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看胡适视频,老先生笑容可掬,如秋月临江般和蔼飒爽,清雅极了,好看极了,也书生极了。胡适的声音,我听过,纪念北大创办六十周年的致辞,声色清正,说一口干净的白话文,含蓄委婉,不见官腔,更无学究气。
旧北大人说胡先生上课总要在红楼那间最大的教室,讲授字正腔圆,考据博洽,带上许多幽默。胡适的口音我听来,谈不上字正腔圆,声音似乎略带沙哑,略带疲倦,有着浓郁的中式情调。恰恰是略带沙哑疲倦感的腔调,文化的分量上来了。
鲁迅讲演也好,刚性挺拔,三言两语击中要害,这是杂文修炼。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大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操场上露天演讲。《世界日报》副刊随后刊登了一篇《看鲁迅讲演记》,说那天在学生自治会休息时,围住鲁迅的青年纷纷提问,有人说:“再在我们那儿公讲一次吧,北方青年对您太渴望了!”他的回答是:“不能了,要走。大家盛意可感得很,我努力用功写文章给诸位看好了,因为口头说并不比文章能生色,看文章大家不要挨挤。”随口几句话,俏皮有之,幽默有之,这是民国人的风度、民国人的腔调。听过讲演的学生回忆,鲁迅声调平缓,不脱浙江口音,简练沉着,像长辈为孩子们讲沧海桑田的故事,与他叱咤风云、锋芒毕露的杂文不一样。
这两年读了很多中国古典文章,也读了一些域外作品,越读越深,心里还是不能忘情民国文人,到底是读民国的文字长大的。人生年少时,穷村僻乡偶见布衣长袍的鲁迅、周作人、胡适、林语堂诸位文章,关怀前途崎岖,受用至今。
都说人老了会念旧,人不老也念旧的,老人念旧事,我念旧人。深宵伏案,尽是线装纸墨的暗香,满心旧人,轻呼一声,恍在咫尺,就着一壶清茶与他们秉烛夜谈。
书中的人物,尽管无从相识,一篇篇写下来的时候,内心却觉得他们是一辈子的至交。旧人们离散得很远了,烟水茫茫,故人何在,只有泛黄的老纸记载了曾经鲜活的面容。时间之别,哪怕一秒,也是永离。
本书初名为《旧人录》,终不甚满意,五次三番,想了近十个书名,一无所得,末了索性用“民国的腔调”五字。腔调腔调,腔也调也。中国戏曲讲究唱腔、讲究声调,腔调好坏是其评判标准,引申开来便是形容一个人的为人处世、性格、风格、品位。民国的腔调不单指腔调,更指民国文人的风格气度、文章姿容。
与中国古典文学相比,民国人取得的成绩不算多大,但行状很可追慕。阅读他们,重述他们,让我从顾影自怜的小品文创作痴态中醒来,醒在不同人物的命运里,醒在不同人物的文字中。他们星光灿烂,我在草地上乘凉。
二〇一五年五月九日,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