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孤山上的古格王城(二)
“还是这位小兄弟提醒了我,怎么都没有人给王子倒茶啊!”顿珠听了多吉的话,这才神色一凛,换上一副笑脸,假装呵斥下人招待不周。
旺堆见状也才冷笑一声,自顾自向前踏上台阶,坐上了主位。多吉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顿珠见旺堆并不理他,越过了自己坐上了主位。见这一个毛头小子一脸得瑟,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接过下人的茶水,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心里不禁想到,这么多年这小子若不是央金为他鞍前马后地操持着,早就被他那丹泽弟弟给弄死了。胆识谋略,为人处事,哪处能比得上扎西丹泽一点半点。真真是个扶不上墙的。
只是眼下央金手段厉害,家族势力强大,顿珠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堆上笑脸,让下人赶紧端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旺堆的下手边上。
“母后让我今夜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你且说说看。”旺堆见他脸色吃瘪,心里不由得大爽。
顿珠听见如此盛气凌人的话,不禁脸色又黑了一分,不过很快便也调整过来,他笑道,“央金王后真的是说笑了,若是有事情要安排,一句话吩咐下来,我顿珠二话不说地便会去做。怎还敢劳烦旺堆王子大驾光临。”
“不用假殷勤,我人已经来了。本王子可没有时间和你耗着。”旺堆抬起手不耐烦地挥了挥。说得好听,那我人来到你面前了,你都没有半分要下榻行礼的意思,如今还多说这些废话作甚。旺堆心里的鄙夷已经快要溢于言表了。
多吉了解主子有些烦躁了,连忙给旺堆端起了茶碗,也小心翼翼地用眼神提醒了一下主子,不能对将军太不敬。
旺堆明白多吉的用意,只是也有些厌烦地撇开了眼睛,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需要多吉时时刻刻地给他提醒照顾着。
“是是,还是旺堆王子爽快,是我多言了。”顿珠气极反笑,内心里早将这扎西旺堆千刀万剐扔进荒山里去了。
顿珠也喝了一口茶,凝一下心神,这才开口,“不知旺堆王子是否知道拉达克王国?又或者是听说过他们的王,达瓦贡布?”
旺堆蹙起了眉头。他才刚回宫不久,与母后也才见过一次,并未听过过多的关于达瓦贡布的事情。但拉达克他是知道的,父王自小在督促他习武用功的时候就讲过无数次拉达克的故事。
父王说过,拉达克人狡猾至极,每一个都如豺狼虎豹一般凶残可恶。
二十几年前的战事里,他们会将古格王宫里的女子从山上扔下,就为了看古格妇孺衣裙上的披肩在空中飞舞,像飞翔的鸟一样,也为了听老少妇孺惊恐的尖叫,他们会在山脚下大声欢呼着好看,好看,再扔一个!
父王每次说到这个故事,都会气得发抖,眼里充满悲愤和力量。而那时候幼小的旺堆还以为父王和他一样,是在害怕。
不过这些事情都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如今听起顿珠提起,他不禁也打了个寒战,浑身有些不自在。“你提拉达克做什么?那不就是我们的敌人!”
旺堆有些恐惧慌张的样子被顿珠尽收眼底,他心里不禁嘲笑,看来这旺堆王子不仅脑子空空,胆量也是少得可怜。
“诶,王子此言差矣。中原有句话,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那么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事也早已经过去了。王子可不能像王那样活在过去,而应该和您母后,聪慧过人的央金王后多讨论讨论。”顿珠一抬手,向下人示意。
站在厅堂门口的家仆顿时明了主子的意思,出门似乎是去拿些什么东西了。
“王子可能未曾听说,三百年前,我们古格的王和拉达克的王可是亲兄弟啊。自然,和我们南下的普兰国国王也是亲兄弟,就是这三兄弟一直掌管着我们这一带阿里地区。”
顿珠说起这百年前的事情,倒也头头是道,丝毫不像他在世人面前那一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样子。
旺堆还有些紧张,也耐着性子继续听。
“王子年纪尚轻,可能对蒙古人的记忆颇少,也是自然。这一两百年,在我们这一片阿里地区可是有一个蒙古人的元帅府,那里面常驻着两名元帅还时常查一查我们藏人的户籍人口。想想也真是可笑至极,这中原甚至是漠北的帝国王朝竟把手伸地这么远。”顿珠摇摇头,不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过说来也神奇,那蒙古人似乎是与我们古格伟大的开国祖先有过什么约定,他们干涉过拉达克,也干涉过普兰的治理,却从未踏步过古格。”
顿珠忽然想起了有个神乎其神的传言,似乎是古格王室曾答应过某位蒙古公主要守护些什么,不过内心觉得那实在是传说罢了,不值一提。
“但就在五六年前吧,这元帅府里的蒙古人逃了!我是何人,作为古格的将军,自然是要日夜监视这外朝人在我们藏人土地上设立的官府的。当我得知这蒙古人不知去向之后,便知道这中原的天啊,大概是要变了。”顿珠故意拖长了尾音,显得得意洋洋老神在在。
旺堆有些听不下去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关他何事?
顿珠见旺堆有些没了耐心,便也继续开口道,“王子别急呀。若是这些事情您不知晓,又怎么会理解央金王后的一片苦心啊。”
说罢,顿珠的家仆也捧着一样东西来到了堂前。
“呈上来吧。”顿珠一挥手。
只见那家仆小心翼翼地走上跟前,在顿珠和旺堆面前站定,低下头把手上的托盘高高举起。
“这是?”旺堆对那织布下面掩盖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不由得问出口。
“王子您一看便知。”顿珠笑眯眯地站起了身,要为王子揭开织布。
织布打开,多吉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是那极其稀有的宝中之宝,右旋白海螺!镶金嵌银,螺身铺满了绿松石和红宝石,竟有成年男子手掌般大小,实在是令人惊奇!
旺堆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眼睛被这精美绝伦的法螺深深吸引!
佛经载,佛祖释伽牟尼说法时声震四方,有如海螺之音。又相传释迦牟尼佛在鹿野苑宣说“四圣谛”初***时,帝释天等选一右旋白色海螺献给佛祖,自此佛教法会之际,右旋海螺因象征着吉祥圆满,和平安谧而作为重要法器而称为法螺。
佛教当中的右旋海螺其实是一般人认为的左旋,真正的右旋海螺极其稀少,十分珍贵,往往成千上万的海螺里都找不到一个左旋的。法螺的左旋也象征着原始佛,阿达尔玛(普贤王如来)佛母在转动宇宙的**。
佛经载,不动明王(密教护法神)即是从原始佛母处护持法旨,而手拿著法螺普度众生。雪域民间更有传说法螺便是那不动明王的化身,是明王的遗身舍利。密宗行者有一些则更是见螺如见佛。
法螺本身便罕见至极,更何况是这样大有这样泛着珍珠光芒的白色法螺!
就是法王殿里,这样品相的法螺也只有一件,甚至都不如眼前这一件,供奉于正殿,置于青稞之上。法王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它,包括旺堆。
而如今,就在扎西旺堆面前,有着这样一颗华丽无比的珍稀法螺。令旺堆大开眼界,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海螺,赞不绝口。
顿珠见旺堆喜欢,忙开口说道,“旺堆王子,这,您看可还喜欢?”
旺堆已是似乎听不见他说话了的,满眼都是这件法螺,螺身优美,镶嵌精致,加上它自身的乳白色光芒,这一件海螺真的是旺堆见过最美的物件。他似乎沉醉于此,心里也有些更看不上法王殿了,如今这法王殿里最尊贵的宝贝,他有了一件一模一样,不,是更好的!
顿珠给旺堆身后的多吉使了个颜色,多吉点头。
多吉走上前去,轻轻扶住旺堆拿着法螺的手,“王子若是喜欢,我们问问顿珠将军是否能够忍痛割爱?”
旺堆这才反应过来顿珠方才也只是让自己看一看这法螺,还未说出这物件到底是个什么名堂。于是也微蹙了眉头,收起了惊叹的神情,将这法螺放了回去。
“这位小兄弟这么说可就生分了,”顿珠假意对多吉的话不满,看见旺堆还意犹未尽地盯着这海螺看,便又开口,“这法螺本来就是要送给旺堆王子的。”
旺堆差点没有激动地蹦起来,虽然身边人总对这位王子要求极高,可他也只是一个将将十七岁的少年,仅比丹泽大上一岁。可是扎西丹泽为人成熟稳重,所以众人看他,这位王后嫡出的长子,更是法王看中的佛法有缘人,便总是把标准定的很高。
“顿珠将军此话当真?”旺堆的嘴角已快要笑到天上去了。
“顿珠说话,何时有假!不过顿珠也只是借花献佛罢了。”顿珠抓住机会,要让旺堆知道这幕后的有心人。
“哦?顿珠将军何意?”旺堆听闻此话,有些不解,这古格上下,除了顿珠将军家底丰厚,难不成还有谁能有这通天的本领,不知从哪儿能得来这样一只绝品!
“这便还请旺堆王子坐下来,细细听来我刚才所说到的事情,”顿珠将这海螺轻轻地拿起放进旺堆的手里,挥了挥手让屋里的家仆全部都下去。
屋内只剩顿珠与旺堆主仆二人后,顿珠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蒙古人一走,这整个雪域便再没有其他族人的势力了。当然,听说蒙古人的朝廷是中原的元朝,几十年前便战乱不堪,早已无暇顾及阿里。而拉达克长期在蒙古人的高压下早已弹尽粮绝,他们那时迫不得已才要往古格这里来,其实为的,只不过就是一口吃食啊!”
顿珠谈起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事,竟显出对拉达克人的无尽哀怜,旺堆手里把玩着法螺,但眉头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那些说拉达克人残暴无良的传闻,都只是传闻罢了。”顿珠要说到正题了,他小心翼翼地铺垫着。
“当时不过是为了能让孩子吃上饭罢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误会,所以战争也是很惨烈,这我不能否认。我的阿爸,古格的大将军,也是拼死战斗的。”顿珠这来来回回的叙事让旺堆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不过这都过去了。都是误会,也都是往事。如今拉达克也富裕起来繁荣起来了,此等误会便不会再有。王子您看您这手里的惊世绝品,便是拉达克王达瓦贡布特意为您选的。”顿珠终于说到了重点。
旺堆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法螺摔了出去,好不容易镇定心神才紧紧拿好了这宝贝。
他身后的多吉低着头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大惊!央金王后知道顿珠能接触一些拉达克的达官显贵,甚至是重臣,却没有想到竟然直接与达瓦贡布相交!
这可远远超出了央金王后对顿珠的判断,他回宫之后必得第一时间向王后汇报。
而顿珠并未在意旺堆身后的多吉。他派人查过,多吉自幼入宫,从小便是旺堆的伴当,也并没有和王后宫里不寻常的走动,应该只是旺堆的人。所以他才放心留多吉也在这里听到这些话。
旺堆只是顾得尴尬,这法螺拿着也不是,不拿又舍不得。
“王子不用害怕。就如我刚才所说,这中原的天要变了,现在还没有派那劳什子元帅,但保不齐过几年,过十几年就会有将领士兵过来,又要来凌驾在我们藏人之上了。蒙古人不动古格,可不代表这如今的中原皇帝不动古格啊。”顿珠意味深长地分析给旺堆听。
“若是到那时候,拉达克又穷了,又闹饥荒,而古格也不再有如今的盛况,甚至普兰国也想不开了,我们阿里三方混战,那可再无太平之日了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顿珠不断暗示旺堆,既然他怕几十年前的拉达克人,那么就不要让拉达克人再次陷入疯狂!
“如今富庶起来的拉达克人善良美好,更是愿意给王子您搜罗这等天下美物。若是他们再次饥荒?若再次闹出了误会,那时候也许就是旺堆王子您和我要上战场了啊!”顿珠觉得旺堆有些愚笨,不如直接点明了说。
旺堆听到此话,脸色忽地煞白。手指都要抠进那法螺上的绿松石间的空隙里去了。
顿珠心满意足地看着旺堆这般模样,自知今晚这开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是夜,旺堆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顿珠将军府,又是如何回到王宫自己的殿里了。只记得顿珠说的这几番话,和手里那精妙绝伦的法螺。
脑子里似乎有着千万条思绪,又似乎一片空白。想得乏了,更是谁也没有喊,合衣躺床上睡着了。
多吉确认王子已经入睡,便点起了能让人睡得更沉一些的香,以防旺堆半夜惊醒起来唤他。他蹑手蹑脚地关上了寝殿的门,和宫里其他下人吩咐了两句,自己佯装回屋的路上,见四下无人,迅速地抄着近路身影一闪,进了一处岩洞。
原本这古格王宫里,通往山顶处王的居所的道路只有那一条隧道。
可是在多吉消失身影的岩洞里,竟还有一条密道,直直通往山顶上的王后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