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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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吴伟业·王翃·余怀·尤侗·毛奇龄

吴伟业是清初词风胚变期声望最高的精神领袖式的大家,王翃、余怀、尤侗、毛奇龄等则是那个转变过渡时期中或成就甚高、或影响颇大的重要词人。他们行年有先后,出处各相异,然而词风大抵均与明末以来“云间”宗尚有程度不同的关联,同时又各有发展,故附于吴梅村后为一节。

(一)吴伟业

吴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初授翰林院编修,历迁东宫侍读,南京国子监司业。甲申后福王拜少詹事,因与马士英辈不合,辞官归里。乙酉南都亡覆,屏居乡里近十载。顺治十年(1653)被迫应召出为秘书院侍讲,迁国子祭酒,四年后辞官乞归。康熙十年溽夏,吴氏旧疾大作,预感不久于人世,留遗言曰:“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咸丰年间上元(今南京)诗人宗源瀚在《题吴梅村先生写照》诗中说:“苦被人呼吴祭酒,自题圆石作诗人。”14个字很能概括吴伟业后半生自艾自怨、凄凉悲苦的心境。著有《梅村词》l卷。

作为“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梅村,其诗名震扬天下,词名为之掩。然而《梅村词》最能代表进退出处失据而心态词境前后变易的作家群面貌,从这方面理解张德瀛所说的“为本朝词家之领袖(《词征》卷六)一语,大致不算过誉。特别是吴氏词晚年多作长调,慨然深沉而怨愤之情外溢,有异于李雯、宋征舆等的笔浅墨淡的仅是愧疚而已。这种融身世之感与时事之慨的“笑啼非假”的作品,在相当程度上开创了特定的风气。

吴伟业词早年本也属香艳一路,以富赡的才华写情爱缱绻自是本色当行。曾被同行们羡称的如《丑奴儿令》足能窥其风格之一斑。

低头一霎风光变,多大心肠,没处参详。做个生疏故试郎。何须抵死推侬去,后约何妨?却费商量,难得今宵是乍凉。

陈廷焯说得对:“吴梅村词,虽非专长,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则徒为‘难得今宵是乍凉’等语,乃又一马浩澜耳。”(《白雨斋词话》卷三)身世之感造就了《梅村词》的“高处”位置,是不幸之有幸事。

吴氏后期词佳者如《沁园春·赠柳敬亭》:

客也何为,八十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谈拄颊,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剧孟曹丘。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谁真假,笑儒生诳世,定本春秋。眼中几许王侯?记珠履三千宴画楼。叹伏波歌舞,凄凉东市;征南士马,恸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关心处,且追陪少壮,莫话闲愁。

清初写赠给柳敬亭、苏昆生这两位著名艺人的词数以百计,因为他们均曾为左良玉座上客,关系到南明一段史事。词大都悲慨激扬,梅村不啻是为首倡导者。他那被传说为绝笔之作的《贺新郎·病中有感》是清初最为有名的作品,词云: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吷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此外,吴伟业尚有《满江红》咏史13首、《风流子·掖门感旧》、《临江仙·过嘉定感怀侯研德》等,以史料为词料,把近世时事写入词情中,均在当时产生不小的影响。阳羡宗主陈维崧等对这位师执以歌行大手笔写长调就有所师承。至于运用短调小令抒慷慨情,在清初词苑中梅村是启其端倪的一家,这就不仅是以擅长调来补苴“云间”之所短了。

(二)王翃·附王庭

王翃(1602—1653),字介人,浙江嘉兴人。据谈迁《北游录》的《王介人传》载述,翃从小“不治帖括”而好诗词,自学成家。崇祯十六年访陈子龙,陈“大善之,序其词,推冠当代”。他为人疏豁,好义急人难。家益贫,访从弟王庭于广州,还归时暴卒舟中。诗词曲著作均富,一盗一鼠,丧失几尽。今存《秋槐堂词存》2卷。

谈迁称赞王翃“才特俊,字组句烹,姿媚横生”,洵非虚誉。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二也盛推“王介人为梅里风雅之倡,尤深于词……积三千馀篇”。然而浙词自“西陵”称派到“浙西六家”扬帜坛坫后,王翃即少为人知,近今更无有论及。其实,王氏不仅行辈高于朱彝尊,而且较浙派先驱曹溶还年长。他的词虽受陈卧子赞肯,但又并非纯属“云间”一路,其奇丽精工而又意蕴深沉大都自出机杼。考察“梅里风雅之倡”的王翃词有助于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后起的“浙西”词派的宗奉南宋,尊推“玉田”(张炎)宗旨,并非是乡邑历史文化的遗风,而是某种特定的时代气运所致。王翃处于过渡期别具的面貌终竟馀绪未见承续,从一个侧面为今天认识清初词风的嬗变又提供了实例。所以,有必要给予王翃在词史上一席地。

王翃词情韵不匮而中锋峭拔,婉委而不柔弱,如《春江路·京口留别》:

雨销花,风剪絮,肠断暮春江路。可怜芳草不知愁,又逐轮蹄千里去。秣陵烟,京口树,进退离魂无据。梦中最是泥人情,身在南楼歌舞处。

《鹊踏花翻·故宋女校场》词笔密丽却不凝滞。托意寄兴在言外,故略染奇谲色彩而神思飞扬:

戈拨烟香,旗幡风软,桃花喷沫流星晓。耳衣半剪宫黄,画鼓轰春,日华射甲流钱绕。芙蓉骑将美人妆,云鬟点翅金鍪小。

多少,锦队蛾眉争扫?鱼翎绣箭鸣弦巧。凤凰飞去,空山水冷,西湖影浸闲花草。夜深鬼火照团营,粉虫结恨秋声老。

又从《惜黄花慢·旧寓》的“残夜委弃阴房。叹碎供鼠啮,色变丝伤”,《声声慢·细雨》的“冷聚空烟……更湿梦敛巫山,留验鸳瓦”等,可见王翃词“音韵凄哑”,好琢幽丽句,颇有诗中“长吉体”味。

王翃族弟王庭(1607—1693),字言远,更字迈人。顺治六年进士,初任广州知府,累迁至山西右布政使,不久致仕归,布衣芒鞋,足迹不入城市几30年。工诗,有陶、韦之风,其词亦以清幽萧疏境界为多。今传《秋闲词》有278阕之多。《扫花游·一叶庵访拙野上人》下片的“来往未曾厌。记细雨寒初,夕阳秋半,闲情自远。问幽蛩何诉?晚花偏艳”等句可以代表其风格。总的说来,脂粉气已在王氏昆仲词中甚为少见。他的《点绛唇·访友》深具文人山水画意,颇有名:

曲港萍开,轻舟缓动微风起。人家能几,一半萦流水。树倚危桥,带得昏鸦语。情何许?淡烟如雨,秋在斜阳里。

(三)余怀·附余宾硕

余怀(1616—1696后),字澹心,一字无怀,号曼翁,又号曼持老人。原籍福建莆田,侨居南京久,遂视为乡邑,其《青玉案·思乡词》即径言“秋来梦绕秦淮路,看天外鸿飞去”云云。工于诗,才情艳逸,与杜濬、白梦鼐齐名,时称“余杜白”。晚年流寓吴门,著述极富。

在清初,余澹心是某种奇特的文人类型的代表。家非寒素,却是终身“布衣”,可是又名望甚著,交游广多。他于明季本无科名,但颇以遗老自居。过从甚密的友好中既有大批著名的遗民文士,又颇多新朝的显宦。诚如林佳矶为其《江山集》所作序中说的:“今澹心豪情逸韵,能与人往来,所游领略辄去,不以衣食累诸公,焉往而不得志哉!”余怀这种优游周旋于草茅野老与大人先生之间的情状也不是偶见的事,清初名头相当大的遗民作家中如杜濬(于皇)、纪映钟(伯紫)等不同程度上都如此。因此,今天在探讨清初时期的文学发展时,对作家们复杂的政治生涯的出处进退的问题不必也不能简单化地去划分阵线。从史实出发,从他们的心态心境的微妙多变中去细加考察,是有助于对文学风气的演化的认识的。余怀,作为一种典型的意义就在于此。

余怀所作诗词曲以及笔记杂著不下数十种,最著名的是他的《板桥杂记》3卷。其词有《秋雪词》l卷,复有手抄《玉琴斋词》传世,今可读见的达230馀首。余怀一生纵酒放歌,足迹踏遍三吴两浙的青楼歌馆。其早年词不外艳藻曼声,以旖旎温丽为多;甲申后仍不乏征歌选舞之作,但一来出于一种难以轻易扭转的民族情绪,二来清兵南渡,战乱之中他受到切身的祸害,生活动荡不宁,而友朋中又颇有遭变亡殁,所以不时流露激昂悲慨的心声。因而读余怀那些“惯惊残梦惯惊魂,欲住真难住”(《卜算子·咏莺》)以及“愁人禁受许多愁,却忆十年零落泪空流”(《虞美人·吴门感旧和李后主》)词,可以透视当时某一类型词人的心态。他的代表作,有《桂枝香·和王介甫四十九岁感遇词》:

江山依旧,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问千古英雄谁又?况霸业消沉,故园倾覆。四十馀年,收拾舞衫歌袖。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叶乌啼时候。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这类词声韵老辣,感慨深多,鲜明印刻着《板桥杂记》作者固有的怀旧痕迹。他有《永遇乐·为陈其年题小像》一首,很能揭示陈维崧个性和遭际,堪称知人,也足见余怀交游之一斑:

髯汝来前,我知汝心,汝知我意。湖海元龙,大床自卧,碌碌轻馀子。骚耶奴仆,史耶牛马,总在书生笼里。乍相逢,虬髯直视,五岳胸中坟起。六朝遗恨,半生落魄,都付马蹄秋水。我见犹怜,世欲皆杀,吊客青蝇耳。赋成穷鸟,命钟磨蝎,骂座何知程李。看三毛、谁添颊上,磊砢如此。

余怀有子余宾硕、余兰硕,皆能诗。宾硕字鸿客,原名玄霸;兰硕字香祖,有《团扇词》l卷,被编入聂先、曾王孙的《百名家词钞》。

(四)尤侗·附尤珍

尤侗(1618—1704),字同人,更字展成,号悔庵,晚号艮斋,又号西堂老人。江苏长洲(今吴县)人。弱冠补诸生,才名籍甚。以乡贡除直隶永平府推官,吏治精敏。康熙十八年(1679)试中“博学鸿辞”科,授翰林院检讨,分修《明史》。居三年,告归。著有《西堂全集》50卷,《馀集》70卷。又工曲,著传奇和杂剧多种,词名《百末词》。

道光咸丰年间广东谭莹《乐志堂诗集》的《论词绝句》评尤侗说:“语本天然笔不休,将军射虎也封侯。老名士是真才子,法曲飘零总泪流。”尤侗早年以才子称,晚期又俨然为老名士。他以87岁的高龄,几乎完整地阅历经顺治、康熙两朝,可以说是清初词坛的一部活字典。他的《西堂杂俎》等著作中为同代几辈词人写了大量的序文,此中不免酬应滥誉之辞。陈廷焯还指摘:“尤展成云:‘近日词家,爱写闺襜,易流狎昵;蹈扬湖海,动涉叫嚣,二者交病。’西堂此论,可谓深中词人之弊。顾自言之而自蹈之,何耶。”(《白雨斋词话》卷六)但是,数十百家词集的序论毕竟保存了相当可贵的词学文献,是富有参资价值的。至于理论与实践的难敷一致,原也是论家中常见情状,是难作苛责的。

尤侗的词是清初典型的才子之词。《百末词》的特点是自然生新,情文颇能互称,秾丽处时有感慨,哀怨中不失流宕。病弊则易流于轻艳油滑,小令艳词尤多此弊,聪明语太过所致。所以,前人以为他的“壮语工于绮语”是有道理的。

作为才子之词,尤侗能巧而不见生涩斧凿,给人以清新流转的圆隽美的感受。以《行香子》一调而言,各片末三叠三字句难于妥帖自然而又不断脉络于上面紧相启承之句,尤氏则写得极佳,如该调之一云:

紫陌金车,绿蒲兰槎,共追寻、大地芳华。看三分春色,分与谁家?有一分山,一分水,一分花。雨打檐牙,月落窗纱,恨韶光、转盼天涯。小庭寂莫,底事争哗?是一声莺,一声燕,一声鸦。

尤侗的长调“壮语”以中“鸿博”居京阶段的作品为最可观,时值“悼亡”之后,又正和陈维崧相酬和,情思真挚,已洗尽早年绮罗香泽之态。如《贺新郎》“七夕和韵”和“中元再和”:

七七佳期矣。看迢迢、明河清浅,盈盈一水。别去一年来一度,毕竟欢娱能几?想牛女、相逢流涕。天上人间都不异,但有情未免谁遣此。洒泪也,今宵雨。如侬只是鳏夫耳!望家乡、邈如天汉,暮云千里。三载断肠闺梦杳,添得玉楼思子。哭长史、终当情死。苦忆少年瓜果会,向凉阶、私语星光里。唤不醒,姮蛾起。

问夜如何矣?早鸡鸣、长安门外,车如流水。争羡朝班仙仗好,老我闷怀有几?端不为、洛阳流涕。闻道地官初放赦,想魂兮、游戏应来此。又遇着,廉纤雨。归来惟有高眠耳。君莫问、吹笙击磬,南邻北里。欲向兰盆礼古佛,借我消忧幢子。更解脱、无常生死。同病最怜阳羡客,和哀弦、弹泪乌丝里。歌一曲,秋风起。其年三和原韵故及之。

言清初词或选清人词而屏弃脱漏尤侗其人其词不是持平之举,也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尤侗之子尤珍(1647—1721),字慧珠,一字谨庸,号沧湄,一号谨坊。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由检讨而官至右春坊右赞善,后乞养归里。尤珍与沈德潜交最善,深于诗,亦精词,有《静啸词》颇多佳篇,附及于此。

(五)毛奇龄

毛奇龄(1623—1716),本名甡,字初晴,后改今名,字大可,一字齐于,又字于一,号西河,又别号河右,浙江萧山人。明末诸生,博学雄才而好论争持异议,品目严峻,为士流所忌。康熙十八年以廪监生举“鸿博”中式,授检讨,充《明史》馆纂修官,后为会试同考官,旋乞假归,得痹疾遂不复出。著文集合诗赋杂著共234卷,经集凡50种,鸿富为清初众家之首。又擅曲,有传奇多种。词集《桂枝》6卷,一名《毛翰林词》。并著《西河词话》2卷。

浙中“三毛”,奇龄以学者而为词,不仅高于毛际可《浣雪词钞》(一名《映竹轩词》)多多,而且远较毛先舒有情韵,为学人之词班首。谢章铤评介:“毛西河少年受知于陈卧子,故词诗皆承其派别,而词较胜于诗。卧子之论词也,探源《兰畹》,滥觞《花间》,自馀率不措意。西河虽稍贬辛、蒋,而不废周、史。其词于小令、中调、长调之中,析隋唐题特立一卷,曰‘原调’,虽《菩萨蛮》、《小重山》之古,而多为宋人取填者,亦不入焉,可以知其意趣之所在矣。”(《赌棋山庄词话》卷四)

西河好古习气至重而不免于泥,历来颇受攻讦,只是他的小令短章时有南朝乐府风味,在清初为生面独开之一家。如剔除纤巧,大抵颇多兴味。如《荷叶杯》:

五月南塘水满。吹断,鲤鱼风。小娘停棹濯纤指。水底,见花红。

写水映“纤指”似花红,以一肢见全体,语极简明而耐人寻味。又如《浪淘沙》:

杉木为箪竹作檐,江潮能苦雨能甜。连朝只饮檐头水,翻道江潮错着盐。

调甚古而情天真,别有机趣。写“闺情”的《相见欢》云:

倚床还绣芙蓉,对花丛,牵得丝丝柳线翠烟笼。愁思远,抛金剪,唾残绒。羞杀鸳鸯衔去一丝红。

刻写心理细微变化,婉丽多致。朱孝臧论评曰:“争一字,鹅鸭恼春江。脱手居然新乐府,曲中亦自有齐梁,不忍薄三唐。”(《彊村语业》卷三)他的《南柯子·淮西客舍接得陈敬止书,有寄》一阕,陈情铸景尤见纯真:

驿馆吹芦叶,都亭舞柘枝。相逢风雪满淮西,记得去年残烛照征衣。曲水东流浅,盘山北望迷。长安书远寄来稀,又是一年秋色到天涯。

以上五家论其出处身份,或为故明旧臣而悔事新朝的文学领袖,或为草茅野老之拔秀,或为闲散逸民之名流,既有学冠一代的经师,又有声著朝野之才子,各各为某一方面的代表人物。以年代言,不仅涵盖清词初盛的三数十年时间,而且上下延及顺、康二朝。以词的风格论,则各逞其貌,风姿自异。列此五家,意在从多侧面反映清词初期开始出现的众流争渡、情韵备妍的景观。而这些家数又大抵处在先后存在的各词派之间,既有着多种多样的层面的渊源和联系,又都独行东西而不相隶属。在未进入对清初各词派的绍述和论评前,先予以“点”的扫描,或许可以减去一些突然涌现“线”的以至“面”的壮观的突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