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城隍庙的话事人
无云的夏夜,弯月悬于西垂,星汉灿烂,银河肉眼可见。
在这个时代,入夜后,再热闹的地方也会跟着寂静下来。
在这样一个夏夜,一个遥远的寂静山村,一个夜归人披着星光,歪歪斜斜的行走在阡陌交通的田野间,鞋子不时踩在田埂上的湿泥上也毫不在意。
这是个青年男子,他身穿青色长衫,头戴纶巾,似是刚喝完酒,一身酒气。
他显然是个读书人。
尽管喝醉,可抬头看到漫天星辰,不禁驻足而立,伸出手来:“此情此景,当有诗。”
他似是要吟出什么诗篇。
可手伸出许久,却终究没有吟出什么来,倒是因抬头顺不过气,一阵咳嗽,俯下身子开始呕吐。
乡村水田的水面在明亮的星辰下波光粼粼。
这片水田位置极好,却不知为何没有种粮食。
男子呕吐一阵。微风拂过,他似乎清醒了些,眼睛盯着水波里的倒影,这一盯便忘了神,似乎其中有什么十分美好的事物。
他眯起眼睛,那水面下,竟真的有一个十分窈窕的幻影。
“美人儿。”
他迷离的呢喃,伸出手试图去触碰。
那个窈窕影子像是听到了呼唤,缓缓转过身来,窈窕女子的模样终于露出来。
那是一张形容可怖,充满怨毒的苍白的脸。
一缕缕头发如水草般爬出水面。
男子尖叫出声:“秦秦秦……秦娘子!不是我害得你,周大哥的死也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啊!咕噜咕噜…”
一声惨叫戛然而止,夜幕重新寂静下来。
……
“走水啦,救火啊!”
突兀的呼救声划破寂静夜空,惊起数只飞鸟,也惊到了坐在古树下角落里的许宣。
他抬眼向呼救声方向看去,却并没有看到烟尘。
“走水啦,救命啊!”但依然有人在喊。
而且很快,呼喊声变成:“放火的人在那里,别让他们跑了!”
人声吵嚷起来,似乎抓住了放火的人。
吵嚷的人声就在城隍庙附近,看来是某户邻居。
许宣并没有要去看热闹的意思。
但热闹会找他。
外面的吵嚷来到庙门口,拍门声随之而来。
“罗大哥。”
“罗伯伯。”
“罗师傅。”
各种称呼随之响起来。
差点忘了,庙祝罗文是这一片的民间话事人,收‘保护费’的,还有个官府当差的弟弟。
他们显然是抓住了所谓纵火者,而民间一般不愿意直接找官,所以要把人先送到罗文这里合计一下,决定交不交官府。
许宣去把城隍庙大门开了。
黑灯瞎火的,一群人堵在门口,只有两盏灯笼在前面。
其中一个灯笼对他扫过来。
“你是谁,罗伯伯呢?”最当前是一个年轻女子。
天黑,加上灯笼举到他面前,许宣一时看不清女子模样,只觉得声音莫名熟悉。
“罗老不在,他今晚不住这儿。”许宣回答。
“罗伯伯不在?”女子又问,“你还没说你是谁?”
不待许宣回答,有人七嘴八舌的给他说了:
“我认得他,他这几天住在庙里,我见过他好几次,他该是罗师傅的亲戚。”
这群人里根本没人真的想知道许宣是谁,所以关于他的话题直接略过去,女子问:
“那罗伯伯在哪里?”
许宣哪里知道,只得答道:
“可能在家,也可能在…”
人群没有给许宣说下去的机会,吵嚷的涌进门来,自有人喊道:
“狗子,你机灵,你去,赶紧去把罗师傅请来。”
人群在院子里绕着仅有的两盏灯笼围成一圈,许宣才发现最里面是被押进来的两个鼻青脸肿的家伙。
想必就是被逮住的纵火犯。
他们在哭着告饶:“误会,误会。没纵火,没纵火呀!”
但没人听他们求饶。
“闭嘴,老实点!”
“小小年纪,不学好!”
“居然敢放火!”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他们的声音盖过去。
庙祝罗文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却始终没有人出来维持秩序。
许宣渐渐看出来门道,中间被围住那两个人无论怎么告饶都没人理,人群反而在吵吵嚷嚷。
他原以为是庙祝不在,没有德高望重的人能站出来,可听到后面,那两人自称是什么“河源乡,林府”,再仔细去看,那两人更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像什么贼子。
许宣暗自觉得好笑,原来这些邻居们是都不想担责任,又要维持邻里互助的义气,于是对这两人告饶解释视而不见。
场中只有提灯笼的年轻女子不停在让那两人闭嘴,事情的源头想来便是她。
难怪许宣觉得她声音耳熟,刚才喊“走水救火”的就是她。
许宣觉得奇怪,她竟觉得女子有些面熟,仔细瞧过去,这下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摔门骂他“登徒子”的神婆嘛!
这下围观的兴趣大增。
不多时,罗文被领到城隍庙里,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人群中间灯笼变成了三盏。
灯火明亮,罗文头发还是乱的,但城隍庙话事人的气度在那里,他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灯笼扫过被围在中间的两个“贼子”,朝那女子直接问道:
“何家侄女,这是怎么回事啊?”
女子眼泪当时就下来了:“罗伯伯,你要给我做主啊!”
给许宣看楞了。
“罗伯伯,各位叔叔婶婶,大哥大嫂,请原谅小女子欺骗。实在是,唉,”她神情倒像是真的哭了。
“他们的确是河源乡林家的人……”
女子话音落下,人群中的灯光随之晃了一下。
她倒是伶牙俐齿,紧接着赶紧说明白了。
原来是今天这个所谓“河源乡林府”请她母亲去办事情,她跟过去帮忙,却叫林家公子见她生的漂亮给惦记上了。
林家公子是个好色之徒。她母亲怕她留宿出事,找了个由头让她自行回城。哪知道林家公子带着仆从一路跟回来,刚才甚至带人诈开她的门,欲行不轨。
好在她机灵,把邻居都喊出来,不仅赶跑林家公子,还抓了俩仆从。
“罗伯伯,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河源乡林家许宣不了解是干什么的,但看罗文表情凝重,刚才灯笼都有点拿不稳,便知道纵然那林家不是“南国一霸黄四郎”级别的,“西门大官人”级别也肯定少不了。
那两人看到人们似乎在害怕,不再控制他们,于是作势要站起来。
却没想到罗文沉默许久后,转身将灯笼甩到两人头上,怒斥道:“呔,你们两个贼子,采花贼,冒充林家仆从行事,污人清名,是何居心!我必将尔等告上官府,送入县衙!”
“你胡说,我们……”那两人还想站起来说什么。
“啪!”罗文一巴掌给扇回去。
“唔唔。”
有人紧接着把他们的嘴堵住了。
许宣朝庙祝看过去,竟觉得他的身影在灯火照耀下似乎高大起来——他竟真敢担下事来,而且还能说出这么弯弯绕绕的话来!
关键是,这群邻居真听他的。
罗文黑着脸,举起灯笼道:
“各家说话的过来一下。”
看到许宣也在,又道,“许公子,麻烦你也来一下。”
许宣和一些似乎是邻里各家当家的人跟随着罗文的灯笼走到一旁,罗文轻咳一下,说:
“我们城隍这一片的,各家都到了吧,有没来的吗?”
人群骚攘片刻,有人回答:
“都到了。”
罗文放下灯笼,闷声说道:
“老何走的早,弟妹和何家侄女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对邻里之间怎么样,大家伙有目共睹。今天这个事,是因何家侄女而起,可他们家老何不在了,我们这些当伯伯的,当叔叔的,当哥哥的,得帮她担待下来。各位,老夫想说,林家咱们惹不起,可两个贼子咱们却不怕。”
他脸黑下来:
“今天晚上,这两个人没有什么来头,就是两个不长眼的采花贼,咱们不小心给打废了,各位觉得这样如何?觉得行,等下我就去把我弟弟叫来,把人抓走。”
没有犹豫,人们立刻给出答案。
“行!听罗师傅的。”
罗文压下人声,对女子道:
“何家侄女,莫怪,你伯伯和叔叔哥哥们只能帮你做主到这一步。”
那女子也是懂事的,对罗文拜道:
“谢谢罗伯伯。”
又转过身对人群拜道,“谢各位叔叔伯伯哥哥。”
许宣还是低估了在这一片收保护费的话事人城隍庙祝罗文的手段,以及这个时代底层人民团结下黑手的行事方式。
那两个人该觉得幸运,城里生活的民众不敢杀人,不然说不定命都要交待下来。
罗文讲完场面话,又悄悄来到许宣旁边:
“许公子,老朽冒昧,等下那两贼子麻烦你也揍两拳,打的狠一点,可以吗?”
他倒是真把许宣当回事,不忘悄悄招呼他。
许宣明白庙祝的意思,点头道:
“罗老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嗯。”
罗文点点头,扫视一眼偷偷观察的人群,咳嗽一声,而后也不再说什么,提着灯笼出了城隍庙,自是去寻他的弟弟,县班头罗武。
罗文走后,那女子也提灯到许宣面前,拜道:
“谢过公子。”
人群于是再度围上已经被定性为“采花贼”的两人,不等两人说话,众人拳脚便招呼下来。
人群中,许宣甚至看到了附近药店那个固执的不给他开特效药的医师。
而等到许宣上去补拳的时候,两个“采花贼”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嘈杂的声音减缓,许宣知道邻居们都在等他动手,也不含糊,上去拿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咔嚓一下把手臂给卸了。
那个“采花贼”痛苦的呼出声来,恐惧又怨恨看向他来。许宣只当看不见,继续去卸另一个人的手臂。
为什么许宣一个程序员,只有一个登山的爱好,却要去学什么柔道和搏击,骗起人来这么熟络?
为登山跑了全国那么多地方,许宣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民风淳朴只是人们的美好想象。
许宣想过了,他还要在城隍庙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庙祝他肯定还要继续骗下去,这次下手狠一点,便算是投名状了。
不多时,班头罗武带着两个衙役过来,从庙里接过两个快被打死的“采花贼”。
罗文最后收尾:
“到时若是官府传唤,烦请各位帮忙做证。”
至于什么时候会传唤,这完全取决于林府什么时候想去捞人,他们不会非要把事情闹大。官府大大小小的案子每天都有很多,何家女只要明天往衙门补个状子就行。
很大概率,如果所谓的河源乡林家还有所顾忌,要面子的话,这件事会不了了之。
城隍庙里,罗文和何家女陆续把人送出,很快院内只剩许宣和他们。
罗文最后把何家女送出去:
“明天一早你罗二叔会去河源乡,你记得跟上把你母亲接回来,我会让二郎带几个人跟你一块去。跟你罗二叔一起,如果林家还不放人,不要冲动,先回来再想办法。”
罗文考虑已经够周全的。
许宣听说了,这个林家来头不小,背景家里有个致仕的尚书。现在闹出这么件事,依着许宣从电视剧和小说得来的对古代的浅显了解,如果靠面子,只怕县班头的面子不够。只能打时间差,让对方吃了哑巴亏。
不过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这使得罗文的形象在他眼里更高大了些,为邻居出头,民与官斗,哪怕处理方式巧妙,那也是需要极大勇气和担当的。
只不知道罗捕头是不是和罗文一样圆滑且强势。
何家女闻言感激的点头应道:
“嗯,谢谢罗伯伯。”
也不知道她明不明白这里面诸多的弯弯绕绕。
最后只剩下许宣和罗文。
“罗老,您还要回去吧?”许宣可记得,他来的时候头发都是乱的。
“许公子,今晚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罗文倒真是个妙人,对许宣态度是真的恭敬,“你得帮我跟城隍老爷解释清楚,在庙里做这些都是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