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陈瑸调任台湾知县。
早在20年前,台湾经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上收复,但并未归复大清。清朝政府派施琅率大军进攻台湾,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彻底收复了台湾,台湾及其周围附属各岛纳入大清版图。而这时,多年的战争创伤使台湾经济、文化萧条,“民骁悍不驯”,民风与大陆有很大差异。一方面,因为以前受荷兰人统治压迫,老百姓对统治者普遍存在仇视、敌对情绪,痛恨官府;另一方面,土著的派客族(包括陆开族和普犹马族两个分支),大约有4万多人,属于高山游民,其性粗犷剽悍,难以“驯服”。而大陆派到台湾当官的人,从一开始就采取高压政策,残酷镇压岛上的民众,只要有点滴不满、反抗就采用武力打压,企图压服民众以平治地方。其结果事与愿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愈重反抗就愈烈。在当地老百姓眼里,官府就是一帮侵占他们土地、掠夺他们财富的强盗,因此台湾民变频繁,治安无法稳定。在接手管辖台湾的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台湾地方官吏从来没有吸取台湾民变不断的教训,从来没有一个知县、一个知府加以疏导,从来没有真正站在台湾民众的角度去想问题,而是带有强烈的偏见和歧视的心态,一味地视台湾民众为“刁民”,手里始终高举大棒,变本加厉予以镇压,尤其对高山族群众,一律鄙称之为“生番”,对他们的异常行动统统视为谋反,并不断禀报朝廷加以镇压。
远在京城的康熙皇帝所能接收到的关于台湾的信息十分有限,且全都来自福建巡抚、台湾知府,知县都没有直接禀报的权力。皇帝基本上只能听信地方官的汇报,地方官吏说百姓是刁民,皇帝也只能相信台湾的民众是刁民,地方官吏说要镇压百姓,皇帝也只能准奏镇压,上上下下纵容官吏实施杀戮,以致反抗镇压,镇压又反抗,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实际上,这种统治的模式一开始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当时整个台湾岛归属福建省,下设一府三县,一府即为台湾府,三县为台湾县、凤山县和诸罗县,台湾府治、县治同在台湾县,台湾县乃民变最烈之地。
后来陈瑸才知道,他一到台湾就成了“生番”首领要“抓捕”的对象,他第一脚踏上台湾的土地就已经置身于风口浪尖。听了那个彪形大汉的一番话,又沿路了解了一些民情,发现与他从官府听到的情况大相径庭,究竟是怎么回事?
摆在陈瑸面前的又是两条路:一是遵循原有的治理套路,坐在县衙,用前任的模式管理台湾,有民众闹事就镇压,每年到收割的季节就去征粮、收税,收不到税就率领官兵去抢,弄得辖区内整天鸡犬不宁;还有一条路,他没想好,肯定不能用现有的模式去治理台湾,怎么做,只有自己调查之后才能拿出办法来。
他不想走前一条路,古田的两年知县生涯让他明白,干什么事情都得从实际出发,如果当年他不去深入调查,能够找到破解古田税收难题的密码吗?
现在也一样,眼下台湾民怨太深,任何一种过去的治理模式都是死路,照前人的路走下去只会越走越窄。必须开辟一条新路,杀出一条血路,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决定选择后者。但要选择后者就得先调查,先深入民众,多了解民情,然后再寻找破解难题的办法。
依然像在古田那样,微服私访。
这一次他和林伯没挑杂货担,除了依然穿着破旧,陈瑸换了个新行当:算命。他扮作算命先生,到各村转悠,了解情况。
他们来到罗汉门,主仆二人挑了个人多的村口,挂起了算命占卜的小旗子。然后陈瑸把两枚铜钱放在龟壳里,手里摇啊摇,口里不停地念叨:“天灵灵地灵灵,东方的菩萨来显灵……”
他手舞足蹈,神神道道,还挺像那么回事,不久就吸引了许多村民。
这一带的高山族人与汉人混居,彼此常有交往,高山族的人不仅能听懂汉话,很多人还能说汉话。他们以前没有见过用龟壳占卜的,见陈瑸用龟壳占卜,感到很新奇,就试探着请陈瑸为他们村寨占一卦看看。
陈瑸摆开架势,根据他前面初步了解的情况,掐指一算,摇摇头,说:“不好,贵寨可有牢狱之灾?”
“啊?!大师您真是神仙下凡,我们寨子里已经有18个人被关进大牢了,听说官府还要来抓人。请大师指点迷津该如何应对?”一个长者说道。
“官府抓人可是为赋税之事?”陈瑸问。
“正是,正是。”
陈瑸又摇了摇龟壳,说:“不对呀,你们寨子的赋税不是缴了吗,怎么官府还要抓人?能否如实相告?在下好给诸位再算一卦。”
“大师有所不知,我们的税真的都缴了,可官府还是说没有交足,非逼我们再缴不可。”长者哭诉。
“怎么个逼法?”
“人头税每丁四钱七分,差不多要一石半稻谷,我们都缴了。”
“难道还要增加?”
“可不是!官府又说征得的税额须熔铸成银块上缴,熔炼时有耗损,还要补交‘火耗税’,每丁要缴五钱多,这不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这哪是收税,是吸血。一帮吸血鬼呀!”
陈瑸心里细算了一下,内地人头税是每丁二至三钱,台湾每丁却要征四钱七分,还要加火耗税,每丁居然要交五钱多,相当于两石稻谷,这是多重的赋税呀!高山族人忍无可忍缴了丁税,增加火耗税实乃雪上加霜,谁不气愤?
听了大家的诉说,陈瑸对他们深表同情,叮嘱大家千万别跟官府对着干,等等再看,兴许菩萨会给他们减税的。
高山族人见陈瑸占卜极准,纷纷拿来米、钱作为酬劳。
陈瑸忙摆手:“免了免了,各位实乃不易,我算命占卜只收富人钱财,不取穷人一文,失陪了,进城占去喽。”
听说算命先生要进城,那位老者给他找来一块麻布片,系在林伯的包袱上,叮嘱他们千万别把麻布片解下来,这块麻布片会保佑他俩平安。
陈瑸就纳闷了,怎么又来了一块麻布片?难道这么一块麻布片真的能保佑他们平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天在码头的饭店里那位彪形大汉,也就是那个大首领也给了他一块这样的麻布片,说是可保平安,结果他们进城的时候有人盘问他们,一看见那块麻布片就再也没人多问了。一块麻布片居然这么神奇?陈瑸这回从县衙出来忘记了拿那块麻布片,寨子里的长者又给他系上一块,他还是决定问个明白。
“敢问这位兄台,这块麻布片可有讲究?”陈瑸问那长者。
“讲究大着呢!大师,这可是我们罗汉门社的信物,大师只要系上这块麻布就没人为难大师了。如果大师遇到麻烦还会有人帮助大师。”长者说。
“哦?原来如此,那在下可得好好算算。”陈瑸明白上次遇到的那个大汉有可能就是罗汉门社的大首领,干脆停下来,又装模作样占卜算命,糊弄了一阵,道,“哎哟,你们罗汉门社的大首领可是个大胡子?”
“啊?!神仙呀,真是神仙,这您都能算出来?”老者惊讶。
“还是个彪形大汉,早几天还跑到码头要抓新来的知县陈瑸,可有此事?”
“是是是,确有此事。大师真乃仙人,真是大菩萨呀,什么都能算出来,了不得呀,了不得!仙人,能否再请您算算我们大首领何时抓到新知县陈瑸?”
陈瑸摇了摇头,说道:“天机,天机不可泄露!”说完就匆匆离开了村寨。
回来的路上,陈瑸一路叹息:古田是个穷坑,台湾是个苦海,他是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再跳也跳不出这个箩筐。现在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落到罗汉门社的人手里,就会落到大首领手里,落到他们手里他还能留个完尸?一想起这些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从山寨到县城,陈瑸和林伯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落到罗汉门社的人的手里。人家要把他当作人质去交换牢里的犯人,这件事就闹大了,他自己都无法收拾。陈瑸太了解了,如果自己落到罗汉门社手里,这边要他当人质,朝廷那边会答应?朝廷上上下下都会是一个态度,镇压,镇压,到时自己死了不要紧,罗汉门社要死多少人?仇恨的种子要埋下多少?虽然一路上到处都有人盘查,两人没有吐露半点与官府有关的事情,人家也没看出这两个乡巴佬跟官府有什么关系,一路回来都是顺利通行,总算进了县城。到了县衙,陈瑸径直去了知府衙门去跟知府大人报到。
“下官陈瑸前来知府报到。”陈瑸进门跟知府老爷施礼说道。
从原来的台湾知县提拔为现在的知府,胡德早就听说了陈瑸治理古田政绩突出,还是很佩服陈瑸的。
“久仰久仰,听闻陈大人治理古田政绩斐然,本官实在佩服,今日能和陈大人共事实乃三生有幸呀!”胡知府拱手鞠躬,十分谦逊。
“岂敢岂敢,胡大人过奖了。下官初来乍到,日后还要请胡大人多多关照。”陈瑸同样谦卑。
“好说好说。陈大人来台履职乃台湾之幸,本官已在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定好酒席为陈大人接风洗尘,请陈大人明日一定赏光。”胡知府说道。
“下官先谢过知府大人抬爱,明日下官一定按时赴宴。”陈瑸见过知府,办好交接手续就离开了知府衙门。
陈瑸平日极少参加宴请,在古田的时候无论哪个豪绅地主宴请,陈瑸从来都是拒绝,除了县衙那次请乡绅吃饭陈瑸不得不出席之外,在古田陈瑸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请吃。可这次自己才来台湾,知府大人设宴接风洗尘,没有理由拒绝,总不能说自己从来不接受请吃,那样就不近人情了。自己廉洁没错,可也不能太古板,太古板了就会把自己孤立起来。人在官场也得讲个平衡、协调,不可孤独行船,上司请客还是要去的,请客吃饭也是上下沟通的一种方式,唯有应允。
次日他准时赴宴,早早来到了台湾大酒楼。
宾客满座,来的都是台湾知名人物,除了知府衙门的主要官员,台湾三县的知县也一一出席。胡知府在向众人介绍时无不强调陈瑸如何精明强干,古田政绩如何辉煌突出,实在让陈瑸有受宠若惊之感。
陈瑸被胡知府拉到身旁坐下,频频敬酒。
酒过三巡,宾主自然扯到台湾政事。
胡知府就说:“文焕兄,你初到台湾,本官得尽早提醒,台湾累生民变,原因在于‘生番’桀骜凶悍。治乱须用重典,绝不能对‘生番’有半点心慈手软,更不能姑息迁就。”
“哦,真有那么严重?”陈瑸已经知道台湾局势非常严重,口里却还是显得一无所知,懵懵懂懂地问道。
“文焕兄待久了就知道了,台湾可不比古田,也不比内地其他地方。我大清接收台湾以来,治台之策只有一条,就是用重典,狠狠惩罚,决不手软。”胡知府说。
“对付江洋大盗必使重典惩治,至于一般番民,下官以为还是应以安抚为上,用感化之策平息民变。古人云,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知府大人,您说是吗?”陈瑸心里对知府的做法颇有微词,就试探着说道。
“非也,非也,文焕兄,你的这种想法断不可行。在台湾,绝对不能用安抚之策,安抚无异于姑息养奸,感化犹如抱薪救火,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万万使不得啊!文焕兄,什么民心不民心,对台湾人就得用铁的手腕,棍棒出民心,那些个仁义礼智信在这里是行不通的。”胡知府态度坚决地说道。
陈瑸感到震惊,一步入台湾政坛他就感觉到与内地的差异,看来自己与顶头上司的分歧实在太大了,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本来还想跟知府大人争论一番的,可转念一想,今天是知府大人为自己接风洗尘,他不能一来就跟上司抬杠,闹得不愉快,再说酒桌上也不是辩论的地方,也就不再多说了。
“好好,下官回去定将认真领会知府大人的教诲。下官非常感谢知府大人盛情款待,下官单独敬知府大人一杯。”陈瑸举杯,一饮而尽。
随后他又敬各位知县大人,一一干杯。
陈瑸其实很有酒量,一斤白酒下肚仅是微醉,神智还十分清楚,只是平日极少端杯。
回到县衙,陈瑸静下心来想着知府大人跟他说的一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知府对待群众如此态度,简直水火不容,长此以往,民变怎么能平息?根据自己的初步了解,这里的老百姓并非知府所说的剽悍野蛮,不通人性,更不是一群刁民,何以如此对待?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把官府跟百姓对立起来?为什么对百姓总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为什么就不能平等相待,彼此沟通?陈瑸突然觉得,一个地方的治理关键还在于治理者对被治理对象的态度,一定要有一个平等的态度,正所谓“君之视民如草芥,民之视君如寇仇”,前人的经验教训不可忘呀!
在台湾,不管是汉人还是高山族人,都是大清王朝的子民。既是子民,则“不遗在远,身为民牧,岂能视百姓为仇敌”?
这时,陈瑸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雷州半岛,历史上也是番族聚居之地,但各族人民都能相互沟通,融洽共处。早在1000多年前,“櫵国夫人”以团结为本,联合岭南百越各族,背面臣服,实现了岭南的长治久安,这样的好经验,难道不值得借鉴吗?
身为台湾一县之令,摆在陈瑸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平息民变。而激起民变的直接原因就是赋税之重,对老百姓来说简直重于泰山,这和古田当初的情况十分相似。同样都是抗交或者拖欠赋税,所不同的是,古田的百姓采取了逃避的办法,宁肯逃到山里挖山洞藏匿;而台湾的民众则不躲不逃,采取的是“聚众滋事”,对抗官府。陈瑸清醒地认识到,如果再采取惩戒、镇压的办法,无疑是火上浇油,后果不堪设想,局势会越来越动荡,以致不可收拾。
陈瑸觉得最有效的办法还是将各种具体的原因摸清楚,针对不同情况采取不同办法,对症下药,釜底抽薪,各个击破。
有了这个思路,陈瑸就决定着手一一解决。官府抓了那么多拖欠赋税或者抗税的人,这些人到底抗交了多少税?为什么要抗税?有没有缓解的办法?这一切都得调查清楚。
还是先去监狱,罗汉门社的大首领要用自己作为人质换他们出来,那这些人到底该不该坐牢?该不该受到惩罚?
这一天,陈瑸叫差役带路,到监狱去询问情况。
进了监狱,陈瑸对所见的情形感到震惊。牢房阴暗潮湿,便迹遍地,恶臭难闻。时值寒冬腊月,台湾虽不似大陆北方天寒地冻,飞霜飘雪,但也还是寒风凛冽,冰冷刺骨,而狱中犯人全是单衣裹体,抓来时穿的什么衣就是什么衣,没增一件,个个啼饥号寒,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更有甚者,监狱所关押囚犯,多是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跑的跑躲的躲,剩下这些老弱病残,还有妇女,都是跑不动的对象,生生被官兵所擒——这些人身体单薄,抵御不住风寒,不少人已经病倒了。
陈瑸赶紧叫来狱吏:“怎么能这么对待犯人?如果这里面有你们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你们能这样对待他们吗?看看你们自己,个个穿着棉袄,他们还是单衣;再看看这屋里脏的,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典狱长呢?”
“典狱长到,请陈知县训导。”典狱长跑上前来,答道。
“赶快找衣服来,旧的破的都行,赶紧发给犯人保暖。”陈瑸命令道。
典狱长连忙命令手下去找衣服。
“还有,把监房里所有有病的犯人都集中到避风干燥之地,赶紧请郎中来看病抓药,每个病人都要施以汤药。你听好,若有病人病死狱中,本官拿你是问!”陈瑸态度十分严厉,语气不容置疑。
典狱长连连点头称是。
从监狱出来,陈瑸的心情十分沉重。在古田的时候他也去过监狱,那里的监狱虽然也很破旧,可管理得还不错,哪像这么糟糕?监狱是实施集中管制有罪之人的地方,怎能如此对待犯人?犯人也是人,是人就要把他们当人看,不能当牲口看,眼下这一切实在令人痛心。
陈瑸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而狱中污秽,暗无天日,饥寒交迫,疾病丛生,每多瘐毙,又多勒索,一有不从,遭其荼毒,阴房寂寞,与鬼为邻,可哀也矣。”
过了三天,陈瑸还是不放心,生怕有病老者死在监狱,他再次来到监狱。只要死一人就可能再次激起民变,民变一旦再生很可能就不可收拾,陈瑸不希望在他手里引发民变。
还好,监狱的情况正在好转,有病的都得到了医治,单衣裹体的犯人都穿上了棉衣,牢房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陈瑸甚是欣慰。
陈瑸想,到了跟里面的犯人好好交谈的时候了。
其实,犯人并没有太高的要求,他们只要有基本的生存权利就心满意足了,当他们生存条件有些微的变好他们就感激不尽。现在新知县又亲临牢房询问情况,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哪个知县到牢里来过?有哪个知县管过他们死活?现在知县大人又是给衣服又是给看病治病,他们真是遇上活菩萨了,一个个感动得泪流满面,不再像往日那样对官府的人充满敌意了。过去受审时,他们或拒不答话,或谩骂攻击,谁都对官府充满着仇视;今天他们虽然还是坐在被审席上,却不再沉默,不再抗拒,不再仇视,而是据实回答。
陈瑸从犯人口中获得的情况与在山上装算命先生微服私访时了解到的情况完全一样。清初的台湾,仍处于半开化状态,而朝廷视之亦等同化外蛮荒。当地土豪劣绅肆意鱼肉百姓,官方经常草菅人命,故造成民变不断。台湾官府为了隐瞒劣迹,采取高压手段,将301名无辜百姓加以抗交租罪名,逮捕入狱。陈瑸又认真审遍案卷,深入犯人中了解实情,知此批囚犯,本属良民,均系无法上交官吏的勒索苛捐,才无辜被关的。台湾自府以下,层层加征,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官吏再增加火耗税一项,老百姓更是不堪重负,无法生存。官府逼税处处高压,百姓无奈只好反抗,矛盾一日比一日尖锐,越来越不可调和。而知府还不断上奏朝廷台湾民变不断,朝廷偏听这些地方官吏所奏报,将台湾动乱之症归结为“番害”,实在是本末倒置,颠倒黑白。
在陈瑸的心里,他认为吏治非整肃不可,可现在整肃吏治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就是将牢里羁押犯人的案情厘清,并加以妥善处理。
陈瑸首先四处张贴安民告示,告之百姓将重新审理因征税引发的案件,一定秉公处理。同时派衙役逐一到各村寨传话,准许囚犯家属探视和送衣物食品。
此前他召集监狱所有公差训话,约法三章,不许克扣送给犯人的食品,更不准据为己有,一经发现,便以贪污盗窃论处,严惩不贷。狱吏慑于陈瑸的严厉,谁都不敢造次,故而囚犯都得以善待。
囚犯能与亲人见面,不带任何条件,这在以前简直不可能,以往家人要见关在里面的犯人一面非得上下打点不可。
故探监之际,个个感激新知县的恩典。
其情其景自然通过来探监的人带回到各村各寨,知县陈瑸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陈瑸这个官府中人被台湾的黎民百姓奉为了救星。
陈瑸上任之后,台湾官民关系开始好转,局势也日趋缓解。
经过一番清理,民变的案情已经十分清楚,陈瑸认为,民变责任完全不在民众,而在官府。他在日记中写道:“然贪婪之吏,以宦为贾,舞弄文墨,剥民肌膏,三年报罢,满载而归,而台湾府县之缺,遂为巧妾所争也。”
仔细想想民变之由来,“所以常闻蠢动者,始由官以吏役为爪牙,吏役以民为鱼肉;继则人民以官吏为仇敌,词讼不清,而械斗扎昔之端起,奸艽得志,而竖旗聚众之势成”。
把这批犯人释放,一个不剩地释放。
陈瑸萌发了这样一个想法。
这需要勇气,巨大的勇气。这301人全部是上一任知县关进来的,罪名是抗税,现在他要把这301人放走就等于是对前任的否定,他能跟自己的顶头上司叫板吗?真要跟顶头上司叫板就会彻底得罪顶头上司,得罪顶头上司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以后还怎么在台湾待?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顶头上司,陈瑸不是不知道。
可不得罪顶头上司又怎么办?他在台湾县还怎么施政?明明知道顶头上司错了还要将错就错?难道就只能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明明知道这是坑害百姓还要跟着去坑害百姓?
是要301个还是要一个?301个是代表民心,民心所向。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边是天下百姓,他应该站在哪一边?他应该帮谁?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能跟顶头上司保持高度一致,什么风险也没有。自己是没风险,可老百姓却有风险,明显地,那301个人就是在水深火热之中。
选择是极其艰难的,是残酷的。他自己过去就是个普通百姓,如果自己平白无故被官府抓了会怎么想?会怎么痛恨官府?人没有任何罪却被当成有罪抓进了大牢,身心是多么难受?难道他还要跟着知府去坑害这些无辜的百姓?按照陈瑸的性格,他是不会迁就的,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受罪的,他办事有两条原则:一是上看朝廷,看皇上是怎么要求;二是看百姓,看是不是对百姓有利。现在,如果他沉默,也许不得罪顶头上司,可是让百姓受罪,这也不符合皇上的真正意图。皇上的真实意图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把这301人关在牢里能让台湾的百姓安居乐业?显然不可能。现在自己想做的只要符合皇上的要求就大胆去做,放走这301个犯人实际上是能够真正稳定台湾,有利于解决台湾的根本问题。这样做既符合皇上的意图,又有利于百姓,放走这301个犯人绝对会受到台湾人民的拥护,陈瑸觉得这事必须要做。所以他最终决定选择民心,选择跟顶头上司叫板!
陈瑸向知府胡德递送了一份呈文,就处理台湾民变一事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第一,降低税额,参照福建山区丁银,每丁比往年减半;第二,凡属在征税中受到牵连入狱之人一律释放。
胡德知府一看陈瑸的呈文,气得火冒三丈,口里骂道:“反了,简直反了!”胡知府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陈瑸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竟然烧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为他接风洗尘的时候自己对他不错,逢人便夸陈瑸是贤能,是干才。这下好了,贤能、干才,一上来就跟自己干上了,就把靶子对准了自己,就拿自己开刀了!表面上看,陈瑸是要减税放人,实质上是翻他的老底。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台湾当知县时做的,人是他抓进去的,税是他逼着交的,陈瑸这样做等于是对他工作的全盘否定。治理民变必用重典,我哪里有错?这不是有意和我过不去吗?
断不可接受陈瑸的呈文!断不可听信陈瑸的一派胡言!胡德以不能放纵“生番”、滋生民变为理由,断然批下八字:“一派胡言,予以驳回!”从而坚决否定了陈瑸释放在押山民的呈文。
陈瑸收到知府的批复已经到腊月二十七了,离过春节只有两天了。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无论是汉民还是高山族人,都非常在乎回家过年。陈瑸认为知府的批复完全没有道理,因为他有充分的理由、确凿的证据证明这是一宗冤案。他这时突然想到了福建巡抚梅鋗,梅大人不是说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吗?在古田的时候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也就没有找过梅大人,可一到台湾就遇到麻烦了。人命关天,牢里的301名犯人他是决计要放的,现在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福建巡抚梅鋗大人身上了。陈瑸立即另写一份呈文,600里加急直呈福建巡抚梅鋗。他相信,梅大人一定会支持他的。
年关已近,父老乡亲都盼望着狱中的亲人回来过年。陈瑸自己也有三年多没有回家过年了,自己是朝廷命官,公务在身,已经无暇顾及,可想想那些无辜地被关在牢里的人,将心比心,更觉得自己应该为民做这一件好事。如果狱中的亲人能够回家过年,对老百姓的安抚比什么语言都有说服力,做一件实事比说一万句话有用。他在呈文中这样写道:“然抚垦虽兴,而番害尤烈。长治之计在于协和。化行风美,斯为善也。夫天下大器也,聚众而成家,聚众家而成国。国之厉害,犹家之厉害也,故治爱家者必之爱国。”
陈瑸从老百姓的家庭与国家的关系去考虑,平反冤案不仅仅是台湾的治安问题、稳定问题,也是关系到天下长治久安的大问题,是政治问题。虽然他相信梅大人应该会同意他的做法,会批准他的呈文,可年关在即,没时间再等了。转而又想,要是梅大人不同意,不批复呢?一切都不敢想象。
陈瑸觉得,自己看准了的事情就得做。于己,这是当官履行自己的职责,知错就改;于人,这是做好事,这些没罪的人过年了为什么不能跟家人团聚?于国,这是为了一方安宁,哪怕没有上级的批文,这事他仍觉得该做。
林伯一直跟着陈瑸,对陈瑸在官场上要做什么事情从不过问,他也不懂。可这回老爷要把牢里的犯人放走他还是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不是个小事,是天大的事情。老爷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是对的,唯独这一次,他觉得不对。牢里的犯人是能随便放出来的吗?别说301个,就是一个都不行,大清的法律他还是知道一点,放一个犯人就是大罪,要放301个犯人,那是什么罪?是多大的罪?死罪!绝对是死罪!所以当陈瑸决定要放犯的时候,林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使不得,千万使不得,老爷。”林伯对陈瑸说。
“哟,你还知道使不得?你知道怎么使不得?”陈瑸倒觉得紧跟着他不离不弃的林伯挺有意思的,怎么他都出来阻拦,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牢里的犯人是放不得的,莫说301,就是一个都不行。老爷,您可千万不能感情用事,放了就麻烦了。”林伯说。
“放心吧,林伯,我知道怎么做!”陈瑸说道。
“老爷,您要是真把他们放了,您自己就得进去。”林伯也不知道说别的什么道理,但他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放走了朝廷的犯人,自己就得成为朝廷的犯人。
“怎么?怕了?!”陈瑸问。
“不是怕,是不值。只要您不把他们放出来,您说什么都可以,一旦放他们出来您就真的只能进去了。”林伯回答。
“放心吧,不会的。我都想好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你就别操心了吧。”陈瑸很有把握地说。他没有告诉林伯,他已经把公文600里加急送到福建巡抚梅鋗大人那里去了,梅鋗大人绝对会支持他的。眼看就要过年了,既然决定了要放他们出去就必须在年前放,过了年放就没有意义了。
这实际上是冒险,冒巨大的甚至是杀头的风险。
但陈瑸已经义无反顾,决心已定,就在春节的前一天,陈瑸把涉嫌民变并且是他认为无罪的共301名“犯人”全部释放,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