出像是“河童的屁[2]”之类的词语。
河童在南国很受崇敬,甚至还有河童大人的敬称,但越往北国去,河童的神通力和价值越低,从仙台到越后一带,甚至被贬低为与龟虫(龙虱)一类无异,再往北就没有河童的传说了。
不过,利根川虽然是离仙台不远的地方,但却流传着许多河童的传说。在《利根川图志》中,利根川物产的条目里,便是将河童与鲑鱼放在一起谈论的。根据此条目,这条河川里住着名叫“祢祢子”的河伯[3],每年的住处都会有所变动。
《甲子夜话》中则记载了河童被渔网困住的事情。因为确实看见了河童,又有听见叫声的记录,在与河童相关的文献之中大放异彩,让人再次认识到的确是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
然而,无论是狸猫还是河童,这种带有滑稽氛围的怪物,虽然时常会出现在随笔作品中,却完全没有以此创作的小说或戏剧。因为芥川龙之介的作品而让河童在现代复活是特例,我们的祖先针对妖怪色彩浓厚的狐狸留下了许多戏剧、小说,但狸猫与河童却不是他们创作的对象。描述狸猫的故事主要只有《咔嚓咔嚓山》,不过,这故事并没有任何部分取材自狸猫滑稽的一面。
不仅如此,故事中兔子富有侠义性质的复仇,具备了劝善惩恶的道德观,但故事的重点是狸猫杀了老婆婆,将她煮成汤,并且让老翁喝下去,这大概是日本故事中最为残忍的一篇。对照夏尔·佩罗的童话《小红帽》,因为没有牵扯到道德观,便常以此篇拿来谈论文学的问题,狸猫的处境实在是非常令人同情。
日本古老的故事中,一谈到山便会自然地与妖怪相结合,这不外乎是与我们祖先生活的情感以及观念有关。
然而这样的情感、观念也能适用于现代,并且出现在现代文学之中。泉镜花的名作《高野圣》便是为这种传统的情感与观念赋予了杰出的形式,而这样的例子也绝对不仅止于一两种。
日本的山妖种类有很多,如狐狸、土蜘蛛、蟾蜍、大蛇等会施妖术的妖兽,甚至还包括山姥、天狗、鬼等,而且又有许多山之主、沼之主这般阴郁的神灵存在。但是,像西欧的妖精、草木之精,这般可爱且带有少女姿态的妖兽却是少有的。而说到木魂、山彦,人们甚至赋予他们声音、人格,并流传着凄美的传说,但这只是特例,一般而言,树木的精灵在日本是像《高砂》中老松的精灵一般,并非少女,大多是老翁或老妪。那是因为在日本关于山的观念与情感中,几乎是与可爱的少女没有任何关联的。
(四)竹取物语的富士
然而,日本的山并不只是被当作恐惧的对象而存在。反而很多时候,人们会产生山灵这种观念,接着山便被赋予神格,并且被当作崇敬的对象。
灵峰的王座自古以来都不曾改变,就是那东海的孤峰——富士山。
《竹取物语》虽然不是直接以山为题材的故事,但它是日本最为古老、最为凄美的故事之一,其清纯而华丽的结尾,便是以登上秀峰富士山来收尾的。
当时的皇上对辉夜姬抱有爱慕之情,屡屡送书信给她,但辉夜姬怀着一个悲伤的理由,无法回应皇上的心意。皇上一直得不到回复,因此悲叹不已,如此更加深了对她的思念,直到时候到了,辉夜姬终于说出无法回应皇上心意的理由。
辉夜姬不是这个世间的人,而是属于月亮世界。犯了罪的她被贬谪至此,消除罪孽之前不得返回。
辉夜姬终于得到赦免,并且能够回到月亮的世界,在满月之夜,便会有人前来迎接。辉夜姬在信上写下这个理由,要皇上将她视作无缘的人,并将皇上送来的许多书信连同各式饯别物品,送还给了皇上。
皇上为了不让辉夜姬回月亮的世界,派遣了近卫兵到竹取翁的家,无论是庭院还是屋顶上,全都有士兵负责守卫,不留一丝空隙。但是,玲珑的乐音从挂着满月的夜空中传来,士兵们顿时全身麻痹,眼睁睁地看着包裹着羽衣的天女前来迎接,而辉夜姬则在天女的服侍下升上了天空。
皇上伤心欲绝,便在东海的秀峰山顶上,将收到的许多书信和饯别物品燃烧殆尽。传说那缕烟至今都尚未消失,于是在故事的结尾便将它称为不死之山。
详查之后,发现当时的富士山还真的冒着烟。
偶然读了《北越雪谱》,其中有一篇是作者铃木牧之去爬苗场山的文章。作者听说山顶上有类似天然苗田的景色,为了一探这奇观,便和好友前去攀爬苗场山。
文章上写着在爬山之前,他们先接受了神职者的祓除,然后向导将币帛献给白衣后,作为领头出发。这是天保年间的事,刚好是一百年前。
以前不过是上山游玩,都得如此,如今惯于登山的我们,根本无法用自己的情感来衡量祖先对山的情感。
在西洋的文化和情感传入以前,现今的“伤感”是不存在于我们祖先身上的。信州的高原地带从以前就长有铃兰,听闻这种杂草送到东京可以换钱,山地的居民对此都感到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