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溅血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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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忘却的时代里谈论死者,的确是一件困难和不恭的事,因而,面对导演潘岳和影星夏百灵之死,笔者多少感到了为难。想当初,也就是在一年多以前,当著名电影导演潘岳亲手杀死了由他一手造就起来的大牌影星夏百灵一案发生时,媒体那种疯狂炒作,杂志书籍一起关注的盛况,现在已没有了踪迹。人们的兴奋和聚焦点又转向了别处,比如说,新的名人隐私。但是,这两个著名的公众人物之死,无论如何是一件悲惨的事,笔者与那些善忘之徒不同,内心总是有一种隐痛,一种悲悯,因而总也忘不了这样一件事。你想想看,一个男人,一个获过美国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中国导演,一个还获过很多其他A级电影节大小奖项的大导演,一个正值事业高峰时期的三十九岁的男人,在一种可怕的力量的驱使下,亲手用一把刃长十四厘米、柄长八厘米的镶银藏式匕首,把自己的妻子(结婚前他们已相恋好多年),百灵鸟一样可爱的国际级影星夏百灵杀死,其中有着多少人性的奥妙值得探询?又有多少恩怨值得清理?因此,在笔者的眼中,潘岳和夏百灵之死,就像是一支口红,你只要用它在纸上或者嘴唇上一画,那种血色的艳丽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久不褪色。
而且,那把镶银的藏式匕首笔者还见过,当然是承蒙公安局宣传处笔者一个老同学帮忙,在笔者的采访进程中,在市公安局刑侦处一科的一个专放各种物证的褐色柜子里看到的。那把匕首经查证,是潘岳的朋友,著名前卫戏剧导演黄中卫(男,三十五岁)从西藏带回来送给潘岳的,时间在四年之前。后来出于某种微妙的原因,黄中卫和潘岳交恶了(有关原因随后笔者将谈到)。“我没想到他用的是我送他的那把刀,那把刀很锋利,是我多年以前在西藏时去阿里的路上,一个英武的康巴人送给我的。我真没想到他会用那把刀。也许,他用斧头、菜刀或者用铡刀来杀夏百灵更来劲儿些。他就是一个内心阴暗的人。他真不应该用我送他的那把刀来对付可怜的小百灵,那把刀多么精致啊!”黄中卫谈起潘岳,脸上依旧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看上去他和潘岳似乎积怨很深。“他就是一个杀人凶犯。”他最后总结说。他和潘岳、夏百灵一起还排演过一部话剧《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呢。
在潘岳和夏百灵死后由报纸披露的照片中,笔者保留了《华夏电影报》《文化报》《京华都市晚报》的几个专版照片,这些他们的生前照片内容涉及了两个人的大学时代、初出茅庐和盛名时代等各个阶段,是一些历时性的重要资料。虽然这些照片对了解他们来说是一个个的片断和脚注,但是在你眼前展现出来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成长与毁灭,的确令人触目惊心。按照照片的说明介绍,笔者了解到夏百灵比潘岳要小九岁,也就是说,一年前她被潘岳杀死的时候才刚满三十岁,她从影却已有十年之久。那时候她正是光彩照人、美丽绝伦的时候。他们有不少幅合影,从照片上看,潘岳略显消瘦,但体魄强健,目光很有内容,一看就是那种比较有魅力的男人,而且有时候他也要留一脸的大胡子。他出生于东北,祖籍山东,在北京度过了求学时期。而夏百灵真的算是一个绝顶美人儿了。她身材秀丽,但又很有一点柔中带刚。两个人的合影看上去非常和谐,一看就是非常合适的一对儿。
关于夏百灵是“中国第一美人”的说法一向有一些争议。两年多以前,法国《巴黎竞赛画报》在一段欧洲影评人的评选中,将夏百灵评为“亚洲极美丽的女人之一”。毫无疑问,出生于安徽的夏百灵的确美丽非凡,既有着南方女子的秀气与灵气,在北京待了多年,使她又有了除却机心与质朴的大气和爽朗,但若把她说成是亚洲第一美人,在影视圈中一些女明星就有不同看法。“扯淡,她怎么算得上是最漂亮的中国女人呢?法国那家破画报的说法完全不值一提。你想想,在那帮老外的眼中,中国女人还不个个都漂亮?我觉得,在当红影星中,巩俐才应该算是中国最漂亮的女人吧?刘晓庆也不差嘛!说夏百灵是最漂亮的中国女人,我不这么看。”方梅这么肯定地说。方梅也是一个刚刚三十岁的著名电影明星,在影视界她和夏百灵是老对手了,但方梅的命运不济,由她扮演主角的电影,没有一部获过A级国际电影节大奖,即使是在A级国际电影节中排最后一名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最近由她主演的一部都市爱情片,也遭到了淘汰,获大奖的是一部英国电影。因此笔者在访问她时,看上去她的情绪低落极了。她住在建国门一幢高级公寓中,笔者应约采访她时,走进了她的屋子,如同走进了一个迷宫。这是一套由五室二厅和一套三室一厅打通后形成的居室,加上双卫生间和厨房,十几间屋子,笔者找了半天,才顺着她不断呼唤的声音找到了她。笔者听说她最近的公司运营十分不顺(两年前她开了一家文化发展公司),果然,在回答完笔者的一些问题后,她有点儿惆怅地说:“下个月,这套房子的主人就换了,我把它卖给了一家保健品推展公司的老板。我得用这卖房子的一百多万元救我的公司。你说这年头生意怎么那么不好做?”是的,不光生意不好做,而且电影也更加难拍了,笔者认为。方梅确实是天生丽质,她目前还单身,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一套房子里,完全像是住在了墓穴中,不过,她还养了几只白色的大波斯猫和一只白色的哈巴狗,此外,她还拥有一个高及屋顶的巨型电子热带鱼水箱。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私人鱼缸了。
方梅确实天生丽质,尽管她时运不济,但身上有一种夏百灵所没有的火辣辣的气质和逼人的美丽。但笔者以为她如此评价夏百灵是出于内心的嫉妒和一种女人的私心。不管怎么说,法国的《巴黎竞赛画报》、德国的《焦点》周刊、美国的《时代》周刊和香港的《亚洲周刊》对夏百灵都曾做过重头戏的报道,说夏百灵是一个国际级的大牌明星,恐怕并不为过。因为中国女影星中,除了巩俐有幸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之外,其他女影星冲上国际媒体的可谓寥寥无几。因而,夏百灵之死,当时自然也立即引发了全球媒体的广泛关注。但是在一年多以后的今天,笔者重新打开这些国际级新闻媒体,我看到的则是索罗斯的亚洲金融危机、北约东扩的正式进行、戴安娜王妃之死、克隆羊、国际象棋的人机大战、中东危机与中美世贸达成协议、俄罗斯进攻车臣的消息,这些国际大事充满了这些媒体的版面,没有一处谈到潘、夏之死。当然,新闻媒体也不可能去关注老旧的新闻,否则新闻记者们的饭碗也保不住,但笔者想,一些电影类报刊按说不会有如此忘性吧?笔者却同样没有能从这类专业报刊上读到有关他们的文章。在他们死后一周开始上市的多种有关他们生平的传记作品,现在也早已进入降价书的柜台了。
因此,对这样一个信息时代,笔者多少有些憎恶和厌烦,甚至是有些恶心,但有趣的是,在笔者的不辞辛劳的顽强取证下,在由美国出版的最近一期《花花公子》——一本成人色情杂志上,读到了一个外国电影专家汉娜(女,德国人)撰写的有关潘岳电影艺术的长篇论文。该论文有一万多字,题目叫《电影语言的文化语境与表述形式》。此外,同期还刊登了法国已故哲学家罗兰·巴特的一篇符号学论文,因而笔者对《花花公子》杂志不禁另眼相看了。《花花公子》在成百上千种成人色情刊物中,尚属含蓄一类的。也正因为它的含蓄和“老派”,它的经营状况据说目前并不太好。我想,这应该与它刊登了研究潘岳电影艺术的论文和哲学家罗兰·巴特的论文也不无关系吧?
对于潘岳的电影,人们大都很熟悉,他从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之后,从1984年到1998年,十四年间一共拍了十二部影片,还主演了话剧《白雪公主与白马王子》,几乎每一部电影都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和影响。你甚至可以从他的电影中分辨出时代的车轮碾过了20世纪80年代,进入90年代的痕迹。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很多人就是看他的电影和时代一起成长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死了,据说他是在杀了夏百灵后自杀的。笔者一向钦佩自杀者,因为自杀须得有非凡的勇气才行。而潘岳在手刃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之后再手刃自己,那种果敢的确令人扼腕叹息。不过,潘岳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莫非正是军人的果敢和刚毅让他如此“出手如梦”?
面对潘岳和夏百灵之死,笔者长久以来内心之中都有一种疼痛,一则潘岳是笔者最为喜爱的导演,他拍的每一部电影我都喜欢,但是,今天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犯,这的确令笔者难堪,而夏百灵,则是笔者最喜爱的女影星了。笔者在大学时代也曾交过女友,因为觉得女友长得一般,就悄悄发生了移情,也就是说,在日记本中偷偷地夹了不少夏百灵的剧照。笔者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在与女友发生不愉快的争吵之后,一个人偷偷观赏。换句话说,夏百灵至少也是笔者的梦中情人,虽然她比笔者还要大上几岁。但今天,她也死了,而且还死于一柄镶银的藏式匕首之下,的确叫笔者目瞪口呆。笔者曾经听说过有一部叫《美女与野兽》的电影,那么夏百灵之死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美女与匕首”了。想到这一点,笔者就不禁更加难过了。因为一个美女,暴死于一柄匕首之下,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可怕的事。
促使笔者对潘、夏之死发生浓厚兴趣的原因,除了对他们的真心喜爱之外,笔者对这件事情在刚发生时的热闹与现在的冷冷清清的反差也多少有些不适,因此非常想究其实质,质询一下人们:我们究竟怎么了?在当时,也就是他们双双死去、尸骨未寒之际,可真的是热闹至极。至少是出版了一大堆有关潘、夏之死的书籍,书商肯定借此发了一笔财。笔者进行调查之后,发现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潘岳的前妻、一家三级甲等医院的前护士、后来成为服装设计师的白冰媚女士立即推出了她的一本回忆录《我所认识的潘岳》。这本书描述了她和潘岳在好多年前生活在一起的不少细节,而且这本书的部分内容还涉及了她和潘岳私人生活中的核心部分,即她和潘岳的性生活的不和谐。也就是说,这本书披露了潘岳是一个性冷淡,或者至少和白冰媚生活在一起时是这样。这本书狂销48万册之多。
二、因白冰媚的回忆录的出版,潘岳的父亲,一个过去比较有名的战争片导演——八一电影制片厂的退休导演潘向前,和潘岳的哥哥潘方(曾经在内蒙古插队,现在经营一家怀旧餐厅及一家娱乐城)合写了一本书,为潘辩护,其中也部分地涉及了潘岳和白冰媚的婚姻,并对白冰媚大力揭露,认为她过去不是潘岳的好妻子,现在还向已经死去的前夫泼冷水,是恶劣至极。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潘向前同时还写了一本回忆自己三十年前执导红色时代电影的回忆录,叫《我们的火热年代》,搭了顺风船,卖得也不错,赚了一大笔稿费,发了点儿财。
三、另有几本有关潘、夏之死的怀念文章合集和野史著作,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他们各自生前好友为缅怀他们所撰写的怀念文章,这些文章大都充满了感情,并对他们做了很高评价。第二类是一些电影研究人员写的有关潘岳和夏百灵的传记,笔者搜集到的有三种,两种是关于潘岳的,一本叫《论潘岳》,另一本叫《后殖民、全球化语境中的潘岳》,还有一种是关于夏百灵的,叫《永远的百灵鸟》,详细描述了夏百灵的从影之路。第三类是一些书商包装策划,主要围绕着潘、夏之死做文章,并且把凶杀事件渲染得血淋淋的,这类书尚有几册,大都以两个人的头像做封面。其中一本笔者印象很深,是一张两个人的合影一撕两半,呈扇形散开,中间又用电脑绘上了一把匕首和几滴血,简直粗俗至极。不久前,英国戴安娜王妃因车祸不幸殒命,笔者旋即在市面上发现流布有几种关于她的传记,粗翻之下,就发现大多靠剪刀、糨糊拼凑而成,便立即联想起了潘、夏之死,二者在被媒体关注的热闹上有异曲同工之处。以上有关潘、夏之死的著作加起来有11种,当时这些书几乎占满了地铁车站售书亭、街头书摊和商场内的“精品书店”,再加上报纸、杂志上有关此案的数不胜数的评论文章,真是蔚为壮观了。
笔者常常想:一座城市会有它的标志性建筑,比如北京是天安门,上海则是东方明珠电视塔,或者是已经落成的492米高的环球金融中心大厦。那么,一个年代,也许同样会有一个标志性事件。整个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也应该有一个标志性事件来代表。笔者因此把潘、夏之死看成是20世纪90年代的带有一定时代特征的事件。潘、夏之死发生在1998年,刚好是20世纪90年代的中后段,而在此之前,有几个诗人之死,比如说海子、戈麦和顾城,就像是三个前奏,共同推导出了潘、夏之死的高潮来。由于潘、夏既是精英人物,又是大众人物,因此他们的死震动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不像以上笔者所列举的三个诗人,他们的死更多的是在知识界甚至只是文学界引起了轰动,因此像笔者这类势利之徒,当然也就会重笔描绘潘、夏之死了。
2
你们最终还是死了,你们算是死得其所吗?恐怕算不上。那么,你们算是寿终正寝吗?恐怕也不能这么说。你们算是暴死街头吗?是暴死,我想,但还算不上暴死街头,因为你们死的地点是在房间里。你们了却了自己,你们之间有一种恩怨是别人无法参与也无法了结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可一死遮百丑,一死也遮百美,你们死了就不能说话,很多人就要替你们说话,还有很多你们的仇人就在借机骂你们。你们死得算是很悲壮吗?反正是见刀又见血,杀人又自杀的,的确动作比较大,因为你们都不容易,但你们这么快又这么容易地结束了生命还是叫大伙儿诧异。你们就不能慢一点?比如潘岳,你在用匕首杀夏百灵时,下手时就一点儿也没有含糊过?有没有灵魂颤抖的时候?有没有因恐惧而脑海中一片空白?有没有眼前电闪雷鸣以至于手脚发软从而没有把匕首刺出去?但你真的是出手了,你的确是出手了,可你这一刀没有刺中她,没有刺中你的夏百灵,她像一只鹿一样跳开了——不,她简直像是一只百灵鸟一样飞开了。你有点儿暗自庆幸,但旋即你又有些恼怒,于是你像豹子一样冲了过去,你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里到底还是逼住了她。你们现在已经是仇人了,你一拔出刀她就开始叫,她一叫你就决定杀人了,于是你就把她杀了。难道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你们最终还是死了。你们死之前有过什么对话?很多人都想知道,可谁也不会知道了。为什么你们连遗言也不留?人们发现你们的时候只看见了两具尸体。是的,是两具不会说话的尸体,就躺在那套不大的房子的客厅里。一个躺在沙发上,流出的血在意大利产褐色皮沙发上形成了一个小潭。当警察发现你们的时候,那血还没有干呢。那是夏百灵的血,她的血竟然有这么多,这些血还在往外流,只是它们全都积在了沙发上,都积在了夏百灵的旁边,积在了她那娇小的身体旁边。另一个,你,潘岳,你这个七尺男儿,用刀把自己的脖子上的动脉割开以后因为忍受不了血喷出来的疼痛而在屋子里狂奔了一会儿,因为我们到处都可以看见你的血迹,墙上、柜子上、室内盆栽植物的叶子上,你的血喷出来以后形成的图案非常美丽,是的,绝对是这样,它们形成的图案非常美丽,比如溅在墙上的,完全像是喷漆艺术,“哗”地一下子就扑上去了,星星点点,有大有小,大血点旁边又聚着一些小血点,大血点又围绕着更大的血点,从而形成了血点的银河系。是的,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银河系的美丽图景,没有人指出这一点,我指出这一点了,因为我一向喜欢星空,我就非常自然地把那血点和银河系联系在一起了。而喷在衣柜上的血像是一种流体,一种自由流体,它喷上去以后就开始向下流,流下来一尺远的地方就全都变干了。你如果用嘴一吹,也许那凝聚的血块就会像粉尘一样飞起来,飞到你的喉咙里呛得你直咳嗽。可实际上你并没有去吹它,它还待在柜子上,而且警察还要把它当作证据,要取样、化验、拍照,要过好多天才会去擦掉它们。而那喷在室内盆栽植物叶子上,具体地说是喷在一株比较大的绿萝的叶子的血点就像是露珠一样在晃动,它们真的像是露珠一样在晃动,在那平伸出去,像乞讨的手掌一样的叶面上流动而不掉下来,室内似乎有什么气流,正是这种气流使绿萝的叶子不停地晃动,而那些血珠就在绿萝叶子的圆面上跑动着,它们根本就不停下来。然后,看来你的血喷得差不多了,你几乎是在房间里跑了一个遍,这会儿你一定感到憋闷了,或者说你觉得这房间实在太狭小,你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你想到外面去,于是你跑了一圈后又来到了大门边,你想打开房门冲出去,因为你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了,你正在变成一张纸,或者正在变成一只轻灵的飞鸟,你以为自己完全可以飞起来,可以飞到空中去,你觉得自己打开门就可以飞出去,因为你体内的血也许都快流完了,这会儿你也许感到害怕了,你不想和夏百灵躺在一间屋子里,你想出去,于是你就想打开屋门,但你没有力气打开屋门,你像一张纸一样沿着门滑了下来,你就躺在门的旁边,但你苍白得像一张纸,你的血让你自己放干了。
这完全是轻与重的比较,在另一边,夏百灵肯定觉得自己越来越重,夏百灵,你的血在流出体内,但是在聚向沙发中间,它们在形成一个小小的水潭,不,是小小的血潭。你不像潘岳,他把你刺中以后,他一开始像一匹马一样在屋子里狂奔,但后来他就像是一只鸟在飞了,他轻极了,也许你躺在那里可以用轻微的余光看见他在飞,但他撞着了门,他掉了下来,他没有翅膀了,他飞不出去,你这一刻觉得有些欣慰,因为他到底还是和你待在一个屋子里了。你们是死在一起的,你想也许过一会儿,你们都不动了,但身体和身体之间还会说话,可问题是,你觉得你自己越来越重了,重得就像是一块石头,在永无休止地向海的深处下沉,是的,完全就是这种感觉,你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向下沉,沉向那越来越深的黑暗。这时候你陡然恨起他来,过去你甚至都不恨他,就在他杀你那会儿,他快速出手,让匕首刺进你的身体,你可以听见自己的皮肤惨叫的一刻,你也只有惊恐而没有仇恨,这一刻你真的有些恨他,因为他在让你变重而他却变得越来越轻,你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石头那样在向深海中下沉,向永无尽头的深海处下沉,那是茫茫无尽头的下坠,下面更黑,而头顶则水光荡漾,一片细碎的光。这一刻你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钢琴课》,在那部电影中,女主人公的手臂被拴在了钢琴上,和钢琴一起永无休止地向大海深处坠去。好像在过去,有人说过你的身体就像是“一架美丽的钢琴”,可现在,你回忆不起来他是谁了,是谁在某一天告诉你,在你的耳边悄悄地低语着,说你是“一架美丽的钢琴”来着?你现在真的是想不起来了,你只是觉得钢琴师已经消失了,而你这架钢琴则在永无止境的大海中向下沉,那种越来越浓的黑暗在向你迎来,光线在消失,一些仿佛没有眼睛的深海鱼在你身边静静地游动,它们对你的下坠熟视无睹,它们对你的下坠置若罔闻,它们又游开了,而你的脚下则是那无穷尽的黑暗,你还在向下沉去,无声地向下沉去。
你的确是越来越重,重得你觉得自己的眼皮仿佛都有一千公斤,得十个大汉才能帮你把眼皮抬起来,但没有一个人帮你的忙,你是自己在变重。你也有点儿奇怪,为什么你的血都流出来了,都差不多流光了,可你却不能轻得像是一张纸或者是一只鸟,你重得像一架庞大的钢琴,对,就像电影《钢琴课》中下沉的那架大钢琴,在向下坠去,在坠向海底,坠向那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的海底。世界在由明亮变暗,就是这样的,你的眼皮根本就抬不起来,世界完全变暗了,你变重了,你沉向永无休止的黑暗。当你看见他像一只莽撞的鸟儿一样扑向房门的时候,你有些憎恨他,因为他想离开你,他想变轻,而让你一个人变重,你觉得这一刻他是非常自私的,或者说他比用匕首刺你时还自私,你有些生气。但是,当他撞到了房门上,无力打开房门,像空中折断翅膀的鸟儿一样跌落下来时,你立即就有一些欣慰,因为你发现他陡然地一下子也变重了,倘若他不变重他是不会从空中跌下来的,你可能还微笑了,这下你放心了,于是你便欣慰地继续向着一种黑暗下沉。
现在,屋子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这寂静是可怕的,是的,你们都感到这寂静是非常可怕的,你们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跌倒在门边,都一动不动,但是房间里的寂静包围了你们。你们动不了了,但是你们也非常讨厌这种寂静,这种寂静类似悄悄从空中降落的粉尘,只会叫你们厌烦。于是你们就试着去发现声音,也许你们还盼望有人进来打破这种寂静,因为有一阵儿有一个很滞重的脚步声从门外的楼梯上传来,你们忍受着房间里的寂静听着屋外楼道上那个脚步声,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你们还听到了那个人的喘息声,看来他是一个老人,你们失望了,但你们也有一丝庆幸,你们既不希望有人打破这种寂静,你们却也盼望有人能带来声音。那个脚步声经过门口,然后上楼去了。你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感到失望,同时又庆幸没人能进屋来发现这里已经变得非常寂静。
但是你们仍想发现声音,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们仍旧想有一种声音打破这种寂静,因为一般寂静都会被人称为死一样的寂静,你们不想要这种“死一样的寂静”,因为你们也许已经死了,你们还在一起变得沉重,重得你们自己都无法想象,于是你们就注意着声音,注意着何处能发出声音。你们知道:那种鲜血喷出来的“咝咝”的声音已经消失了,那种喉咙里浓痰滚动的声音也消失了,那种惊恐的尖叫也消失了,那种匕首快活的出击声也消失了,那种痛苦的呻吟也消失了,那种在房间里奔走和冲撞的声音也消失了,即使有风吹动绿萝的叶子,可那种沙沙声也消失了。是的,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因为你们都变得很重,你们发不出声音了。
但是,你们似乎渐渐地听到了一种声音,是的,那种声音由远及近地进入了你们的耳朵,在耳膜和耳鼓中冲撞,并且发出了一阵阵有规律的声响。你们于是就仔细地谛听,你们渐渐地有些欣喜,是的,这的确是一种声音,它有规律地滴答、滴答地响着。你们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它正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响着。你们终于听出来了,这是厨房的水龙头没有关严所发出的声音,没错,就是这种声音,那水滴正一滴连着一滴地从水龙头上往洗手池里掉,掉下来就发出了声音。你们奇怪怎么你们过去听不见这个声音,刚才你们听不见水龙头发出的声音,要是在过去,在你们还能走动的情况下也许你们还会为是谁没有把水龙头关严而发生一场争吵,因为这的确是一个吵架的好机会。你们想了好久,现在你们也想不出是谁洗了手没有关严水龙头了。是潘岳在亮出匕首前下意识地去洗了手,没有关严呢,还是夏百灵为了把脸上的妆弄得淡一些而洗了手没有关严呢?你们记不清了,因为你们都已经变重了,换句话说,你们拥有了寂静,你们才听见了水龙头的声响,刚才你们多么喧闹啊,昨天你们也是喧闹的,那么前天、上个月、去年,甚至是过去十年中你们都是在喧闹中度过的。但现在,你们拥有了寂静,这种寂静像尸布一样覆盖了你们的身体,那水龙头的滴答声从仿佛很遥远的地方又打破了这种寂静。
3
A.刑警的刑侦报告(节选)
案件:潘岳、夏百灵死亡案
案发时间:199×年×月×日
案发地点:光明小区26幢1门5号
……据现场观察,潘岳系用一把匕首刺杀夏百灵之后,自杀(系割开自己的动脉血管)身亡,夏百灵的尸体倒在屋内的沙发之上,潘岳用匕首割开自己的颈动脉血管后,曾到过厨房洗手,墙上和路上都溅有血点,可能是由于忍受不了出血的剧痛,他试图冲出房间,结果在门后倒地,直至死亡。
发现这一案件的人系夏百灵的妹妹夏百祺,她是这套两室一厅居室的房主,由于夏百灵半年前和潘岳关系恶化以后,便借妹妹的房子住,因此两人手上都有钥匙。夏百祺在案发当天中午前来取东西,敲了半天门,发现没有人开门,由于她知道当时夏百灵在家(事先打了电话),当时并没有带钥匙来,因此她急忙又回到她的住处(她在父母家住)取回了钥匙,打开门时发现门推不开(因为潘岳的尸体倒在门背后),用力推开后才发现了门后和沙发上潘岳及夏百灵的尸体,当时非常惊恐,她并没有走进房间,而是站在房门口用随身携带的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22分钟后,紧急警务车赶到,我们即开始勘查和保护现场。
据夏百祺说,当天早上她曾打电话给夏百灵,说自己可能中午到,还特意问了她会不会出去,夏百灵说自己肯定不出去。由于通话十分简单,夏百灵在电话中并未提及潘岳会来。潘岳的口袋里的钥匙中,并无夏百灵居住的这套房间的钥匙,由此可以推断,他是敲门后,由夏百灵打开门后让其进入的。进入之后,可能两人进行了短暂对话后即发生了争吵,随即潘岳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杀了夏百灵。屋内并无太多搏斗的迹象,只有一只深红色三阳开泰的花瓶掉在了地上。由于有地毯,这只花瓶并没有碎,里面有满天星、玫瑰花和百合等数枝。花瓶里的水浸湿了地毯约半平方米的面积,使蓝灰色地毯上出现了一团黑色阴影。由此可以推断,两人发生争吵之后,似乎围绕着客厅中的沙发奔跑了一周,夏百灵没有再奔逃,而是坐到了沙发上,潘岳这时才拔出刀来,杀了夏百灵。
案发原因显然系情杀。潘岳系知名电影导演,而夏百灵则是潘岳几年来一手捧红的电影明星,两个人同居多年后于去年三月结婚。但婚后两人的感情似乎并不好,夏百灵于半年前与潘岳分居,并将拟好的离婚协议交给了潘岳。潘岳坚决不同意离婚,但他同意先分居一段时间之后再看。潘岳在杀夏百灵之前已有准备,据他的保姆蒋灵芝说,案发当天上午,他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背着自己惯常背的一个黄色军用书包,就出门了,说中午不回来,不用给他准备饭。那把杀死夏百灵的藏式匕首就放在这个黄色军用小挎包中。不过,也不排除潘岳做了两手准备的可能,即他有可能是一时情绪上来后杀了夏百灵,而他出门时并无特别明确的杀人意图。但是由于他出门时既已带上了匕首这一事实,说明他又确实有杀人意图。从案发结果看,推断他是否是随机杀人已无意义。
夏百灵在与潘岳分手之后闹过一些绯闻,公开的媒体报道的绯闻男友有三个。其一叫刘志松,系美国芝加哥第二国民银行的中国业务代表,36岁,北京人,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过金融管理专业的博士学位,住在北京中国大饭店1201室,他曾代表芝加哥第二国民银行向由夏百灵担任副会长的一个演艺界慈善机构捐款30万美元,由此认识了夏百灵,时间是在一年半以前。后来他们有多次交往,夏百灵与潘岳分居后,两个人的来往似乎密切了,香港《明报》和《东方日报》的记者都偷拍过他们一起去青岛海滨游玩的照片,并刊发了专题报道,说刘志松是夏百灵与潘岳分居后的情人,并说他们有可能在夏百灵和潘岳离婚后结婚。但刘志松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说他们只是好朋友,并无任何涉及情感的其他关系。潘、夏一案发生后,香港媒体又对刘志松进行了采访,刘则说自己与潘、夏之死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和夏百灵的关系也并无暧昧,也不是导致潘岳和夏百灵之死的原因。但港报同时还刊发了他和夏百灵在青岛、北京及香港的一些照片,照片上两个人十分亲热,显然关系并不一般。
其二叫巨浪,22岁,系摇滚歌手,有两年吸毒史,云南人,目前在北京从事音乐活动,有一支由四人组成的“黑旗”乐队。他和夏百灵是三个月前才认识的,当时夏百灵曾去三里屯附近的一家摇滚酒吧,在那里结识了正在表演的巨浪。北京一家媒体报道了他们曾经在一起泡酒吧的照片,用意十分明显,即指出巨浪系夏百灵的情人。案发后,我们对巨浪进行了调查。他住北京甜水园小区,系借住姨父的房子。他说他和夏百灵在他们认识的当天夜里就有了性关系。后来他们平均每月见两次,也就是说他们一共见了六次面。但巨浪并不知道夏百灵与潘岳的关系详情,他说夏百灵告诉他,她和潘岳已经离婚了。他认为他非常爱夏百灵,夏百灵死于非命,他是极难过的人之一。
其三是林海安,28岁,台湾电影明星,曾与夏百灵一起主演了电影《黄太阳》,在该片中,林海安是男主角,这部片子曾获德国西柏林电影节银熊奖等多项大奖,导演即是潘岳。该片拍完后,林海安即开始疯狂追求夏百灵,而毫不忌讳潘岳的存在。其时潘岳正和夏百灵同居,尚未结婚。但夏百灵拒绝了林海安的追求,此事被媒体广泛报道过。今年上半年,潘岳与夏百灵分居后,林海安专门从台湾经香港飞来北京多次,继续展开对夏百灵的追求攻势,但夏百灵仍旧拒绝了他,有关媒体做了详细报道。(见附录)
由于潘岳杀夏百灵的动机只能是情感动机,所以,我们在对上述涉及夏百灵生活的三个关系暧昧并密切的男士进行调查时,都问及潘岳在和夏百灵分居后到潘岳杀夏百灵案发前这一段时间,他们是否遭到了潘岳的威胁,因为潘岳和夏百灵分居后,有关夏百灵与上述三人关系暧昧的报道较多,想必潘岳也都知道。但是三人称潘岳从没有与他们有过任何联系。
据我们推测,潘岳杀夏百灵是因为对他们之间的感情绝望所致,其间并不排除两个人生活中已出现的异性对双方的刺激,但潘岳杀夏百灵并没有直接涉及其他人。由于看到和夏百灵的关系无法挽救,潘岳便以结束夏百灵生命的形式来了结他们之间的感情。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这是一起情杀,案犯潘岳在杀死妻子夏百灵后自杀身亡,完全排除两人均系他杀的可能性,因为从现场观察,绝无第三者在场的可能和任何证据。有关此案的现场勘查报告附后。
附件(略)
B.法医报告
死者姓名:1号死者潘岳
2号死者夏百灵
①外部检查
1号死者潘岳,男性,39岁,身高1.76米,体重约68公斤,黑发。尸体是侧卧状、微弯曲,上身穿红色日本名牌T恤,下身穿一条白色的牛仔裤。身上有多处溅血和渗出血。尤其是上身所穿的红色T恤衫,上半部右肩处几乎为鲜血湿透,显然是其割断脖颈动脉后血喷出所致。裤子上有几处明显的溅血,经化验系另一死者夏百灵的A型血,与他上半身的O型血不一致。黑色皮鞋上也有少量溅血,血型有O型也有A型,显然系两人的血混杂迸溅所致。
1号死者的外伤有两处。一处在死者的右颈部,离右耳9厘米向下的脖颈大动脉处,长7.5厘米,显然系匕首等利器所割,皮肤有翻卷,动脉血管被割破,血管神经也严重损坏。全身动脉血已接近流尽。这个伤口是致命伤口。
另一处伤口在右臂的小臂皮肤和肱二头肌上,有抓痕和一片青肿,抓痕长3厘米,有四道,系2号死者在与1号死者搏斗时所抓,青肿系碰撞所致,系皮下软组织伤害,系死者和某硬物碰撞所致,此伤口系轻微伤处。
2号死者夏百灵,女,30岁,身穿扎染亚麻布套头睡裙,身高1.63米,体重50公斤。死者仰躺在沙发上。经检查,发现身上有11处伤口,全系利器(匕首类)刺入所致。其中左胸心脏部位伤口两处,直接伤及心脏,致使心脏破损,系致命伤。右下腹四处,伤口长1.5厘米至3厘米,分别伤及胃、肠及肋骨。左肩和右臂上各有两处伤口,右肋间一处,伤及右肾。
此外,2号死者的小腹上刺有一朵玫瑰花文身图案,直径约4厘米,非常清晰,玫瑰花是红色的,而叶子则是绿色的。这个玫瑰花图案的文身在2号死者阴阜的左上方5厘米处,这朵文身的玫瑰花朵的中间也有一处刀伤,刀口宽3.5厘米,与文身图案直径相接近,从而使得玫瑰花看上去像是被从中一劈两半。尸体的头发上也沾有不少血迹,左手无名指和食指均骨折,看来系搏斗时所致。右手手掌中有一道长5厘米的伤痕,深2~3毫米不等,系与凶手抢夺匕首时被匕首割伤。
两具尸体都已完全僵硬,两具尸体的双侧角膜均有云翳。根据血沉实验和其他测试,1号尸体比2号尸体晚死亡10分钟左右。
②尸体解剖
腹腔。1号尸体的胃中尚留有未消化完全的鸡蛋蛋黄和韭菜,2号尸体胃中有牛奶吸收残余物,以及呈糊状的残余物。两者进食的均系早餐,而且进餐时间与死亡时间相距不长。2号尸体的胃部有两处出血,系刀伤所致,肝部损伤一处局部血肿,右肾严重损坏,十二指肠有血淤。1号尸体其他各内脏均正常。
胸腔:1号尸体的肺部有充血黏膜,心脏完全,由于血压的变化,呈现出心力衰竭的迹象。2号尸体右心房被匕首刺穿,心脏瓣膜和动脉血管均遭破坏,肺部严重充血。
头颅:1号尸体的颅骨有轻度碰撞伤及表皮出血,脑血管严重缺血,脑膜、脑组织、脑垂体正常。2号尸体头颅检查各项均正常。
颈部检查:1号尸体颈部有一道横切的伤口,长约6.8厘米,并割断了动脉。气管无伤害,但动脉出血分别侵入口腔、鼻腔和气管,血液已发黑。2号尸体颈部有瘀痕,显见系重力扼制,气管有血肿。气管环骨骨折,其他部位均正常。
下肢检查:1号尸体右后臂有旧伤一块,系刮擦伤,有一块面积达4平方厘米的皮肤损坏,受伤时间约有三年。右小腿肚上有烫伤一块,腿上多毛。2号尸体下肢皮肤白皙。大腿、小腿、腿骨肌肉和脚趾均无任何伤痕。阴道提取液中没有发现精子,说明死亡前没有性活动和被性侵犯迹象。
经尸体解剖检查,法医认为:
1.1号死者死亡原因是右侧颈动脉被割破后出血。2号死者系利器(匕首)伤及心脏,造成心力衰竭致死。
2.两个人的死亡时间相距10分钟左右,时间在上午9点钟左右。
3.1号死者系自杀,2号死者系他杀,即为1号死者所杀。1号死者排除他杀可能性。
4.从现场和尸检两方面观察,都可证实1号死者在杀死2号死者后自杀身亡。
5.2号死者颈部骨折严重,胃部大出血也很严重,也是造成死亡的原因之一。2号死者死亡原因有多种。
法医:李致远
(签名)
199×年×月×日
4
“你是说这房子过去死过人?也就是说,这间屋子是一座凶宅?”一个男人对一个老太太说。
“你就从来也不知道吗?当初报纸上到处都是这件杀人案的介绍,你就一点儿也不知道?”那个老太太站在自己的门里说。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十分沮丧,“我只是听说,这是一个电影明星的私宅,我才把它买下来的。我怎么这么倒霉!”
“你怎么倒霉了?”老太太问。
“我前几年都在深圳做生意,深圳有一幢高80层的写字楼,传说里面有两个女鬼,做生意的要租那幢大楼的话都要亏本。我不相信,于是我就租了一层楼办公,结果我几年都没有赚到钱,还差一点儿赔光了。我搬到了另一座40层高的写字楼以后,我的生意才好起来。老大妈,在南方很讲风水的。”那个男人说。
“那你为什么要买北京的房子?你又是哪里人?”老太太仍旧站在门里问。
“我是浙江人啦,我老婆是北京人,我在南方做生意,孩子该上中学了,她非要把孩子送到北京来上学,说这边的教育要好一点,我才买下了这套房子。你说我怎么向老婆交代呢?”那个男人更加沮丧了。
“那全怪我,就算我没说,就算你不知道不就行了吗?”老太太说。
“老大妈,我要谢谢你的,就是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嘛。早知道点比晚知道要好。”那个男人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老大妈从自己的门里站了出来问他。
“我把它装修一下再卖出去。我只能这样做了,谁买谁倒霉,可这回,我要做个骗子了,我再骗下一个吧。”那个男人说。
“在这间屋子里死的人就是大明星夏百灵啊!还有她的丈夫,大导演潘岳,这件事你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以为你听说过这件事的。”老太太说。
“我听说过他们死了的这件事,可我没想到就是死在这套房子里的嘛!”那个男人后退了一步。刚才他刚把这套房子的门打开,对面屋子里就出来一个老太太,对他说这是一座凶宅。
“其实,也无所谓的,你把它重新装修一下,不是照样也能住吗?”
“老大妈,这是一点儿也不一样的,我们生意人就信这个。我昨天才把它买下来,我得尽快把它卖出去。”那个男人说。
“我想进去看看,行不行?”老大妈眯着眼看着他说,“去年案发那时候,我住对门,那狗屁警察都不放我进去,真不像话,我老太太没见过死人,还没见过活人满街跑吗?”
“那你进来吧,老大妈。你说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我老婆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她会跟我没完的。你就进来看看吧。”
老大妈跟着那个男人走了进去。“那都是去年的事了,后来这套房子被封了一段时间。去年人人都说我们这个单元里住了一个大明星,可我就是从来也没见过。她死了警察连尸体也不让我看见,我们可是邻居啊!邻居都不让看一眼,那让谁看?”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说。
“那天案发,您听到这屋子里的动静了没有?”男人问她。
“没有。警察也问我这个问题了,可我的耳朵有点儿背,什么也没听见。我老伴听见了一声尖叫,可后来他也什么都听不见了。”老太太一边在屋子里四下张望,一边说。
这套房子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都已经搬走了,墙上还有一层装饰纸,颜色已经变黑了。“说是两个人就死在这个客厅里,要是能让我看看现场就好了。”老太太说,“我进来得太晚了,什么也没有看见。你瞧,什么都没有了,东西全都搬走了。”
那个男人笑了:“大妈,你好像是个退休的老警察似的,你怎么对案发现场那么感兴趣?”
“我只是喜欢夏百灵那个小姑娘,她长得多漂亮啊,水灵灵的。忽然有一天,她死了,而且就死在我家对门,你说我能没点儿好奇心?人人都有好奇心嘛。这套房子其实是夏百灵的妹妹的,后来她就让她姐姐来住了。但我可是很少碰见这个漂亮小丫头。”
男人四下察看房子:“我一个月前来看过一次房子,觉得这套房子不错,在这种地段每平方米才卖五千多块钱真是便宜极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五六十万就买下来了,在北京这个地段相当不错,原来是座凶宅,现在我怎么看怎么别扭,我得把它再卖掉。”
“恐怕你不好卖掉了,谁不知道这套房子里死过人呀?”老太太似乎十分兴奋,她用力地用鼻子吸着房间里的空气,“我好像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呢。”
男人的脸十分沮丧:“您是说我卖不掉这套房子?我打算把它简单装修一下,每平方米加几百块钱再卖,总会有人买吧?北京人不是也开始买房子了吗?”
“谁不知道这套房子里死过人啊?”老太太说,“要是案发那天我能进来看看就好了,可那些警察就是不让我进来。我其实不该告诉你,我要是不告诉你你会怎么样?”
“那也许我会装修了把老婆接过来住了,所以幸亏你告诉我了。老大妈,我得感谢你,我真的得感谢你。”那个男人搓着手说,他的表情又沮丧,又激动。
“要是我能看见现场就好了。可现在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多漂亮的丫头啊!”老太太感叹着说。
“我怎么听对门的声音小多了?他们在那儿搞了一个月,都快把我吵死了。比锯木厂的大锯锯木头还吵人。”老头儿说。
“那个买这套房子的人真倒霉,他还不知道这房子里曾经死过人,还是我告诉他的。于是他就决定装修一下再卖掉,他们现在可能已经装修完了吧。”老太太说。
“你总是多嘴多舌的。这么多年你总是多嘴多舌的,你要不告诉他该多好,这样对门又能住上人了。对门总是空着,也不是个办法啊!”老头儿说。
“就算我不告诉他,也会有人告诉他的,反正他迟早要知道,还不如我去告诉他呢。再说我看那个人是个南方人,挺精明的,他还给了我二百块钱,说是感谢费,南方人总是知恩图报。”老太太说。
“我听着那边又有什么声音了,他们干了一个月都干不完。你听,怎么那么吵?像是打雷下雨一样,他们都干了一个月了。”老头儿说。
老太太把耳朵侧过去听了半天。“我听不见,我耳朵背,我什么也听不见,我那天就听不见夏百灵被杀死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你别指望我会听见什么。”
“你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瞒着我?那既然知道了这是一座凶宅,还装修它干什么?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我还是你老婆吗?你说,我还算是你老婆吗?”女人气急败坏地用拳头在捶男人。他们站在装修好的房子里,女人对着男人吼叫了起来。
“我不过是为了把房子装修一下再卖掉,加一点钱,也不亏,这样卖容易一些嘛。我这几年都走霉运嘛!我就是倒霉嘛!我就知道我一告诉你,你就恨不得把我给吃了,可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我也是受了骗嘛!”男人一边躲闪着一边说。
“你买房子的时候怎么不打听清楚?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女人像母豹子一样扑向男人,对他又撕又咬。
“都怪我,怪我不够聪明,我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呢,你想想看,这种地点,每平方米在北京至少要卖八千块钱,可只卖五千六百元,当然值了,省了二十几万呢。这叫贪小便宜吃大亏。我也没处说,我找人退房,谁给退啊?钱早就给人家了,我还能再要回来?”
“你就是脑子不够用,你总是脑子不够用,我嫁给你就是走了霉运,本来想回北京带孩子上学,这下计划全变了,我对你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你说你还能干成什么事?要不是我精打细算,公司早就完蛋了。你说你能干成什么事?”她在房间里追打男人。
“我们停下来好好说行不行?我一定把这套房子卖掉,下回再买房子租写字楼,我一定都请风水先生看一看,好不好?不行我就自己研究一下风水,我无师自通,一定把风水调理好,行不行?”男人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哀告着说。
“我就是要打你!我就是要打你!你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长脑子?”女人仍旧在后面追打,忽然,他们都听见厨房里嘭地响了一声,声音很大,于是他们一下子站住了,怔怔地听了一会儿,却再也没有声音了。
他们互相看着,觉得多少有些奇怪,然后他们一起来到了厨房,发现有一只圆口玻璃杯,从洗手池上摔在了地上,裂成了好几片。
“我记得我把它放得好好的,它怎么就摔下来了呢?”女人很诧异。
“也许是地震吧?要不肯定是你没有把它放稳当。”男人说。
女人环视着四周,还看了看天花板,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奇怪……你说会不会有鬼呢?”
男人打了个冷战:“你是说,这房子里有鬼?”
“对,有鬼!对不对?你说没有鬼这杯子怎么会从平台上往下掉?”女人狰狞地看着他。他被望得有些毛骨悚然:“那……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我只是吓了他们一下,还真把他们给吓跑了。”蹲在天花板上,头朝下坐着的潘岳的灵魂说。
“你干吗吓他们呢?他们又不是什么坏人。”旁边坐着的夏百灵的灵魂说。他们都穿着白衣服,和白墙一样的颜色。没人能看见他们坐在天花板上。
“他们吓坏了,他们跑了。现在这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潘岳的灵魂叹了口气说。
“你好像心情不好。”夏百灵的灵魂说。
“是。他们把我们寄居的墙上的装饰纸给揭掉了,你说我们晚上睡在哪儿呢?他们还把屋角的蜘蛛网也给扫掉了,我荡秋千可怎么办?我最喜欢荡秋千了,你知道,他们干了一个多月,装修这套房子,都把我吵死了。对门的王老头也觉得吵,所以我要吓一下他们。”潘岳的灵魂说。
“现在又剩下我们了。我真不敢相信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可真不敢相信,现在我们死了,变成白色的灵魂飘在天花板上。”夏百灵的灵魂说。
“我们死了吗?我从来也不承认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比过去更相爱了,是不是,百灵?我们不仅没有死,而且活得更自由了。你看!”潘岳的灵魂一纵身,他就从屋子的这一角跳到了另一角,“像在月球上一样。”
“你总是那么淘气,你太淘气了。你总是那么轻,可我总觉得自己重。就像我们快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重极了,我躺在沙发上没有一个人帮我的忙,我的肚子里仿佛装满了石头块儿,而那个时候你正在房间里飞,我当时非常嫉妒你,甚至有些恨你,因为我太重而你太轻了,你还企图飞出屋子去,把我一个人丢在屋子里不管,你总是那么狠心。”夏百灵的灵魂说。
“过去的事,咱们别再说了,好不好?我和你是一世的恩怨,早就解不开了。”潘岳的灵魂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世界,“你看,外面的景色有多美,你看那落日,那城市落日,它有多美!我们要出去看看该多好!可我们没有力气可以推开这扇窗户,我们变成了灵魂就没有一点儿人的力气了。”
“是啊,这些日子我们不都一直想出去看看吗?一开始房子里死一样地寂静,后来终于来了一帮人,可他们又太吵了,有几次我们打算从窗户里钻出去,你还记得吗?有好几次窗户都开着,可我们一起手拉手向外冲的时候,总是碰上蹲在窗台上装修窗户的人,可到了晚上,他们又把窗户关上了。”坐在天花板上的夏百灵的灵魂说。
“是啊,”潘岳的灵魂叹了口气,“我们在这间屋子里都待了大半年了,可我们还是走不出去,那天他们把我们的肉体抬出去时,我非常悲伤,可我就是无法一起出去,我飘在天花板上下不去,当时我太轻了。”
“我当时却觉得自己特别地重,我仍旧躺在沙发上,他们把我的身体抬出,可我仍旧在沙发上一动不能动。”夏百灵的灵魂说。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一下子把窗子给吹开了。他们坐在天花板上都看见了外面的城市广大无比,落日的余晖也灿烂异常。“啊呀,我们终于可以出去了!”潘岳的灵魂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夏百灵的灵魂的手,向窗外跳去,他们一下子就飞出了窗子。“这下我们就真的自由了,我们到哪里去呢,亲爱的?”潘岳回头问夏百灵。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他们手拉手在飞,夏百灵眯着眼睛的样子依旧美丽无比。他们就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