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于尘土
白玛第二天便赶来了山隐,别松姨守了吐血晕厥的阿隐一天一夜后实在撑不住了,还好白玛过来接替了她。
景末当时走的匆忙,身上也有一些皮外伤,更是忧心阿隐。当时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场那惨烈的景象,只怕她看了要伤心欲绝。这样可怕的残杀,景末再也不想看见了。
他望着景秋堂哥一边扯着布条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心里暗暗想到无论景秋是担心自己还是有着其他的想法跟了过来,现在他也知道山隐的存在了。阿别和孛列台的蒙古服饰也是显而易见地彰显了他们的身份。
如今不能回藏夏。
若是回了,长老和村里人见他俩满身是伤,山隐的事情必然瞒不过去。
怎么办!还能怎么做!山隐去不得,藏夏回不得。
景末有些焦虑地站起身来,在他们暂时休息的这个山丘上来回踱步,他望向遥远的天际。
有了!去都城!找扎西丹泽!
“哥,我们暂时回不了村子了。前几日,生辰宴之前我,我收到了丹泽小王子的一封密信,信里面说,说让我赶紧去都城一趟,”景末说谎有些磕磕巴巴,但也硬着头皮说了下来,“不如你这就陪我过去吧。”
景秋把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好了,听到弟弟这蹩脚的借口,嘴角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他知道这堂弟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小尾巴的心思就从来没有不明显过。
不过此番跟着景末,主要也是为了保护他。他的朋友果然就是那一支蒙古人,发现蒙古人的下落算是意外收获,只是景秋也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告诉族人,又或者之后藏夏到底该怎么做。
所以也许,就从此地去都城,暂避一段时间的风头也未尝不可。
“好,听你的。”景秋并未抬头,应了景末一句。
景末站在风口里望着天际下的那片宏大的都城,熙熙攘攘。他隐隐预约地感觉到命运里新的一页即将翻开。
阿隐翻转醒来已是祭祖的三天之后了。
白玛正倚在窗口的桌子上打着盹儿,床头点上了助眠安神的香。日头悄悄地爬上了山,照射下来的光芒透过窗户纸撒在了屋内的地上,随着风时不时吹动窗户,地上的光斑亮点也就活泼地跳跃着。
这一切似乎都这么美好。
阿隐早就醒了。
她睁大了双眼躺在床上,静静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滴在她小巧的耳朵上,她也并未在意。
这山里只有两季,盛夏已过,这9月里,就要进入寒冬了。可这外面的温度,哪怕能让露珠成霜,滴水成冰,却也不及阿隐心中的寒冷。
她不愿醒来。
只要她清醒,她满眼都是那个阿爸阿妈倒在血泊中互相残杀的场面。那就像一片红色的梦魇,一直追着她要包裹她,让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忽然间,她想到,李景末呢?不是他说好会来的吗?是没有来,还是她晕厥之后才来发现来晚了?
为什么他没有来阻止孛列台?
她唯一看不透看不清的人,她在山隐之外最信任的人。他说好的会来的呀?
“咳咳,咳。”想到景末有可能没有来,他食言了!她心里一阵焦急,竟是又一次气血翻涌,忍不住吐了一口淤血出来。
这下把白玛惊醒了,他见阿隐竟醒了,连忙惊喜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要给她拿干净的帕子擦擦嘴。
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寻,看见床边折着一条精美干净的金丝帕子,也有些舍不得拿起来用,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白玛将金丝帕递给阿隐,阿隐见到那条帕子,是景末当时生死未卜时,还紧紧抓在手里要送给她的那条,心里触动,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抬手挥了挥,让白玛把金丝帕拿走,不要让她看见。
白玛见阿隐咳嗽加剧,连忙去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
他轻轻地扶阿隐起来,要递水给她润润嗓。阿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看来这两日也是辛苦他了。
“你真的是把我们都吓到了。”白玛见阿隐开始喝水,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刺儿盖叔叔来我们村里请大夫,我们才知道今年祭祖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阿隐的神情。
“我和阿爸那天祭祖夜里才到家,便听闻说今年山隐的祭祖中止了,你气血攻心晕倒在地,不省人事,族里的大夫,”他愣住了,怕触及阿隐的伤心处,连忙圆了回去,“刺儿盖请了个不丹有名的大夫去看你。我也担心,便一起跟着过来看看。”
阿隐点点头,对白玛微微一笑,“辛苦你了,真的谢谢你。”
“嗨,跟我客气什么。我到了之后,别松姨也快估计是又急又累,也快要晕倒过去,那大夫便正好给你们俩都施了针,这才好了。”白玛接过阿隐喝完了水的茶碗,抬起手问她要不要再喝。
阿隐轻轻点点头。
白玛便起身去桌子那里,嘴里也继续说着,“你这一睡竟又睡了两天,可把人吓坏了。我等会就去告诉别松姨。族里的人也很担心你。”
“木吉拉松呢?”阿隐皱起眉头,忽然想起木奶奶。
白玛手一抖,茶碗里的水差点泼了出来。他坐了过来,示意阿隐先喝水。见她把水喝完了,白玛才准备说。
“我来的时候,木奶奶就不在村子里了。后来我问了别松姨,才知道有族里人看见木奶奶独自一人出村上山了,上前去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也不回答,似乎是没听见一样,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道要去向神山天神请罪。”
白玛见阿隐垂下眼睛,并未有什么震动,“只是,只是那族里人看木奶奶,没有带任何干粮和衣物,所以以为是去去便回。可是到今天,也没有她要回来的消息。”
白玛说完也沉默了。
现在这个季节里,虽然日头正当午的时候偶尔还会汗流浃背,可是除去当午,都是极寒的气候。
白玛并未说出口,但阿隐是知道的。
木吉拉松此去,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窗户被风吹的吱吱呀呀响,地上的光影斑驳跳跃忙碌地不亦乐乎。
“那,那阿妈呢。”阿隐咬着唇,强忍住心头翻涌上来的悲愤,问出了这一句。
“族里人见你一直未醒,也不知道当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包括孛列台叔叔,不,孛列台,还有萨仁,现在还都停在村外的蒙古包里。”白玛小心翼翼地说着,他也知道这是阿隐醒来后,无法避免的话题。
但他私心里还是希望阿隐可以多一点,再多一点时间无忧无虑。
“我要去看她。”阿隐的声音已经有了压不住的哭腔,她掀开被子就要下来。只是,腿脚一个不稳,又跌坐在床上。
“大夫说你要静养,大悲大痛,伤及心神。”白玛有些心疼地抚着她。大悲大痛,大夫嘴里的这四个字似乎轻飘飘便说了出来,可是阿隐这瘦弱的身体,是否能够承受地起这父母双亡,且是因为亲生父亲的贪欲而导致的反目成仇?
这太沉重了。
白玛这几日一直在自责当时为何要告诉阿别姨,也许不告诉她,她便不会知道此事,就不会要在山路上与孛列台狭路相逢了不是吗?
“都怪我,我不该告诉阿别姨,我不该错过祭祖那日,我,我,”白玛恨地要捶打自己,阿隐连忙抓住了白玛的手。
“怎么会是你的错,”阿隐把白玛的手放下,不希望他伤害自己。
“千错万错,”阿隐的眼睛望着身上的被子出了神,“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
我不该有这灵瞳,我不该苏醒这血脉,我不该是阿妈的孩子,我不该错信了他人,错信木吉拉松,错信李景末。
是啊。这全天底下灵瞳所看不透的人,为何我会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他?因为感觉?因为我用心去做的判断?
而我呢,一旦灵瞳所看不透,我便也会像阿妈一样,看错人,做错事?
可笑至极!
我如此怨恨这双眼睛,这副灵瞳。却发现没有了它,自己果然像瞎子一样看不清所有事情!
不得不依赖这双眼睛的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它所招惹来的是非?
那我也真的是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像一个废物一样。
若是厌恶,那便不要这双眼睛也罢,可是离开了这双眼睛做出的判断,真的就全是错的吗?
李景末,我真的信错了?
可是除开李景末的来与未来,孛列台的贪,木吉拉松的痴,阿别的惧也都是因我而起。
所以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阿隐手里的被子一角已经被她揉地要裂了,而她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是忘记了时光。
白玛捧着茶碗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既然起不了身,也不能耽误阿妈下葬。”阿隐吐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了一句。“白玛,麻烦你和族人去说,萨仁咎由自取,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去。”
“阿妈阿别藏于神山脚下,能够日夜仰望日月星辰,可以遥望漠北草原的地方。”阿隐说起阿别,声音变得温柔起来,眼神里也泛起了痛意。
“孛,孛列台呢?”白玛点点头,等了许久也不见阿隐说她阿爸的安排,不由得问出了声。
“孛列台,杀死监国公主的孙女,”阿隐眼神一沉,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罪不可赦。抬出去,扔在神山西边最贫瘠的山坳里,与阿妈相隔神山,永世不再见。”
白玛心里一颤,他这才明白过来当日大概发生了一些什么。
当时赶过来,别松姨不知道,木吉拉松也已经神志涣散说不出什么,他也只能凭空猜测。可如今,事情的真相从阿隐的口里说出,他不由得还是颤了一颤。
“与萨仁一样随便扔在山谷,任由动物叼了去吗?”白玛小心翼翼地问着。
听到此话,阿隐似乎有些疲了,她握紧的拳头松了松,也似乎叹了一口气,有些倦意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孛列台还是要葬于土地,”阿隐皱起眉头,隐约觉得有些头痛,她回想起祭祖前几日阿妈总会念与她说,希望她能够原谅阿爸,阿爸一定是鬼迷心窍或是一时脑热才做出这样的丑事,这不是她阿爸本来的样子。
也许比起要与阿隐单独相守一生的约定,阿妈可能更想要知道地是她毕生最爱的孛列台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阿妈可能更想要知道她有没有看错人。
阿隐又想起阿爸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孛列台睁着眼睛看向阿别,沾满了血的手指也仿佛要轻轻地去抚摸妻子的脸庞。
阿隐觉得闹心极了。
她不明白。如果爱,为何阿妈的胸口有孛列台的大刀刺入的伤口?如果不爱,这彻头彻尾地就是一场几十年的阴谋,那为何又要让阿妈的小刀刺进他自己的心房,还要这样看着阿别?
人心竟然如此难懂。
人心竟然如此复杂。
阿隐身负灵瞳,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还是要葬于土地,但他和阿妈,从今往后,不用再相见了。”
阿隐倦了。白玛给她盖好被子,便起身出门去安排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