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屠苏乱心

屠苏酒、五辛盘、胶牙饧（注①）、水盆羊肉等摆满餐桌后，守真道长等人在较为宽敞的外屋火炕上围坐一团，欢欢喜喜过新年。

“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与酒。”（注②）

酒桌上，守真道长遵循着礼法，由年纪最小的清风开始，饮下头一杯酒，只因清风过于年幼，抿了一口杯中酒算是过关。

徐长明第二个贺酒，说了几句祝福之语，一饮而尽，神情像极了魏广宗贪酒的样子。

守真正要打趣，院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不由地眉头一紧。

自从魏广宗走后，徐长明接过了他的职责，学得有模有样，第一时间起身赶去院门查探究竟。

很快，徐长明匆匆赶回来，在守真的耳边密语。

守真眉头一挑，马上亲自来到院门，看到两个深藏在斗篷里的人。借着微微的庭燎之亮，他辨认出一个故意拉开些许斗篷让他看清楚侧脸的故人。

“长明，你去后厨准备些热汤。送到里屋来。”

守真对着两个身着斗篷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他关上院门后，三个人从院子经过外屋去里屋。

清风等人看到了两个深藏在斗篷里的陌生身影，都没有说话，欢乐的气氛停滞了下来。

等待三个人进了里屋，众人极有默契的将酒桌搬到了平时休息的厢房，没有发出嘈杂的声音。

“石秀，你怎么来了？这位是？”守真关上里屋的房门问道。

天龙寺的石秀小和尚敞开斗篷，露出一个光头，神情郑重道：“大师兄偷偷从洛阳赶回来，为师父送行，特来见道长一面。”

“师兄，这位就是师父特意叮嘱过的守真道长。”

另一位斗篷之人露出头颅，声如洪钟道：“守真道长，知晓某家身份之后，千万不要误会。老衲惠范！”

守真见到眼前胡人模样的僧人，高鼻深目浓须，身材高大魁梧，绝对不是他想象中的罗兰法师的大弟子。

不过，当他听到“惠范”二字的时候，心中还是泛起了惊天波澜，终于明白石秀为何除夕夜访客栈。

胡僧惠范是当今佛门里最炙手可热的“神僧”，经常为京城里达官贵人的家眷“赐福”。每个女眷知晓神僧的功夫深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到处炫耀自己被神僧“开光”。

那时，太平公主刚刚与武攸暨结婚，强行政治联姻后的婚内生活并不幸福，长期幽居让她心中的郁闷得不到排解。

偶然一次烧香拜佛的机会，她听说了神僧惠范之名，便召来惠范。

惠范的“范”不是就范的“范”，根本没有给当朝第一公主太平公主面子，不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寻常僧人之举。

这反而激起了太平公主的好奇心，亲自拜会惠范。结果，她对相貌伟异的胡僧一见倾心，迷失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神里。

惠范本是胡人，身体强壮，技巧高超，他让太平公主暂时忘记了寂寞和空虚，变得快乐不已。

为此，太平公主买下与自家后花园相邻的宅院，修建成寺院，让惠范做了寺院住持，方便她来寺院“拜佛”和“还愿”。

后来，权贵女眷圈子里皆知此事，太平公主总要给驸马武攸暨留下颜面，竟做出掩耳盗铃之举，在后花园里修了一条地道，直通寺院。

俗话说，花无百日红。

后来，太平公主有了十六岁的新欢张昌宗之后，便与惠范的往来少了许多。

不过，为了博取圣神皇帝的欢心，太平公主将张昌宗献给了自己的母亲，她又与高戬相好起来。

惠范则是游走在权贵女眷之中，继续开光赐福。

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政治盟友，惠范为太平公主提供着权贵之间的私密情报，太平公主将惠范当成大梵天王化身来供奉，并且经由皇室之名高价收购惠范名下的西域珠宝，让惠范有了万贯之财。

如此一来，许多胡商将惠范当做财神爷供奉，他的名气越传越邪乎，说他法力通天，能够预言祸福，甚至惊动了圣神皇帝。

有太平公主做内应，惠范谈法论道时自是句句讲到圣神皇帝心坎里。圣神皇帝赐予他可以骑乘官马出入皇宫的荣耀。

惠范便以这种官方赏赐的表态坐实了他是一位圣僧的事实。

守真乃是长安昊天观最年轻的天师，他的师尊司马承桢是皇家的座上客，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其中的弯弯绕，他能够猜出七八分的真相。

他忍下心中惊骇，“幸会，幸会，贫道守真久闻圣僧圣名，如雷贯耳，请上座。”

“道长乃是长安昊天观的天师，老衲早有耳闻。不过，除夕之夜造访晋阳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天师海涵。从师弟石秀留藏师父的书信中，老衲已知天师的身份，道长所谋之事亦是家师多年的夙愿，老衲或可助上一臂之力。”惠范开门见山。

守真可以相信罗兰法师，因为罗兰法师就是骆宾王本人这个当事人。他却不可以轻易相信“神僧”惠范，只因惠范的名声实在太响亮，做风实在太“乌烟瘴气”，有辱沙门。

他无法理解罗兰法师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大弟子，有了这个心结，他便有了一层戒心。

“多谢圣僧相助，贫道的想法很简单，想要以铲除二张之名，逼迫圣神皇帝退位，将天下交还给李唐，再由李唐为我等平反。”

惠范深邃的眼窝里透出一丝奇光，“恐怕天师还不知道，十天前，许州人杨元嗣（注③），告‘张昌宗召见术士李弘泰占相，李弘泰言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劝张昌宗于定州造佛寺，则天下归心。’此举闹得朝廷上下鸡飞狗跳。”

守真一怔，没想到有人能够突破二张的防线，上达天听，密告圣神皇帝。

“圣神皇帝可有旨意？”

“初始，交由司刑卿崔神庆（注④）和监察御史宋璟（注⑤）审问张昌宗。最终，则是圣神皇帝听信了张易之的谗言，派宦官召回张昌宗，并且颁下敕书赦免了张昌宗。”惠范大有深意道。

守真没有抱有什么希望，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内心仍是不由得一紧，涌上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凉。

“张相怎么说？”

“张柬之？非诏不得入宫！应是张易之矫旨阻太子、宰相入宫视疾之故。”惠范果然无愧于游走在权贵圈子的神僧，一针见血道。

霎时，守真的心凉到谷底，对前不久张柬之荣升宰相的喜悦全部化为乌有。

在出入宫廷的自由上，当朝宰相张柬之竟然不如一个旁姓皇戚杨元嗣轻松自如的上达天听。

杨元嗣再有身份，也只是亲王的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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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屠苏酒是汉末名医华佗创制，其配方为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这种药具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除疫疬之邪的功效。后由唐代名医孙思邈流传开来。

五辛盘内五种蔬菜：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吃五辛盘是为发散五脏郁气，预防时疫不闹病。另外，唐朝人最喜欢吃蒜。

胶牙饧，即麦芽糖，祝愿老人牙齿永不脱落长生不老之意。如同新婚时的枣和花生，取早生贵子之意，多为寓意。

水盆羊肉不再多做解释，可参考《长安十二时辰》，为唐朝时期常见的硬菜。

注②唐代，除夕之夜喝屠苏酒，规矩需要从小孩子喝起。

注③许州，即今许昌。杨元嗣是东平王李续的外孙。李续，唐太宗李世民之孙，纪王李慎长子。

注④司刑卿崔神庆，即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从三品。公元705年，崔神庆死于钦州，年七十余岁，追赠幽州都督。

注⑤宋璟，与房玄龄、杜如晦、姚崇，并称唐朝四大贤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