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部
田河鼓在五岁那年就目睹了古城村和锣村在渭河中为争夺一块滩地而展开的闹闹嚷嚷、纷纷乱乱的打斗,打斗从中午持续到了傍晚,血腥而悲壮的场面牢牢地揳入了河鼓年幼的心中。
早在几天前,渭河南岸的古城村和渭河北岸的锣村就开始为抢滩而准备了,空气中混杂着板着面孔的紧张和按捺不住的热情。这是一场为土地而展开的你死我活的打斗。滩地是随着渭河的改道而形成的。每隔几年或者十几年,渭河就要改一次道,洪水过后,滩地时而靠近南,时而靠近北。那是一大片不需要缴税纳租的土地,谁夺到手就是谁的。渭河抢滩是关系到利益的神圣的战斗——在渭河南岸和渭河北岸的庄稼人看来,他们都是为土地为女人而活着的。土地养活了庄稼人,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女人是庄稼人离不了的土地,没有女人的土地是荒芜的土地。因此,这一场打斗就格外庄严、格外残酷。
每逢这个时候,最忙碌的就是族长了。古城村的族长田方伯是田河鼓的爹。这个四十三岁的庄稼汉有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他的双眼布上了血丝,说话依然铿锵有力,那双坚实有力的大脚从村街上走过去,古城人仿佛听到了鼓点,受到了召唤,十分振奋。他将古城村的男女老少召集在田家祠堂前做最后的动员。田家祠堂在古城村街道中间。祠堂内有两幢灰砖砌墙的大瓦房,屋檐雕梁画栋,檐柱漆为朱红色。一幢瓦房里供奉着田家祖先的牌位。上百个木制牌位一级一级排上去,好像祖先正襟危坐,灵魂拥挤在一幢房子里,使房间内弥漫着年代久远的、阴森森的肃穆。祠堂的院门前是三尺高的土台子,使祠堂显得高高在上。整个祠堂如一枚大印,按在了古城村。院门左右两边的两棵中国槐的枝丫紧依在天幕上,本来很有活力的树木一旦站立在祠堂前就有了几分威严。古老的祠堂前悄然无声,只有田方伯那浑厚的嗓音击打着庄稼人的心扉,他的话语就像一只巨掌把渭河的涛声死死地压住了。田方伯扫了扫庄稼人肃穆的面孔,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谁不想去,现在站出来说还不迟。”近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田方伯,没有一个人说不去。“好!古城村人是好样的!”田方伯的眉毛展开了,同时展开的是他那粗犷、雄壮而坚定的情绪。他那粗壮黝黑的胳膊一挥,说道:“看来,大家和我一样铁了心。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谁临阵逃跑,就像处置河田一样处置他,到时候,谁也不准说情!”田方伯的话一落点,台下的庄稼人沉默不语了。四年前,田方伯处置他的大儿子田河田的场景仿佛乌云一样笼罩在人们的头上,田河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犹在耳边:“爹爹!不要杀我!爹爹!我不想死!”站在妇女堆中的田方伯的女人齐云仙一只手托着河鼓,一只手撩起衣襟抹眼泪——田方伯的一句话勾起了齐云仙对往昔的记忆,勾起了她对儿子的思念——她因为失去了儿子而心痛了四年,心中的伤口至今没有愈合——儿子死的时候那种寒彻骨髓的痛叫犹在耳边,那张苍白、惊慌、留恋和无可奈何的脸庞,她至死从记忆中都抹不掉。一想到那时的情景,她就会被庞大的悲怜和切齿的愤恨所侵袭——悲怜儿子的无助,愤恨丈夫的残酷。丈夫一句话就可以置儿子于死地。因为丈夫是族长,是古城村人的“皇帝”,田家人的命、古城村人的命都攥在他手中,他以家族家规的名义使儿子失去性命——这是她对丈夫至今不能宽容的事情。土地!土地!可恶的土地——土地贵重,还是人命贵重?又要去抢滩?又要为土地去拼命?不知是哪些人又要血洒滩地、命丧黄泉。作为族长的女人,她即使有怨言甚至愤懑也不能不去参加抢滩,她的这种不得已和不可选择是丈夫所逼,也是土地所逼。齐云仙张着嘴巴,低低地抽泣。她抬头朝田家祠堂一看,站不稳当了,心里感到一阵阵恶心。她手托着田河鼓,挤出了人群。她还没有来得及蹲下去,就喷射般地吐出了一口苦水。田河鼓问她:“娘,你咋了?”她吐了几口后,对河鼓说:“娘不咋的,一会儿就好了。”她在路上蹲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黄昏的天正在急剧地变化,明朗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消逝,夜幕即将降临。四周的寂静使她惊怵,她托着田河鼓重新走向祠堂,走向激昂的人群。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到前边的土台子上去了,这个人是田家的老大田广顺,年近六十的田广顺有点佝偻,两鬓染霜,但面部的线条依旧刚毅,双目依然充盈着不屈不挠、要和命运抗争到底的神气。田老大为人仗义豪爽,年轻时力大无比,可以把麦地里碾麦子的石碾子双手托起来扛在肩上快步行走。他不只是在古城村,就是在眉坞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汉。田老大走到族长田方伯跟前,说道:“老三,就把我算一个吧。”田方伯说:“你还是留在锣鼓队里吧,锣鼓队也需要人。”田方伯把古城村人分为两班,一班人在河堤上打鼓,呐喊助威;一班人去抢滩。打鼓、呐喊、助威的是年轻妇女、娃娃和老人。田老大自然被归入了老人之中——他毕竟快六十岁了。田老大说:“我还行,对付锣村人没麻达(问题)。”他挺了挺胸脯,极力展示自己的强壮。田方伯没有看田老大半眼,他说:“行是行,人老了,就要干老了的事。”田老大一笑:“老了?老了不吃不喝能行吗?老了就不靠地里的粮食养活了?我就是豁出老命,把地夺回来也值。”田老大一招手,田老大的两个儿子和田家家族里的两个年轻人把一口棺材抬上了土台子。田老大早已思量好了,他要叫儿子们抬上棺材去抢滩。他指着上了黑漆滚着红边的棺材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河堤上,我要看着古城人在河滩地里种庄稼,收庄稼。这一次,拿下了河滩地,该给我的儿子分多少,就是多少。”台下的庄稼人把目光投向了阴沉沉的棺材。静卧在土台子上的那口黑得很自豪的棺材使几个年轻人兴奋不已,如同吃了鸦片。有一个田家的后生上了土台子趴在了棺材盖上,两手在棺材上拍打。田方伯厉声将年轻人喝喊下去。田方伯知道老大是很固执的,他打算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田方伯又看了看田老大,说:“好,老三就依你这一次。”田老大走下了土台子,站到了青壮年的队伍中。刚才趴在棺材上的那个年轻人拉住田老大的一只手说:“大伯,这一次,只要你死了,我们给你唱大戏。”田老大说:“碎崽娃,想叫我死,得是?”年轻人说:“就是。你不想升天?天堂里多好呀!”田老大一听,仰天大笑:“□瓜,这不是你想咋样就能咋样的事。谁的命都在阎王爷手里攥着哩。”
田方伯正准备呐喊一声,吩咐抢滩的人准备木棍、谷杈、长矛、大刀,段五魁的二儿子段志松忽然大声说:“田伯,我爹病了,明日个不去了,他叫我给你说一声。”这个段五魁,昨日个还在地里忙活,怎么说病就病了?他是害怕了,还是另有想法?田方伯稍一迟疑,没有多问段志松一句,只是说:“知道了。”田方伯朝台子下面扫视了一眼,说道:“谁明日个还去不成,现在说一声,我心中就有数了。”台下鸦雀无声,能听见庄稼人平稳而均匀的呼吸声。田方伯挥了挥手:“好!古城人都是好汉。大家回去准备吧。”不知谁带了个头,近千口人一齐呐喊:“噢号——噢号——”喊声从田家祠堂前漫过去,飘过渭河堤岸,停留在河滩地的上空,和渭河北岸的锣村人的摇旗呐喊声相碰撞相对峙。
渭河北岸的锣村人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明日的抢滩。族长罗天龙三十七八岁,瘦瘦的高高的,并没有逼人的气势,可是,他具有号召锣村人的气魄和力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耀眼而响亮的旗帜,只要他一声令下,不论锣村的罗姓、史姓还是马姓都一呼百应。正当罗天龙满腔热血地号召锣村人的时候,他的女人花莲儿开始阵痛了——女人可能在今夜或者明天就要生孩子了。罗天龙对花莲儿十分疼爱。村里至今有这么一种说法——罗天龙给地里送粪土的时候把女人抱起来放在木轱辘大车的车辕上,他坐在右边吆车,女人坐在左边拉着他的另一只手。拉着粪土的牛车缓慢地行走在乡村土路上。罗天龙目光沉稳,面庞上不见一丝劳动给他带来的疲惫,清脆的铃铛声随着牛腿的迈动将深深的车辙灌得满满的。在罗天龙看来,花莲儿不只是他的肥沃的土地,也是他填饱肚子的粮食。只要罗天龙不外出,晚上睡觉的时候,花莲儿就一丝不挂,像小猫一样依偎着罗天龙,她的一只手伸向罗天龙的胯间,牢牢地把握住罗天龙的那个东西,罗天龙自然就膨胀了,仅仅这甜蜜的睡态就使罗天龙十分陶醉。花莲儿给罗天龙说,她不爱金银,不爱绸缎,只爱罗天龙的那个东西。花莲儿的贪欢和她平静如水的面孔很难统一起来。只有罗天龙清楚,上了炕,花莲儿就像脱了缰的马一样狂奔。罗天龙舒服得口水漫流,咬住花莲儿的嘴唇,像树木的根须紧紧地抓住大地一样。花莲儿很夸张地惊叫一声,罗天龙很骚情地说:“你呀,真是个挨不够,啥时候就够了?”花莲儿说:“死了就够了。”罗天龙说:“你不会死的,你至少活一百岁。你死了,我咋办呀?”花莲儿说:“续娶一个。”罗天龙说:“再好的女人恐怕没你好。”花莲儿说:“我不好,我是瞎女人。”罗天龙说:“那就再瞎一回。”罗天龙翻身骑在花莲儿身上了。罗天龙认定,他的女人有帮夫的命,他们罗家之所以能在锣村有几百亩土地,成为锣村的富户,是花莲儿这个女人给带他们带来了好运。在罗天龙的心目中,女人是最肥沃的土地,这块地里产粮食产金银,这块地里长出的是一棵家族的参天大树——只要这棵树不倒,罗家就兴旺。罗天龙不可能不顾及自己的女人——罗天龙对花莲儿爱得那么顽固,他怎么能不管她呢?可是,他是锣村几千口人的族长,而不只是一个丈夫!他要自己的女人,但他更要锣村!女人不能失去,锣村的土地更不能丢失。女人生孩子事大,抢滩的事更大!哪一头轻,哪一头重,他心里明明白白。罗天龙清醒得很残酷。
像罗天龙一样,锣村人的情绪饱满却不张狂,他们把抢滩的劲儿憋在胸腔中,埋在心底里,似乎害怕把气势从嘴里吐出来而流走。罗天龙组织的“敢死队”都是文了身的,五十多个年轻人赤着上身和罗天龙站在一起,即使他们不挥舞长矛短棍,五十多条“龙”似乎也在张牙舞爪,腾空而起。夕阳下,精气神十分饱满的年轻人看起来好像披着一身斑斓的色彩。罗天龙一声不吭。把这五十多个小伙子挨个儿看了一遍,他说:“回去喝汤(吃晚饭),喝毕汤,老早睡。”罗天龙将明朗、细腻的情感蕴含在不动声色中,年轻人当然明白罗天龙“关怀”中的分量。
罗天龙回到家中的时候,花莲儿的阵痛刚过去。他问站在脚地的接生婆:“三姨,你看啥时候能生下?”被罗天龙叫作三姨的女人上身是绲着边的浅蓝色大襟褂子,下摆长及膝盖,下身是月白色裤子,裤口很宽,绣着褪了色的花边。女人五十多岁,瘦瘦的,挽在一起的双手十分小巧——这样一双小手即使伸进女人下身,做辅助动作,女人疼痛感也会小一些。接生婆说:“今晚上生不下来,就在明日个晌午饭前后。”罗天龙说:“那就拜托三姨了。”接生婆说:“男人家是干大事的,你在跟前也于事无益。你放心,三姨接生的娃娃有几百个了,不会有啥闪失的。”罗天龙说:“有三姨在跟前,我一百个放心。”接生婆一看,罗天龙眼睛瞅着睡在炕上的女人,她知趣地走出了房间。
接生婆刚走出去,刚才还侧身而睡的女人起来了,她下了炕。她的白色大襟褂子上的一只纽扣没有系上,露出了锁骨和脖颈处的一抹白。发髻松松地坠在脑后,一副慵懒的样子。罗天龙一看,女人脸庞上挂着两行泪水,他走过去,拉住了女人的一双手,示意女人坐在椅子上。女人坐下后,他伸出自己的手,给女人抹去了泪水。女人说她害怕。罗天龙一笑:“看你,害怕啥?又不是头一回生,你就全当是拉一回屎,尻子一撅就下来了。”女人一听,吭地笑了:“有那么容易?我一年给你生一个,生前两个的时候,你都在我跟前,这一次,你去抢滩,叫我操心你不说,还要操心肚子里的娃娃,我能不害怕吗?”罗天龙说:“不要为我操心,古城的人,哪个是我的对手?有三姨在跟前,你就放心地生。三姨接了半辈子生,还怕把脐带剪错了?”女人说:“不是我不放心三姨。不知为啥,这一次,心里总是害怕,眼皮老是跳个不停。”罗天龙说:“给眼皮上粘一个麦草枝就不跳了。”女人说:“我试过,不行。”罗天龙说:“我有办法。”罗天龙站起来,走到女人跟前去,伸出舌头,用舌头在女人的左眼皮上舔了舔,又去舔右眼皮。女人舒坦得如同八月十五的月光一样,她摇了摇头,把脸颊贴在罗天龙的脸颊上,女人偎住罗天龙说:“明日抢滩时,尽量不要伤人,不要打古城人的要命处,就是万不得已,也不要把人往死里弄。地再值钱,没有人命值钱。再说了,积善积寿哩。”罗天龙说:“你真是菩萨心肠,满保活一百岁。”女人一听,说:“我也不指望活一百岁,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女人双手钩住罗天龙的脖颈,泪珠无声地顺着脸颊向下滚。
已是傍晚时分,处暑后的余热已经无法逞能了,村街上寂然、凉爽,上地的庄稼人扛着农具进了院门。罗天龙家的一头牛犊子站在院门外伸长脖子哞哞地叫着,叫声细软而绵长,仿佛遇难的人在六神无主地求情。罗天龙的长工李春绪从院门外的拴牛桩上解开牛缰绳,牵着母牛向偏院里的牛棚走。牛犊子一看,即刻跟在母牛的后边,进了院门。蹲在院门口的黄狗竖起耳朵,双目紧盯着即将四合的暮色。在另一个石桩旁,钉铁掌的师傅正在给罗天龙家的骡子打最后一个钉子。师傅将骡子的一只蹄子扳上来,支在自己的腿上,右手用锤子击打铁钉。铁掌是月牙形的,半寸宽,每个铁掌上要打六个铁钉的。凡是马和骡子都要钉掌,向肉里打钉子,看似残忍,其实对牲口的双脚是一种保护。骡子静静地站着,似乎知道,不穿“铁鞋”就无法跑长路。等李春绪拴好牛,骡子的掌已钉好了,李春绪将骡子从师傅手中接过来牵在了手里。牲口和人行走在轻轻的薄雾之中,锣村无声地披上了纱一般的夜幕。
田方伯将他的“铡刀队”的人叫到一起,又鼓动了一番。“铡刀队”里的年轻人的头发都是用红土染了的。搅和成糨糊状的红土抹在头发上,头发就像刺猬毛一样竖立在头上了。小伙子们的扮相威严中透出了几分狰狞,稚气刚脱的脸上有了些凶相。他们每个人配备一把铡麦草的铡刀,小伙子们将铡刀扛在肩上,刀刃朝上,明晃晃的一片,看起来如同刀山一般。铡刀本来是用来给牲口铡麦草铡谷草铡青草的,庄稼人从铡墩上把它卸下来,作为杀人的武器了。用铡刀铡人,已是屡见不鲜,不仅舞台上的包拯用铡刀铡过陈世美,当今那些土匪、军阀也用铡刀铡人。1924年冬天,国民二军十二旅以周吉为团长的第三团在眉坞县小法仪威逼诱降了一支七十多个人的队伍,这支队伍其实是河南的游民,没有什么武器。周吉将他们骗到眉坞县槐芽镇西戏楼下的广场,用铡刀全部铡死了——两个士兵按住一个人,将人头塞进铡刀口,脖颈正好对准铡刀,按铡刀的士兵由于用力太大,一把压下去,人血喷溅上来,士兵满脸涂上了血,铡墩外的人头依旧在滚动,一直朝舞台跟前滚去了,而且双目怒睁,嘴巴一翕一动。七十多颗人头如同七十多朵花,愤怒地开在广场上,一片灿烂的血色映红了半边天。铡麦草的铡刀发出的响声如同放置了几十年的老棉花。铡刀周围的血凝成了一块一块,人的脚踩上去,脚下的声音好像老人在哭泣。按铡刀的士兵满脸满身被血染了,仿佛血人。
走到一个“铡刀队”的队员跟前,田方伯接过一把铡刀,用手指头试了试刀锋,他将铡刀在头顶上抡了一圈,铡刀刃划过空气,发出了一阵明晃晃的响声。田方伯说:“我们的滩地就挑在铡刀刃上,谁要来强取,就留下他的一双手!”有人高喊:“铡一条腿行不行?”田方伯说:“也行。可不要砍人家的头,头没了,嘴也就没了,没了嘴,人家拿啥吃饭呀?”小伙子们一听,哄然大笑。
离开了“铡刀队”,田方伯径直走进了段五魁的家。暮色刚刚从渭河岸上漫过来,天还没有黑尽,段五魁的房间里点着了菜油灯。不安分的菜油灯一伸一缩,仿佛在抽筋。段五魁的脊背靠在炕墙上,半坐半躺,双眼半睁半闭,也许是在回想上次抢滩和锣村人格斗的情景。他扭头一看,田方伯进了房子,动也未动,只是说:“三哥来了。”田方伯坐在了一条柴木凳子上,他轻轻地扫了段五魁一眼,收敛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平静地说:“咋这么早就点灯?得是油多得没处放了?”段五魁睁了睁双眼,目光里的轻蔑、狡黠和让人捉摸不定的心思随着菜油灯的闪烁而闪烁。他故意轻叹一声,说:“房子里一亮堂,心里也亮堂了。”田方伯说:“只要心里亮堂,不点灯也能看见。咋样?昨日个不还是好好的吗?”段五魁说:“拉肚子,一天拉了十几回,腿软得跟面条一样。”田方伯一看,段五魁的气色还不错,就知道他是在装病,就挑明了:“得是害怕了?耍狗熊?”段五魁的身子向上拉了拉:“三哥,你这就小看兄弟了,你看我是耍狗熊的人吗?抢滩是给自己抢地,我去,就有我的一份地,地多了,我还能嫌地咬手?你这么一说,我明日个爬也要爬到渭河滩,省得古城人说三道四。”田方伯说:“那就不必了,你好好调理,我来给你说,你把算盘子和笔墨准备好,把地抢到手,还要你给各家分到名下去。”十六七岁的时候,段五魁就跟着岳父金大山在鹦鸽街上做皮货生意,他练就了一手好毛笔字,对账目的确很精。据段五魁说,因为一场不明不白的大火,烧死了金大山两口,他才领着金大山的独生女金秀珠出了山。段五魁到古城来落户时,金秀珠已经给段五魁生下了大儿子段志贤。段五魁说:“只要能抢到地,分地的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去不了,就叫志贤和志松去历练历练,见见世面。”田方伯说:“你就不怕娃娃们受到伤亏?”段五魁说:“古城人连死都不怕,我还怕啥?这地不是先人置买的,是抢来的,不受点伤还能行?”田方伯说:“兄弟到底是走过州、过过县、见过世面的人,有你这句话,叫两个小侄儿去,我就放心了。”
田方伯刚一走,段五魁就下了炕。他站在脚地骂道:“该死的田老三,鬼心眼儿还多得很!我就是装病,我就是不去,你把我能咋的?不要以为你比我长几岁,你就能,我段某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他的女人金秀珠以为段五魁和田方伯吵嘴了,急急地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看,只有段五魁一个人,说道:“你看你,一个人,乱骂谁呢?”段五魁说:“我骂田老三那该死的东西。上次抢滩,黄福胜装病没有去,他还给黄福胜分了一亩三分地。他没有和黄福胜的女人睡觉就成怪事了。我这次不去,看他给我分不分地。”女人说:“你再不要说那没根没底的话了,他三伯咋能和黄福胜的女人睡觉?叫古城人听见,就把你的舌头拔掉了。你既然不去,就窝在炕上,不要言传了,耍啥二杆子?”段五魁一看,金秀珠拉下了脸,没再吭声。在古城村,段五魁谁都不怕,就怕金秀珠。为了这个女人,他造了什么孽,他自己知道。金秀珠明白,段五魁再凶,一旦她发了脾气,段五魁就软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