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8章

我急忙起身问候刚走过来的凯柯斯法瓦。他很拘束地点了点头,然后俯身亲吻艾蒂丝的额头。尔后一阵诡异的沉默。这里每个人都能察觉到屋内发生的每一件事,这个老人一定也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紧绷气氛。他垂着眼,不安地站在一旁。我觉得他是恨不得马上逃离这里。此时艾蒂丝有意打破僵局。

“你看看,爸爸,少尉先生今天第一次上来参观阳台。”

我接着说:“真的,这里真是美极了。”话一说完,我立即尴尬地意识到自己说了很无趣的客套话,于是说不下去了。为了化解拘束的气氛,凯柯斯法瓦俯身探向扶手椅。

“我担心再过一会儿你在这里会太冷,要不要下去比较好?”

艾蒂丝回答:“也好。”大家都很开心,这样一来就可以找些能转移注意力的无意义的事情,像是把书整理好、帮她围上披巾、摇铃。这里也备有铃铛,就跟屋里每张桌子上准备的一样。两分钟后,电梯隆隆升到顶楼,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瘫痪女孩坐的扶手椅推进电梯里。

“我们马上就下去。”凯柯斯法瓦温柔地对她挥手,“你要不要先梳洗,准备吃晚餐?我和少尉先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到花园散步。”

仆人关起电梯门,坐在轮椅上的瘫痪女孩宛如沉入墓穴般直坠深处。老人与我都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我们一语不发,但是我倏地感觉到他步步迟疑地接近。

“如果你不介意,少尉先生,我想和你聊聊……我的意思是想麻烦你一件事……我们还是去我的办公室好了,就在管理大楼那边,可以吗?当然,如果不排斥的话……不然……不然我们去花园散步也可以。”

我回答:“是我的荣幸,冯·凯柯斯法瓦先生。”就在这时候电梯又隆隆地升上来要接我们下去。我们搭电梯下楼,越过庭院,朝管理大楼走去。我留意到凯柯斯法瓦小心翼翼、紧挨着墙壁蹑手蹑脚地走,他缩起身子,像是怕被人逮到似的。我不由自主地——我别无他法——同样踩着轻巧小心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到了墙面未经细心粉刷的低矮管理大楼尽头,他打开通往他办公室的那扇门。跟我营房里的房间比起来,这间办公室的装潢并没有讲究多少。一张十分廉价的书桌已经严重耗损,几张老旧的沙发椅上处处都是污渍斑点,糊在墙上的壁纸已破破烂烂,上面还挂了几张显然好些年没使用过的老旧表格,就连那难受的霉味都让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我们自己的国库办公室。光第一眼就能看出——这短短几天内我已明白——这个老人将所有奢华、所有享受都花在孩子身上,自己却节俭得像个吝啬的农夫。由于他走在前面,我第一次注意到他黑色大衣的手肘处已经磨损得厉害,说不定已经穿了十年、十五年。

凯柯斯法瓦把办公室里宽敞的黑皮革高脚椅推给我,那是唯一一张舒服的椅子。“请坐,少尉先生,你请坐。”他说话的语气温柔而恳切。在我抓住他推过来的椅子之前,他给自己拉了一张摇摇晃晃的藤椅。然后我们俩干坐着,挨得很近。他可以开始了,现在应该要开始了,我理解自己满头心焦,等着他开口,像他这样的有钱人、一位百万富翁,会需要我这个卑微少尉的帮助?可是他只管固执地垂着头,仿佛在端详自己的鞋子。我听到他略微前倾的胸部发出的呼吸声,压抑而沉重。

凯柯斯法瓦终于抬起头来,额头沁着汗珠,他摘下起雾的眼镜,少了这层闪闪发光的保护,他的脸立刻变得不一样,看起来更赤裸、更可怜、更悲观。跟大多数近视的人一样,没戴眼镜时的眼睛看起来比有戴时更没光泽、更疲惫。从他略微发炎的眼缘得知,这位老人睡得很少,而且睡得很差。我再度感觉到心中那股温热的狂流——那是同情,我现在知道了,我心中再度掀起了同情的巨浪。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有钱的冯·凯柯斯法瓦先生,而是一位忧心忡忡的老人。

这时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僵硬的声音还不肯听他使唤:“少尉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大忙……我很清楚我没有权力劳烦你,你还不是很认识我们……而且,你也有权拒绝……当然你可以拒绝……或许这是我痴心妄想,强人所难。不过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很信任你,我立即感觉到你是一位好人,乐于助人,没错,没错,没错。”我做一个手势,表示他过奖了。“你是好人,拥有某种特质,能让人感到安全踏实,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好像你被送到我这里来是……”他话说到一半打住了,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天主的旨意”,只是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你被送到我这儿来,成为我诉说真心话的对象……我想要拜托你的不会太多……瞧我这样喋喋不休,竟然没有问过你是不是想听。”

“我当然想听。”

“谢谢你……人一旦老了,只消看一眼,就能完完全全看清一个人……我知道好人的模样,是我妻子让我知道的,愿天主赐她进入天堂……她的死对我而言是第一件不幸的事,不过今天我会说,也许这样比较好,因为她不需要和我一起亲眼看见这孩子身上的不幸……她一定会受不了。你知道五年前是怎么开始的……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会这么久……我们怎么会想得到,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本来跟其他孩子一样跑跑跳跳到处玩耍,像颗陀螺到处转……然后突然间,这些都变成过去式,永远的过去式……话说,每个人从小到大都敬畏医生……只要在报纸上读到哪个医生带来什么奇迹,某某医生能缝合心脏、某某医生能移植眼睛,就认为……我们一定会相信,不是吗?这种轻而易举的事对医生来说会有什么……她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界,一直以来都很健康,一定很快就会好转的。因此刚开始的时候我根本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没有任何一刻相信天主会这样打击一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永远……真的,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的一双腿已经带我四处奔波够久了,我还需要它们做什么……而且,我不是一个好人,做过许多糟糕的事,我也……哎呀!我刚刚到底在说什么?……真的……真的,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能够理解。可是天主怎么会瞄不准,打击一个没有错、一个无辜的……我们怎么能理解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一个小孩子的双腿突然就这样坏死了?只因为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一个芽孢杆菌,医生们这么说过,他们说过这类的话……可是这只是一种说辞,只是一个借口。另一方面,残酷的事实是孩子不过是躺在那里,突然间四肢都僵硬了,再也无法走动,而当时我就站在旁边,却连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根本让人无法理解啊!”

他急急忙忙用手背揩去湿乱头发上滴下的汗水。“当然,所有的医生我都问过了……只要哪里有名医,我们就去……我把所有的医生都请来了,医生们个个侃侃而谈,以拉丁语表示意见、讨论、主持会诊,一个用这种方法试,接着换另一个用另一种方法试,都说他们抱持希望,充满信心,然后拿了他们该拿的钱,他们离开了,一切依然如故。是呀,确实有些改善,事实上也真的大为好转。以前她总是得平躺,整个身子瘫痪……现在至少两只手、上半身已经恢复正常,她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走路……确实有比较好了,不对,应该说好太多了,我不能诬赖人家,真的好太多了……不过还是没有人可以完全治好她……每个人都只是耸耸肩说:‘要有耐心,要有耐心,要有耐心……’只有一个人可以和她一起坚持下去,只有一位,就是康铎医生……我不知道从维也纳来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他?”

我只得摇摇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当然的,你怎么会知道他,你是个健康的人,他也从来不喜欢自吹自擂……他甚至不是什么教授,从来也没有在大学里教过书。我也不认为他的诊所会有很多病人……意思是他不会去找很多病人来看病。他根本就是一个怪人,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确定这样解释对不对,他对每名庸医都能处理的寻常病例不感兴趣……只对其他医生耸肩离去的困难病例感兴趣。我一个大老粗,自然不能宣称康铎医师比其他医师还要优秀,但我知道,相较于其他医师,他是比他们都好的好人。我会认识他是因为我太太,我亲眼目睹他如何为我太太奋战……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是唯一不愿意放弃的人。当时我感觉到,这个人和每一位病患同生共死。他有,我不知道表达正不正确……他就是有热忱,比疾病还要强韧的热忱……不像其他人,只是汲汲营营想赚钱,想成为大学教授,想成为宫廷参事……他根本就不为自己着想,只想到其他人,想到受苦的人。不可讳言,他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

老先生相当激动,他的眼睛刚才还疲倦万分,这会儿已经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一个非常棒的人,我跟你说,他从来没有丢下任何人,对他来说,每一个病患都是他的责任……我知道我没办法正确表达……可是他就像是会有罪恶感,如果他没办法帮上病人的忙……他觉得是自己的错……为此——你可能不相信我,可是我跟你发誓,这是真的!有一次,他打算做的事没有成功……他跟一位快要瞎掉的妇人承诺一定会帮助她重见光明……后来那名妇人真的瞎了,他就娶了她。你想想看,一个年轻人娶了一名失明妇女,这名妇女比他大七岁,人长得不漂亮,又没有钱,还是个歇斯底里的人,现在成了他的负担,对他一点也不感激……可不是吗?这说明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可以理解我有多幸运,可以找到这样一个人……他待我的孩子如己出,我的遗嘱里也有提到他……一个人可以这样帮助我的孩子,除了他没有别人了,愿天主保佑!愿天主保佑!”

老人双手交握犹如祷告,然后身体猛地一震,向我挪近了一些。

“听我说,少尉先生,我想请求你,我已经告诉你康铎医师多么具有同情心……不过你看,你知道吗?……正因为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这也让我担心……我一直很害怕,你知道吗?……我很担心他因为顾及我的感受而没有说出实情,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他总是跟我保证,总是安慰我,情况一定会越来越好,这个孩子一定能够完全康复……可是,每次只要我仔细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康复,或是这样的情形还要拖多久,他总是一味逃避我的问题,只说:‘要有耐心!要有耐心!’可是人心里总该有个明确的答案吧……我是个生病的老人,我总得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她能不能康复,完全康复……我没有办法了,请相信我,少尉先生,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我必须知道她是不是一定能治好、什么时候能治好……我一定要知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确定感。”

他站起来,整个人激动不已,三步并两步迅速走到窗边。我已经很熟悉这种反应,每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就会像这样突然转身离开。他也不想要别人同情,和他女儿那么相似!他的右手笨拙地伸进暗惨惨的黑上衣里,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白费力气地作势要揩去额头的汗水,我却很清楚看见他红肿的眼皮。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次、两次,发出一阵阵低声叹息,我已分不清这是腐坏的地板在他来回步行时发出的声音,还是这个年迈老人自己发出来的。他像个游泳的人,在蹬腿游出去之前突然吸了一口气。

“请你原谅……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我想说什么?哎……康铎医师明天又会从维也纳来,他在电话里说的……每隔两三个星期,他总会定期过来看看……如果可以按照我的意思,我根本不会让他离开……他可以在这里住下来,无论付他多少钱我都愿意。可是他说他需要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为了……一定的距离才能……是啊……我想说什么?我知道了……我要说他明天会过来,明天下午要帮艾蒂丝做检查,每次都会留下来吃晚餐,然后搭夜间快车回去。我在想,如果有人偶然问他,这个人必须是陌生人,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这么问他……很偶然地,就像在探听一个认识的人的消息……问他瘫痪的状况到底怎么样,问他是不是认为这个孩子真的还能够康复,完全康复……你听到了吗?完全康复。还有,他认为目前这种状况还要多久……我有预感他不会对你说谎……他不需要对你掩饰什么,面对你,他可以平静地说出实情……换作是我,他可能就会有所保留,我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一个又老又病的人,他知道如果说实话会撕碎我的心……当然你不能让他发现你已经和我谈过……必须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问起,好似别人顺便跟医生探听消息……你愿意……可以为我做这件事吗?”

我怎么能够拒绝?坐在我面前的老人眼眶泛泪,犹如等待最高法院判决的号角,等着我答应他的请求。无须考虑,他说的我全都答应了。他的双手猛地伸向我。

“我早就知道……你那时候再度来访,对那个孩子那么好,我就知道了……之后……对,你知道的……我当时就知道你能够理解我……你,就只有你能够为我去问他……我向你承诺,对你发誓,无论事前事后都不会有人知道,艾蒂丝不会知道,康铎不会知道,伊萝娜也不会知道……只有我知道你帮了多大的忙,帮了我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忙。”

“你太客气了,冯·凯柯斯法瓦先生……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是,这不光是举手之劳……这是相当大的……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忙,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忙,如果……”他突然缩一下身子,连声音听起来都有点畏缩胆怯,“如果我哪天有机会可以……可以为你做点什么的话……也许你可以……”

我的反应一定十分吃惊(莫非他现在就想报答我?),因为他结结巴巴地匆匆补了几句,他每次一激动,说话就会开始结巴:“不是的,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是……我不是指物质上的……我的意思只是……我是指……我的关系还不错……我认识许多政府部门人士,也包括国防部的人……在现今社会里,有个可以指望的人不是坏事……所以我的意思不过是……每个人都会有机会的……就这样……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

他把双手伸向我的胆怯尴尬的姿态,让我感到羞愧。谈话期间他从来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一直往下看,宛如在跟自己的两只手说话。现在他不安地抬起头来,伸手摸索之前脱下的眼镜,用瑟缩颤抖的手指摆弄着。

“也许这样比较好,”他喃喃自语道,“我们现在过去,要不然……要不然艾蒂丝会注意到我们离开太久了。没办法,对她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自从她生病后,她就……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就变得比任何人还要敏感。在房间里就可以知道屋里发生的每件事……别人还没告诉她,她就可以猜出所有事……结果她最后都会……所以我才建议我们现在过去,免得她起疑心。”

我们走去会客厅,艾蒂丝已经坐在轮椅上等了。我们一踏进会客厅,她立刻抬起锐利的灰色眼眸迎接我们,像是要从我们有些尴尬、微微低垂的额头,读出我们刚刚说了些什么。由于我们只字未提,她整个晚上没说几句话,一直专心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