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后一顿饭是田方伯给儿子送到祠堂里去的,他特意去集市上买了几斤猪肉,烧成了腊汁肉,打了半斤白酒。田方伯将肉和菜放在一个篮子里给儿子提去了。进了祠堂,他叫看守的族中人打开了门,凝视着儿子:田河田躺在麦草铺上,面无血色,看似一件破衣烂衫扔在那里,他的趴睡毫无姿态可言。三天来,儿子可能被吓坏了,他进食很少。开始那两天,田河田只是不停地哭,哭睡过去,又哭醒过来,以致哭泣成了嘴的翕动,声音比破锣还破。第三天早上,他老早起来了,他开始在房间里跑动,跑得大汗淋漓之后,扑倒在麦草铺上。
田方伯走过去,将菜篮子放下,坐在了麦草铺子上。田河田趴下没有起来。田方伯向儿子跟前挪了挪,他用断了指头的手在儿子的身上抚摸,从脸上一直抚摸到了脚上,他触摸的好像不是儿子的肌肤和筋骨,而是儿子已经归去的灵魂,他的手在轻轻地抖动着,好似控制不住自己,他拉住了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已经布满了老茧。这只手曾经握过犁把,握过䦆把锄把,曾经在渭河里摇过船桨,曾经给你的烟锅里装上了旱烟塞在了你的嘴里给你点上了火,曾经在你的脸上抓——那只毛茸茸的幼小的手抓你的时候,你心里痒痒的——手,儿子的手啊!儿子大叫一声:“爹!把手给我!”你的手像树叶一样在水中漂浮,你已经醉得难以自持了,不知怎么就落进了渭河,你在水中像狗刨食一样双手乱刨,你被水呛了几口,不会动作了,是儿子抓住了你的手,把你拉上了船。你在船上死睡了半天,醒来后抓住儿子的手哈哈大笑,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儿子呀儿子,我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如果不是儿子相救,你肯定淹死在渭河里了。田方伯从儿子的手上似乎摸到了儿子的孝心。直到现在,你不得不承认,儿子确实是个好儿子。你凝视着儿子:儿子没有动,死亡的气息似乎发自他身底下的麦草发自他孱弱的身体。他那样子,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一眼也会落泪的。可是,田方伯没有,他已经没有眼泪了,他似乎是对着墙壁对着古老的祠堂说:“不是你爹我心狠,你就是怨我也罢恨我也罢,作为一个男人,活着就要活得有骨气,活得人模人样,你下辈子再做了人一定要刚刚强强的,像个男子汉,你那么软弱胆小,能在人世上站得住脚吗?你为一个女娃娃值得吗?你把女人看得那么重,还能干出什么大事来?男人情稠不是好事。女人是男人的补药,也是男人的毒药。你真瓜(傻)呀!娃呀,你走后,我和你娘会请人给你念经消灾的……”田方伯好像不是说给儿子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尽管他说得很动情,儿子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田方伯叹息了一声,将篮子挪了个位置,站起来要走。田河田翻身坐起来了,他没有看父亲,苍白地干笑了一声,抓起了酒壶,猛地灌下去了几口。他用衣袖抹了抹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田方伯,目光里喷着烧酒一样的火。田方伯被儿子的模样吓住了,他叫了一声河田,话未出口,田河田猛扑过来咬住了田方伯失去了小拇指头的手腕,田河田的牙齿像锥子一样向田方伯的肉里钻,田方伯咬住牙,忍着疼痛,不吭声。两个看守河田的年轻人走过来去拽田河田,田方伯说:“不要动他,叫他咬一口我的肉,就算是对我养他十八年的报答。”田河田眼皮一翻,没有再咬动,松开了口,叫了一声爹。田方伯以为儿子会扑向他的怀里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田河田没有。田河田没有再看父亲,他断然地扑倒在麦草上,脸面朝下,依旧是一动不动。田方伯坐在麦草铺上。房间里静静的,能听见儿子很不均匀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像巨石一样的祠堂悬在头顶发出的威严的气息。田方伯似乎在等待什么。等了一刻,田河田一句话不说,田方伯站起来,挺直腰,走出了田家祠堂。田河田在田家祠堂里被囚禁的那三天历经了怎样的煎熬,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田河田的思考没有停歇——他是有心计的。他并非父亲推测的那样,是因为胆小怕死才逃离了争滩的打斗。
这三天,对于田方伯来说,也是很难熬的。当一拨又一拨的古城人来求情的时候,他的心动了。他的四爸和四娘一进门就给他跪下了,他去扶,两个老人不起来,他只好跪在了他们的对面。四爸说:“你是族长,你的心思四爸知道,你把河田弄死,你就有威望了,高大了,得是?家族家规就守住了,得是?”田方伯说:“四爸,我放过了河田,叫我咋样去见我爹我爷我八爷(曾祖父)?就是他们饶了我,我也饶不了自己。田家不是没有处置人的例子,你是知道的。”田方伯的四爸说:“田家是处置过你的一个长辈,那是光绪爷手里的事,现在是民国年间了,你咋那么糊涂呢?一个朝代一个样子。”田方伯说:“朝代变了,祖宗的规矩没有变。”田方伯不答应放了儿子,他的四爸跪着不起来。后来,田方伯只好松了口。
段五魁的再次求情反而使田方伯下了处置田河田的决心。从段五魁的口中他得知,古城村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田河田逃跑的事。他走了几家,才明白,其中有隐情——按照古城人的说法,田河田是为了和罗天龙的女儿偷情才躲进芦苇中的——一个好色之徒,竟然做出了这么胆大如天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料定,像田河田这种恋女人的男人即使将来也不会有出息的。好色的帝王失江山,好色的男人天不佑。固然,女人是男人的土地,男人可以尽情地耕作。作为男人,你只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越界是不行的。田家的《家训》第十二条写得清清楚楚:不可奸淫他人妻女也。罗铃不是他们明媒正娶的媳妇,田河田不应该和她在一起的。后两天,谁来求情,他也闭门不见了。
处置田河田是在第四天——田河田的棺材做好以后。按照族规族法,田河田应该被吊死在祠堂前那棵年代久远的槐树上。处置是在午饭以后开始的。
古城人放下饭碗来到了田家祠堂前。田方伯以族长的身份主持了处置。田河田并没有被捆绑,他由两个人架着,走出了祠堂。太阳光刺得田河田眼睛发花,他揉了揉眼睛,活动了一下胳膊和双腿。他站在祠堂前看了看发白的太阳和板着面孔的天空,目光在古槐上垂吊下来的麻绳上停了一瞬间,顺着麻绳一直追踪到那个即将套住他的脖颈的套环。他对左右两旁的年轻人说:“叫我撒一泡尿去。”两个年轻人点点头表示同意。三个人向祠堂一侧走了走。两个年轻人站在田河田的身后用身体挡着众人的目光。田河田朝祠堂一侧走了几步,他长长地撒了一泡尿。尿水有力地打在了他脚下的土地上,脚下的土地冷漠得如铁板一块,没有溅起土星儿。田河田尿毕,系上裤带,他将裤带系得很紧很紧。他一抬眼,扫了一眼远处的渭河堤岸,长吸了一口气。在身后的两个年轻人没有任何警惕或者说连一丝半点怀疑也没有的情况下,田河田撒开腿就跑,一直朝河堤那边跑去了。当田河田跑出去几十步时,两个年轻人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年轻人在后边穷追不舍。谁也不可能料到田河田有那么大的力气,会跑得那么快。谁也不知道,田河田在祠堂里躺了一天之后就开始在房间里跑步了——逃跑是他思忖好了的。站在祠堂前的古城人没有呼喊没有追赶,他们屏住了气,只见田河田的双腿像船桨一样划动。段五魁锐叫一声:“河田!”田方伯仿佛才醒过了神,他十分惊慌,大声喊道:“河田,你站住!”田方伯顺手从套环下掂起了供田河田上吊时踩踏的木凳子,他举起木凳子在房檐台阶上将木凳子摔碎后抓了一条凳子腿去追田河田。田河田向渭河那边飞奔而去了。
田方伯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那两个年轻人,并超过了那两个年轻人——其实,那两个年轻人只是佯装追赶,他们有意识地想放河田一马。田方伯一边跑一边向手上使劲,凳子腿好像被他捏得发冷发颤,他撵上河田,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凳子腿打下去的,他将会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打——这个逆子,临死前,还是没有骨气的样子,算是把家族的脸面丢尽了。田方伯追到了河堤上。愤怒的渭水就在脚下。田河田就在几步开外,他面对着滔滔渭河毫无惧色。田方伯一声喝喊:“站住!”随之,手中的板凳腿朝田河田扔过去了,板凳腿打在了田河田的脑袋上。河田摇晃了两下身子,回过头来看了田方伯一眼,一头扎进了波浪滚滚的渭河中……在后边追赶的齐云仙一看儿子跌进了渭河,扑倒在地,起不来了。
齐云仙直直地跪在儿子扑进渭河的堤岸上,她一连跪了三天。她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她的声音嘶哑了。一夜间,齐云仙的两鬓有了白发。田河田是她进了田家门的第二年生的——早上,她还在磨坊里磨面,她挺着大肚子坐在面柜跟前用箩儿箩面,晚上就生下了田河田。她的头胎就是儿子,公公和婆婆比她和丈夫还高兴。一家人很疼爱这个长孙。三岁时,田河田出天花,差一点儿丢了命,终究还是活过来了。在一个古城村,找不出第二个像田河田这样听话、懂事、没有任何坏毛病的娃娃。无论是读私塾,还是读洋学堂,儿子在老师眼里都是很优秀的学生。十四岁,田方伯把田河田从学堂里拽回来,叫他种庄稼,田河田没有执拗田方伯这个做父亲的,两三年工夫就学会了所有的庄稼活儿,成为田方伯的得力帮手。儿子即使临阵逃跑,也不至于是死罪,再说,儿子是为了救人一命而逃跑的。对此,齐云仙很难理解丈夫,作为人之父,你心太狠。古城村是离不开你这样一个有尊严的族长的,可你不应当为了家族家规把儿子搭进去。一个人如果冷酷到连父子之情都没有了,这个人就太可怕了。三天来,齐云仙不和丈夫说一句话。她觉得,丈夫什么都好,可做了族长之后,心变硬了,变狠了,变得缺少人情了。这是她难以接受的。
暮色四合了,渭河堤岸被雾霭锁住了。齐云仙依旧长跪不起,木然不动,默默地流泪。她没有觉察到,田方伯就跪在她身后的不远处。这时候的田方伯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看起来不是四十多岁,而是五十多岁、六十多岁。他满脸胡茬,神情冷峻黯淡,似乎衰老了:难道我忍心失去儿子吗?难道儿子不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吗?你知道齐云仙抱怨你、憎恨你。有谁知道,你的心里有多痛?你甚至想到了在祠堂前的老槐树上把自己吊死。你偷偷地上过几次渭河堤岸,跪在渭水跟前,祈求父母亲宽恕你,祈求儿子宽恕你。
田方伯站起来,走到齐云仙跟前搀扶她,齐云仙看也没看田方伯,满脸的恼怒神色,她嘶哑着说:“走开!”齐云仙叫了一声河田,趴在了地下。田方伯抱住女人也随之趴倒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不止……
田河田躺在田家祠堂的那三天里,段五魁给他送过三次饭。
段五魁叫金秀珠买了三斤肉,给河田做了最好吃的臊子。段五魁提着肉和菜去看望河田,看守的两个年轻人不叫段五魁进去,说是田方伯吩咐的。段五魁说:“我是谁,我三哥是谁,你们不知道吗?娃管我叫段叔,我去看一看还不行?阎王爷逼命不逼食,我是来给河田送吃的。”在两个年轻人看来,田方伯的吩咐至高无上,他们不能违抗的。他们不能也不敢放段五魁进祠堂。段五魁一看自己说不动两个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圆,分别给了两个年轻人,两个年轻人才放他进去。
段五魁走进田家祠堂一看,河田坐在麦草铺上发呆。段五魁叫了一声:“河田。”河田似乎才愣过神来,他站起来了。他真没有料到,段五魁会来看望他。他知道,父亲和段五魁面和心不和,但他并不以为全是段五魁的错,两个强人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他觉得,段五魁待人和善,笑模笑样,很少给人发脾气,有长辈的风范,他一点儿也不讨厌段五魁。段五魁说:“我娃坐下来,先吃一个臊子夹馍。”段五魁把他提来的臊子和蒸馍拿出来。田河田实话实说:“段叔,我吃不下去。”段五魁说:“吃不下去也要吃。男人嘛,能累死挣死,不能饿死。”段五魁夹了一个馍给河田递到了手里。河田吃毕馍,问段五魁:
“段叔,你说,我爹会杀了我吗?”
段五魁没有想到河田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说道:
“会的。”
河田一听,打了个嗝,脸上唰地变了颜色。
“你爹的为人古城人都知道。不过,你放心,有你段叔在,你爹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你是谁?志贤、志松是谁?都是我的儿子。”
河田长出了一口气。他突然扑过去,抱住了段五魁:
“段叔,我不想死,你要救我,你救了我,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段五魁把河田推开,叫他坐在麦草铺上,说:“你不要害怕。段叔知道该怎么做。你给段叔说,你和罗天龙的女儿是不是原来就认得?”
“不,我不认得她。”
“你为啥要救她?”
“我不为啥。”
“瓜(傻)娃,你不要说实话,你给你爹说,原来就认得那女娃娃,说你看上了那女娃娃。不然,你们在一起多半天时间,谁也说不清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事。你叫你爹派个媒人过河去,把你和那女娃娃成全了,他就不会处置你了。”
“我敢这样说吗?”
“咋不敢?你就这样说。”
“我听段叔的。”
傍晚,田方伯来给河田送饭,河田就照段五魁教的给田方伯说了。他还没说完,田方伯一个耳光过来了:
“狗东西!罗天龙是谁,你不知道吗?他是咱古城人的对手,你还想和罗天龙的女儿成亲?你娶了罗天龙的女儿,我一辈子也洗不清骂名了,还做啥族长?没出息的东西!”
田方伯气狠狠地走了。
段五魁第二次找到田方伯去给河田求情:“三哥,你可不能把事做绝了。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听村里人说,河田和罗天龙的女儿老早就认得,他们在芦苇地里已经……”段五魁欲言又止了。
“你听谁说的?”
“这你就不用问了。人家能说给我,未必就说给你。”
“放屁!”
“你的手掌再大,也捂不住古城人的口。咱不管别人说啥话,依我看,你还是成全了娃娃们,派人过河去罗家提亲。”
“你这不是把我向沟里推吗?”
“我还不是为了两个娃娃着想?”
“我领情了,行吗?”
段五魁明白,话不能再说下去了,他不必再说了,如果再说下去,也许,他的心思就被田方伯看明白了。田方伯是贼精贼精的人。
段五魁走后,田方伯陷入了沉思:段五魁虽然说一半留一半,但话中的意思他是明白的,段五魁无非是告诉他:河田和罗天龙的女儿已经在芦苇地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而且,这是古城人说的,不是段五魁的意思。无论是段五魁这么猜测还是古城人这么说,无论是段五魁煽风点火还是古城人替河田遮掩,田方伯都不能容忍。不要说田河田和罗天龙的女儿做了苟且之事,即使没有做,他也不能容忍的——逃逸本身就是罪不可赦。他只有处置了田河田,一河水才能塌下去,事情才能平息。田方伯不再犹豫了。
罗铃病了。
罗铃的生病不仅仅是因为在父亲划定的“牢狱”里坐了一天。两个婶婶对十六岁的女娃娃的羞辱仿佛是一把大手将她那珍贵的、薄薄的自尊戳了个洞,罗铃的精神受到了残忍的奸污。当两个婶婶那两双粗糙、干瘦、死板,像涝池里的污泥一样的手在她那洁净、白皙、鲜活的身上乱摸之时,当两个婶婶用污脏、肥厚、腐臭的舌头扫荡她的清白之时,罗铃几乎崩溃了,从那间房子里走出来,她几乎晕厥在地。从那天以后,她一看见那两个女人,心在颤肉在颤,就打哆嗦、就害怕、就不由得拔腿而跑,甚至吓得尖声大叫。水灵灵的女娃娃心事重重,菜饭不思,稍微一响动,特别是一听到中年女人的说话声或笑声即刻心慌意乱,心悸不安。她先是在锣村的街道上盲目地游转,后来就走出村子,在渭河堤岸上、在庄稼地里、在田间小路上、在有人或无人的地方四处游荡。眼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憔悴。罗天龙请来了好几个大夫,吃了几十服中药,但收效甚微。
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告诉罗铃,田河田被他的父亲打死在渭河里了。罗铃听罢,偷偷地哭了一场。她每天要到渭河岸上去站好大一会儿,看着渭河发呆。田河田是为了她而死的,她感到痛心而愧疚。她彻夜不眠,思念着田河田,思念两个人在芦苇地里度过的每一寸时光。当时,田河田羞怯地问她,能不能叫他亲她一口,她抬起了布满红晕的脸庞用眼睛说:“你亲吧,我叫你亲。”河田亲了她一口,轻轻地、毫无章法地亲。那一口意味深长的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中,她一想起来,心跳就加快了,两腮就泛上了红晕。田河田亲毕,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罗铃睡醒时,她紧抱着的是被子而不是河田。眼泪把被子打湿了。
半年过去后,罗铃变得神思恍惚了,她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是盲目地走,不停地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目的地。一张秀丽的脸庞变得跟木板一样,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变得迟钝而呆滞。罗天龙很不放心女儿,他派一个长工的女人整天跟着罗铃——罗铃走到哪里,那女人就跟到哪里。
常兴街上有庙会。罗铃要去庙会上看戏,长工的女人就跟着罗铃到了常兴街。庙会上人挨人,人挤人。那些卖凉粉的、卖麻花油糕的、卖木梳篦子的、卖木器竹器铁器的、卖针卖线卖洋布的摆了一街两行。长工的女人生怕罗铃走失了,紧跟不舍。罗铃要解手,长工的女人也跟着一同进了茅房。长工的女人对罗铃寸步不离。到了午饭前后,两个人在摊子上吃了一碗面皮,长工女人给掌柜的开钱的工夫,罗铃不见了,她吓得大声呼叫:“罗铃!罗——铃——罗——铃。”长工女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到天黑也没有找见罗铃。长工女人惶惶不安地回到锣村给罗天龙说,罗铃走失了。罗天龙没有过多地责备长工女人,他即刻派了十几个人,分头去找罗铃,连夜去寻找。
罗天龙先叫人去亲戚家找,没有找见罗铃;又去省城、西水县、凤山县、周南县去找,十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找见罗铃。
第二年春天,扶阳县有人在渭河岸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已经腐烂,失去了面目,全身一丝不挂。花莲儿到了渭河岸边,她一看,那双脚好像是罗铃的脚。花莲儿叫了一声:“铃铃!我的娃呀!”当即昏厥了。也许,罗天龙是为了安慰花莲儿,派人将尸体收敛了,抬回去,埋在了锣村。
这次抢滩之后,在田方伯的主持下,古城村人把抢来的滩地按照人头分到了各自的名下。田家、黄家、马家都分别派出了代表,由段五魁带头,丈量土地。段五魁一手拿账簿,一手拿算盘,俨然一副大管家的样子。段五魁麻利地拨弄着算盘,把各家要分的土地算得一清二楚,在账簿上写下了土地的亩数和四址,参与分地的人在账簿上按了手印。参加争滩的庄稼人分得了土地,也分享了荣耀——他们把各自名下的这一份土地看得很重。因为这是用血汗换来的土地。段五魁虽然没有参加打斗,照样分得了一份土地——田方伯算是对段五魁做出了让步。田方伯提出,给田老大多分一份地,田老大的儿子们坚决不要。他们说,四年前,田河田也是死于抢滩,虽然是逃跑了,却丢失了性命,本该要分得一份土地的,田方伯当时没有给田河田分一厘地。因此,他们不能多要一厘。一旦提起儿子河田,田方伯就痛恨,就伤心。他给田老大的儿子说:“你们不要拿河田说事,他和你爹的死是两回事,这份地,你们要不要都得给你们。”段五魁也出来打圆场:“你爹的人命还抵不住几亩地吗?既然你三爸说出了口,那份地你们就要下吧。”段五魁这么一说,田老大的两个儿子觉得再推让就会叫他三爸下不了台,他们要下了给父亲多分的那一份土地。
秋风快到了。渭河两岸的人准备播种冬小麦了。田方伯吩咐长工去集市上买了新耱,对犁和铧检查了一遍,该收拾的收拾,该买的重新买,种子也装进了口袋。齐云仙磨好了种麦期间要吃的面——收、种是庄稼人的节日,必须准备充分。越是大户人家越在意。就在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太阳每天照常升起。静谧安详的乡村仿佛一条土路长长地伸展在庄稼人面前——今天走过去,明天还要走——日子恬淡、平淡。从宣统退位这十几年来,乡村里很少安宁过,对于天灾人祸、土匪骚扰、官兵作乱,庄稼人似乎习以为常了,即使村里村外发生点什么事,也像每天要面对无边的天穹一样。况且,这件事和古城、锣村的庄稼人没有干系。事过之后,田方伯知道,这件事和段五魁有关——
一个风轻云淡、秋意渐浓的日子,新任的眉坞县知事连必恭坐着铁轱辘小轿车从省城到了眉坞县境内。连必恭只身一人来上任。据他所知,前任县知事也是只身来眉坞县上任的。他在路上已经走了两天,第一天晚上睡在了和眉坞县接壤的周南县。第二天下午到了眉坞县的清湫村。连必恭坐在小轿车内正在打盹,忽听几声呐喊,连必恭抬眼一看,有七八个人挥舞着长枪短枪从路旁直奔小轿车而来,他顺手抓起搭在腿上的皮袄,跳下车,向后边奔跑。连必恭知道他遭遇土匪了。未上任之前,他还不知道眉坞县的土匪有多么厉害。那七八个人围住了车夫,他们将连必恭所带的几十块银圆和行李一抢而空。这伙土匪的头儿叫王银发。
连必恭什么也不顾,只管没命地向后跑,傍晚时节,他跑到了权四滩村,刚进了村,就被权猪娃、权三狗、权为民三个庄稼人围住抢走了皮袄。他们也不问连必恭是干什么的,误以为,这个身穿长袍马褂的体面人是一个生意人。当时,权猪娃要一䦆头把连必恭砸死,被权为民拦住了。权为民之所以不愿意杀生,是因为他是一个孝子,他母亲信佛,母亲常常教导他:勿杀生,有报应。现在,他的母亲病卧在床,他需要的是钱,不是人命。假如一䦆头打死了一个陌生人,说不定,灾难会降到他母亲的头上——孝子有孝子的想法。连必恭保住了一条命,连夜向省城方向逃跑。
一直到了十月间,麦子种上以后,连必恭带着家眷、护兵第二次来眉坞县上任。就在那一年(1927年),县行政公署改为县政府,县知事改作县长。第一任县长连必恭刚到了眉坞县,就遭到了土匪抢劫。
抢劫连县长的王银发在鹦鸽街占山为王时,段五魁就认识他。他比段五魁还小两岁。十三四岁的时候,王银发就偷鸡摸狗,偷人抢人。段五魁为了不叫金大山的皮货栈受到王银发的骚扰,给王银发压过几次底线,王银发抢劫过几回鹦鸽街的生意人,也抢过鹦鸽街的年轻女人——不过,王银发将女人抢去玩几天就放回来了,从没有伤过人命。
这一次抢县长,也是段五魁压的底钱。那一天,段五魁叫上一个长工去周南县买麦种子——眼看要种麦了,他想换新麦种子。住在客栈,他从客栈掌柜的口中得知,连必恭也住这个客栈,这个连必恭要去眉坞县上任。段五魁一听是县知事住这里,他退了房,和长工向眉坞县赶。天黑尽,他回到了古城。
段五魁吃了晚饭,正准备睡觉,王银发带了一个人进了他家的院子,他急忙招呼。从王银发的口中段五魁得知,王银发要收拾田方伯。段五魁一听,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你这样一闹,我就在古城待不下去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假如叫田方伯知道了,咱俩是兄弟,我跳进渭河也洗不清。”在古城,段五魁虽然和田方伯是对手,但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是能把持得住的。借土匪之手收拾对方,那样做,太愚笨了,太拙劣了,段五魁还没有愚蠢到那种地步。王银发说:“兄弟这几天手头紧,连烟泡儿也买不起。你说咋办呀?”段五魁说:“有个大活儿,你敢做不敢做?”王银发说:“兄弟啥事不敢做?你说。”于是,段五魁便把他听到的县知事要来眉坞县的事给王银发说了一遍。王银发一听,在大腿上猛拍一把:“好!我做。”王银发没有久留,离开了古城村。
到了年底,连必恭县长被眉坞县的军阀徐元凯所逼迫而自杀后,田方伯才知道了在抢劫连必恭的过程中,段五魁扮演了什么角色。
辛亥革命以后,军阀混战的十六年间,各地的县长由各地的军阀安排——军阀说谁是县长就是县长。就是省政府委派了县长,县长也只能充当军阀的傀儡。军阀徐元凯在眉坞县充霸,眉坞县的县知事被他用枪杆子架空了,他逼迫县知事要粮要款,县知事敢怒不敢言。他的士兵进了村看上了谁家的小媳妇大姑娘,抢了就走,老百姓不敢吭声。即使告到县衙,县知事主持不了公道——他哪里敢得罪当地的军阀?受苦的只能是老百姓。在横渠镇,徐元凯指挥他的士兵开挖了一座古墓,盗走了不少西周的青铜器,横渠镇的老百姓得知后,前去围观,徐元凯的士兵驱赶不走老百姓,开了枪,打死了二十多个人,制造了横渠血案。
连必恭刚上任,还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任县长,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肃清眉坞县的土匪。他就不知道,土匪们的靠山就是徐元凯,惹怒了土匪,等于得罪了徐元凯。他还没有收拾土匪,徐元凯就要收拾他。徐元凯命令他一个月之内给他的队伍凑三千块大洋。连必恭到哪里去弄三千块?徐元凯派人给连必恭说,如果交不出银子,就交脑袋。徐元凯既无法向老百姓摊派——老百姓已经被军阀们敲诈得油干捻子灭了,连必恭从老百姓那里连一块大洋也弄不来了。可是,他又不敢违抗徐元凯。为这三千块大洋,连必恭叫苦不迭,无计可施。他明白,军阀们个个杀人不眨眼,他如果弄不到三千块大洋,肯定会成为徐元凯的刀下鬼。三千块大洋还没着落,徐元凯又带来话,要娶连必恭的十四岁的女儿为五姨太。连必恭一听,害怕了。他连夜将家眷送回河北省邯郸的老家。等徐元凯再来逼款逼婚时,他在县政府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吊死了。
其实,连必恭的自杀是平平淡淡的事。眉坞县毕竟是小县城,生活在这里的官员、绅士、庄稼人,包括古城村的田方伯、段五魁以及锣村的罗天龙他们只是为自己的利益而奋争,他们未必知道,灾难天天有,战争天天有,想作乱的人天天在作乱。在遥远的北京城,曹锟当上总统没有多少天,就被冯玉祥软禁了;他们未必知道,冯玉祥进了北京城,用枪杆子威逼着末代皇帝溥仪和他的小朝廷搬迁出了紫禁城,从此就成平民了,而张作霖为此事准备和冯玉祥一拼;他们未必知道,吴佩孚和张作霖各出兵二十多万在热河山海关打了又一次的直奉战役;他们未必知道,从1912年到1927年,短短的十六年间,国务总理就换了五六十位,你还未唱罢,我就登台。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有权,有权就有金钱和女人。这乱世之年,乱了老百姓,苦了老百姓。连县长都保不住身家性命,更何况小小的老百姓。
远在京都几千里之外的田方伯、罗天龙他们的渭河争滩只是这乱世图像上遗落的一个墨汁点儿。这些农民,哪里知道,军阀混战,生灵涂炭,国家已陷入了一片混乱和灾难之中。这些乡村绅士只想保持一方宁静,在宁静的土地上耕种、收获,生儿育女。他们以为,守住了自己的土地就等于守住了宁静的生活。他们以为,宁静像日头一样挂在蔚蓝的天空,当乌云涌上天际的时候,他们依旧不愿放弃自己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