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名为叶的少女
火一直烧着,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火不仅仅意味着温暖,还意味着食物和生存。
老祭司从火堆上取下陶罐,隔着一层兽皮,炙灼的温度化作掌上的暖意。他打开陶罐的盖子,白色的雾从罐中缓缓升起,逐渐扩散开去。
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老祭司,即便已经看过无数次,那升腾的雾气依旧令她觉得神奇与着迷。
雾气,准确地说是制造雾气的方法,是老祭司所创造的新玩意。祭司的传承已经不知多少代,但部落中的所有人都认为,老祭司是所有祭司里最伟大的那一个!
当然,老祭司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创造雾气的。
叶看着老祭司将不停冒着泡泡的水倒进装了雪的陶碗里,白色的雪刹那消融无踪,老祭司喝了一口碗中的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向叶示意,要叶也试试他刚才所做的事情。
少女郑重接过那块还留有余温的兽皮,跑出去挖了一捧雪倒在碗里,然后像老人那样将滚烫的开水倒入其中。
她喝了一口,却险些将手中的碗抛出,口中的痛感从舌头一直钻到心里,叶慌张地看着老人,害怕自己愚蠢的行为令老人失望。
可老人只是微笑,少女想象之中的责骂并没有出现,就连失望的神情也不可见。
叶受到了鼓舞,她尽最大的勇气跑出去,又取了一捧雪回来洒在水里。
雪消水凉。
在老人看来,叶的进步很大。在她的父亲病死之后,这个可怜的女孩甚至连陶罐都没有用过几次,然而她的学习速度仿佛让老人看到了神迹,虽然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天才。
叶当然不笨。
她是部落所有孩子中唯一被老祭司选中的继承人!当老祭司永远不再醒来,回归神灵怀抱的那一天到来,她将会戴上石骨头冠,拿起老人的骨杖,在身体上铭刻神明所启示的秘纹,同时担起属于祭司的那一份责任。
没有人知道老祭司究竟活了多久,他是部落里最年长的老人。据说,在叶的父亲的父亲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老祭司就已经被称作老祭司了。
任凭谁都无法想到老祭司也会像其他人一样面临死亡,但老人说自己要有个继承人,于是便选中了叶。
老人还说过,他的时间要到了。
其实老人看起来并不老,他的身体比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还要强壮。在叶看来,他起码可以再活上一代人的时间。可老祭司是那样的笃定,他明言自己活不到第五个落雪的季节。
在叶的心里,老祭司甚至比她那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淡去的父亲更亲近,当然,也更伟大。叶不知道老人为什么选中了她,但如果不是老祭司,在这个部落里,叶是没有活路的。
这个冬天格外寒冷,包括食物在内的所有资源都优先供给强壮的男人,只有他们吃饱了饭,才能捕杀到愈发难以寻到踪迹的猎物,部落里的人才能活下去。
虽然有鹿部比其他小部落的情况要好得多,但像她这样死了父亲还没有嫁人的女娃是不大可能活得过这个冬天的。
她也想去找一位高大强壮的好儿郎,但她心中的那个人却只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叶知道,没有谁会对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
叶最羡慕的人是猪。猪是部落里最受欢迎的姑娘,按理说这样的名字应该是属于男人的,可她一点都没有辜负自己的好名字。
猪有着毫不逊色于野山猪一样的壮硕身躯,能把两三个壮年汉子轻松撂倒,当她行走时,全身的肉都随之震颤,整个部落里所有的青壮男子都被她吸引。而猪所拥有的一切优势……叶全都没有。
她只能把这份羡慕都藏在心底……
直到叶被老祭司选中。
从那一天开始,她整日懵懂地跟在老人身后,听老人的指令去做许许多多奇怪的事情,有些事情是她做不懂、看不懂也想不懂的,她尤其不懂老人为什么选中自己,也不懂究竟怎样才能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祭司。
她只知道,从那之后,部落里的人会以崇拜与羡慕的眼光来看待她,就连猪也不例外。
在某种意义上,叶已经成为了部落里地位最尊崇的那种人,或者说,她终将成为部落里地位最尊崇的那个人。
但叶没有准备好去做一名祭司。
按老人的话说,他活不过第五个落雪的季节。如今第一个落雪的季节已经到来,叶却连入门都没能做到。
传说中祭司可以沟通神明,是神明在大地上的代行者。在叶成为祭司的传承者之后,传说就变成了她的生活。
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叶连神明的面都没有见着,也没有听过神明的声音,更没有以任何她能想象到的形式领悟神明的旨意。
最令她惶恐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用五倍的时间能不能做到这一切。
叶忍不住这种未知的煎熬,她把自己心中的疑问同老人诉说,可他却没有给她答案。
她不知道的是,听到她已经习惯用倍数与分数进行表述的时候,老祭司的眼睛闪耀着仿佛星空一样的光芒!
少女的生活只有不停地学习,她学习记录“文字”,学习各种物什的制作方式,学习老人所说的“探求世界真相的态度与方法”,也学习举行祭祀的仪程规范。
然而叶心中关于神明的疑问却越来越浓重,她无法从她所学习的东西中感受到分毫的神圣与玄奥,虽然那些东西浩瀚无际,叶觉得可能直到自己死亡也无法停止学习的进程,但她能明白,这些东西与她所信奉的神明无关。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是如此简单,虽然她所不了解的知识依旧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但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能难住她。
所以当她了解的越多,便越发现这世间的一切都无比完美地相互支撑,那个名为“知识”的整体毫无疑问是自恰的。
若部落所供奉的神明果然存在,想必也处于这个自恰的世界里,那么便同样可以理解,可以学习,可以……利用,因为祂与这世间的其余存在并无甚不同。
假若祂不存于这个自恰的世界中……那么对叶来说,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叶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同部落里的其他人之间相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了。
从她开始思考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便与别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