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今夜的天生寺灯火通明，僧人们手提纸灯静默地在走廊中巡逻，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快速掠过的人影。

猫类动物天生掌握的夜袭诀窍同样也适用在虚墨身上。

虽然小僧口诉了盘罗的屋舍，但她还是找错了两次，一次是伙房，那边熬粥的僧人正在偷偷睡觉。

还有一次是在书房，那边的僧人则在烛火下细腻专注地抄写经文。

第三次，她总算找到了一个‘有黄石佛像’的屋子，从这高级规格与大布局来看，显然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

那定然就是盘罗屋舍了。

屋内装饰琳琅满目，展柜中满是佛珠玉器舍利子。

那棉色大床上正躺着一人，虚墨静悄悄地走在梁上，却因体重的缘故而把梁木踩出了一声锐响。

【不！这肯定和我体重没关系】她缩回腿【寺庙年久，此处欠缺修缮。】

床上的人慵懒地踢开被子，手在空荡荡地乱摸，说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

虚墨这才困惑地发现床上的人不是盘罗，而是盘罗身边的亲信僧人，那个叫不上名的小白脸。

这家伙一丝不挂，体肤出奇地柔嫩。

那盘罗在哪儿？

其中缘由虚墨也没空思索，因为她已看到黄石佛雕旁正挂着她的初雪，初雪附近也有熟悉的卷轴式行囊。

确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进屋后，她顺着柱子爬下来，简洁迅速地将装备拿回。

行囊中的物件一个没少，那熟悉的分量令人心安，现在就算有人发现她这也无所谓了，她有信心对付得了任何麻烦。

眼前这黄石佛雕也看得清楚，上面的佛简直和盘罗一样胖，佛像表情开怀大笑，胯下坐着一满是疙瘩的巨型蟾蜍。

也没什么好细看的，如果可以的话，尽量还是别在这时候引起注意为妙，她决定离开。

然而，当虚墨正要再次隐于黑暗之时，那边床上却传来巨大的动静，简直就像地震一样。

虚墨诧异地看去，眼前一幕令人膛目结舌。

那白面僧人紧闭双眼，捂着臀部，在床上扭动，不断发出奇怪的呻吟——

——2——

次日清晨，初晓之际，石佛山众多信徒——共约两千，聚集在了天生寺佛头顶峰。

僧人们早早备好斋饭、茶点恭迎客人，佛祖大祭会持续整个白天。

天生寺熏香弥漫，经文祷读声不断，以来渲染氛围，让信众们沐浴佛法。

按计划来说，早晨，信众们于佛顶集合，在方丈的带领下共同于向佛祖祷拜，以求接下来一年的风调雨顺。

而后一整个下午都不会有空闲，有大量教派活动需要多人参与，到时候没来得及参与清晨祷拜的信徒也会不断前来，预计至少会有一万人在现场。

这是一年一度的天生寺大型活动，随着年代过去，已然变成了石佛山重要节日。

细心的信众不难发现这一次盘罗方丈的情绪没有往年那么安然愉悦，他表面平和，但眼神和嘴角还是出卖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

虚墨戴着面罩披上兜帽，从早晨就一直隐蔽在人群中，她特地避开方丈及其亲近僧人的目光，所以一直都没被发现。

有个计划她酝酿了一整个晚上，也利用已知条件做足了充沛准备——在清晨，当着众人的面，她要突然出现向盘罗发出挑战，这件事看上去粗鄙，起先会有出丑的味道，但盘罗为了自保必然会给与回击，只要他施展法术，那么人群中必然会出现质疑的声音，这样虚墨就可以借机发挥，把真相说出来。

有多少人相信是另外一回事，只要对王家被屠的原因有不同争论就够了，让所有群众彻底明白真相绝不可能。

亦或者，盘罗坚决不用法术，那事情就更加简单——她快速杀死盘罗而后溜之大吉，石佛山这破地方她早就不想待，回头找易修师傅，只要跟他说明情况便可。

这些武国遗民早晚会随着历史消散，她本质要做的就是要替王旭一家复仇，让他们安心九泉，名声这种东西——虽然虚墨挺在乎，但从业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实在难以改变，妖族自古就被贴上邪恶标签，伏灵师也令人将信将疑。

懂她的人自然懂，不懂的，解释起来也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也没必要非得跟这些不明事实的群众争论。

这计划简单粗暴，且总感觉有什么漏洞，无奈于时间来不及让她多想，只能寄希望于临时发挥了。

怀着忐忑心态，她随着信众共同走过天生寺正殿，往佛顶走去。

方丈正站在佛顶祭坛的正中央，远处地平线上的亮红光痕正缓慢地将大地点亮，众多小丘的影子在这一刻被拉得细长。

无风，云不动。盘罗和往常一样手持禅杖，虚墨悄悄把目光凝聚于他右手念珠，缓皱眉宇，目色深思。

方丈身边站着群年轻僧人，其中也包括那位小白脸。

强壮的武僧没有出场，这是好事，能省不少麻烦。

在方丈机械地讲述完一大堆虚墨不想听的佛论言语后，盘罗身后的红日也随着时间缓慢上升，造成一种是他把太阳召唤出来的假象。

不得不说，这的确显得足够神圣，虚墨发现身边竟然还有信众落泪，实在夸张。

当阳光彻底沐浴大地，盘罗正准备指挥信众共同吟颂经文时，虚墨轻缓地挤开人群，从幕后，走到台前。

时机已到。

她阴沉着脸，扶正面罩，手放在腰间刀柄处。

众僧和信众皆为困惑，好奇地看着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但盘罗清楚地很，他在第一眼就捕捉到了虚墨眼神中怒火和一丝对即将要发生之事所产生的期待。

在虚墨设想里，盘罗肯定会表示出惶恐，而后命令众武僧将其拿下——接着她便可趁着武僧没来把盘罗杀了。

然而事实完全相反。

方丈保持沉默，并且上抿着嘴，眯起眼，以观察者的姿态与虚墨对视，对于来者的身份和动机他再熟悉不过，仿佛这一切也是他的计划之内，哪怕连一点点的惊讶都没有。

虚墨轻歪脑袋，眨了下眼，双眼变为无情的橙色虎瞳，她靠前一步，盘罗身边的僧人吓得连忙后撤。

这让虚墨身后的信众也感觉不对劲，不安和躁动的情绪缓慢地在人群中传染。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那就放手来吧，但请答应我，在我死后，不要伤及无辜。”盘罗轻轻开口，他手一松，禅杖落地，而后他敞开双臂，坦然地抬头，闭上双眼，沐浴在阳光之下，高声叹道“老衲愧对于石佛山父老乡亲，让此妖女逃出，佛祖在上，老衲愿甘受惩罚——来吧！”他高喊“妖女！冲我来吧！做你想做的事。”

他唱的这一出彻底在预料之外。

一时间里，虚墨难以揣测出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这很不妙，从侧面也有点在暗示，她智力被盘罗压着。

但这不会影响虚墨的初心，她猛地拔出初雪，顿时引发身后一阵躁乱，也另众多妇女尖叫不断。

但她没有立刻去伤害盘罗，而是抬起刀，指着他，冰冷地绕着他走圈。

表面，主动权在她手里。

实际上，她心里慌成一团。

整个氛围变得尤为凝重，四周安静地只能听到风声。

虚墨谨慎地保持沉默，她盯着盘罗手腕上的念珠，一脚把地上的禅杖踢离。

紧接着，她悄然将腰间的那瓶药握在手中，一指弹开瓶塞，里面灌的是蛇酒。

她猛地一挥，出其不意地将蛇酒洒在盘罗脸上，紧闭双目的盘罗一阵茫然，顿时蜷着背捂紧嘴就开始咳嗽，虚墨趁机收刀，她临时有了一个试探性想法——将其手中念珠卸下。

盘罗绝对没想到这点，虚墨迅速得手，躲避不测般远离。

“你——”盘罗忍着痛苦抬手要去抢夺“你干什么——还给我——快——快还给我！”

虚墨第一次从他眼神中看出了惊恐，这让她内心燃出一股兴奋，看来选择做对了。

念珠有着秘密。

但接下来，虚墨就有了强烈惊异。

盘罗的脸开始发出一种‘病变’，他的肌肤缓慢的起了疙瘩，整个身子都变得浮肿，仿佛是在水底泡久的尸体。

众人注意力顷刻间全转意在盘罗身上。

其身边的小僧更是难以置信地不断继续后退，仅贴着佛顶的防护栏杆。

就连虚墨也茫然地盯着，这有些…超出认知。

异变的盘罗双眼暴凸成亮黑色，瞳孔为竖着的一根黄线，鼻梁塌缩鼻孔变大，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徒劳地继续伸手，声音也变得粘稠、浑厚“快——把它——还给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样子实在太丑，虚墨把念珠放在臀后行囊中，掀开兜帽，再抬起初雪。

虽然她暂不清楚盘罗究为何物，但明白此刻该怎么说“看看，到底谁是怪物！你们看看！这就是你们方丈——他每两年就要吃掉一个活人，也就是所谓的‘吉祥童子‘，也是他，杀了紫云林林主一家——”她停住了嘴，因为盘罗的异变已经完成。

方丈粗壮的脖子和脑袋连为一体，指甲消失五指变长，并且还有了蹼！

这分明就是一只人形黄蛤蟆！让虚墨沉默的是在于——通过妖化后气息感知，她意识到这家伙竟然也是一个妖。

蛤蟆妖。

所有信众无一例外尖叫着逃离，方丈身边的僧侣跑的更快，那小白脸瞬间脸色铁青上吐下泻，一个踉跄摇摆不定，惨嚎着从佛顶上摔了下去。

紫云林的那些事瞬间变得不重要，无人在乎。

底层的其他僧人循着动静上来观望，在看见虚墨抬着刀面对这只巨丑无比，衣着袈裟的蛤蟆怪后，纷纷大惊失色。

天生寺在顷刻间，陷入一片混乱。

没过多少时间，佛像、法器倾倒落碎的声音不断从下面传来。

方丈是蛤蟆怪的事情冲击了太多人的认知，有些内心脆弱的家伙直接步入疯狂。

而虚墨则继续保持着沉默，只不过此时情绪复杂太多，盘罗气鼓鼓地看着她，眼神中是滔天怒意，他灵巧地将金属禅杖举起来。

“三十年修行，毁于一旦。”那禅杖在他手中，仿佛是个长枪。

盘罗已从咳嗽中恢复过来，他这妖化样子实在不堪入目，其鳃旁的几个疙瘩简直就是肿块，随着他说话而不断上下鼓动，似随时都有可能爆裂流浆。

那声调含着蛤蟆特有的粘滑尖锐“看看，虚墨，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我现在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他人眼中的怪物。”他凶悍地走去，虚墨警惕地与他战术兜圈“我们是妖，不披着皮根本没法在这世上生存，不同的是，你只需要面具，而我则需要更多的东西。”

这很让人意想不到，但她很快就适应，毕竟从业多年，伏灵师见过更不可思议的“你杀光了王家人，还嫁祸给我，你必须为此偿命。”她不为所动地说“即便你也是妖。”

同时她脑子里埋下一个疑惑——为什么盘罗可以完全掩盖妖相？那个念珠到底有什么用？涉及于此的知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说的那些牺牲何足挂齿，飞蛾扑火鲤鱼上钩，每天都有生命死去，众生平等，人命而已，不比蝼蚁高级到哪去，我说过，我有更高的目标和理想，而你——你却狂妄地以为自己能追寻正义？哈哈，你酿的恶果只会让更多无辜的生命走向陌路，现在一切全完了”接下来他猛然咆哮“是我把这地方从地狱中拉了回来，而你，你因为自己的狭隘见识，极其自私地毁了这一切！”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她揭下面具，虎纹缠身，挥动初雪，直接向着蛤蟆大妖冲去。

“愚昧。”盘罗以长辈姿态讽刺一句，他旋着身子挥舞禅杖，甩着重风直接呼向虚墨。

刀刃与禅杖之间的碰撞激出一抹让虚墨不得不后退的火花。

盘罗猛一蹬腿，跳得极高，天生寺下众人惊恐地看着这只大蛤蟆在石佛头顶‘飞’了起来。

他从高空落下，紧握禅杖砸向虚墨，这一招虚墨不会再吃，她翻滚躲避，施展屏障法印，虽然屏障瞬间被金光撞碎，但也阻止了她被冲击击倒。

“算了——反正带着这帮榆木脑袋在山里苟活的日子我也过惯了，是时候换其他庙堂好好营生，杀了你不是难事，但重找下家可有得忙活了。”这只大蛤蟆鼓着腮跳跃翻滚，以背落地砸向虚墨，落空之后懊恼起身，旋挥禅杖甩向目标，虚墨利用佛顶那根尖锐圆柱兜圈躲闪，几番让其不得命中。

他短暂酝酿吐出舌头，湿滑巨舌如鞭般撞向她，差点砸中，那石柱因此被砸出一道裂痕。

虚墨借其再次酝酿吐舌时侧冲绕行，迅速绘制法印，动作好似从半空抓起一团火花，她对着盘罗张手，这只蛤蟆的胯下顿然炸出一簇烈焰，这就影响了他同时吐出的巨舌精准度。

借着他吐舌再度落空，虚墨拔刀如影般冲向盘罗，在其腰部割出一道血痕，顿时白肉外翻。

盘罗吃痛地又是暴跃，几番落地都带来阵阵颤动。

“够了，这场闹剧已无再下去的必要，该让你真正地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了。”大蛤蟆再次跃起，哗啦啦——嘴中连吐三口浊绿酸液，酸液落地发出尖锐的刺耳腐蚀声，阵阵白烟飘渺。

虚墨险些被命中，这三口酸液极大限制了她在佛顶平台上的移动范围。

“你可以混迹于人群，当个受宠的猫，但我不行，如果想不明白，那就在九泉之下好好反思一下。”盘罗低沉地叹了口气，露出一幅杀虚墨是纯粹出于无奈的样子“没了我，石佛山很快就会和外面一样化作苦海，很快大多数人都会丧命，杀了你，也算是给佛祖赔罪了。”

说罢，他再挥禅杖而战，锤、刺、扫、劈，招招连贯迅捷，虚墨竭尽全力也只能保证躲避，根本无暇反击，直至抓住盘罗体力恢复的间隙，才拄着刀倒插过去。

不料这招是盘罗预想好的，他探出爪子直接把虚墨抓住，而后猛地将其摔在地上。

一股震击内脏的力道让她痛得咳出血气，盘罗失望地摇了摇头，拄着禅杖往她脑袋上就砸.

求生本能让虚墨忍着剧痛蜷身躲避，正对她面的是盘罗那两只丑肥的蛤蟆腿，她猛地举握初雪，凭着一丝解剖过青蛙的记忆，快准狠地割开其腿部肌腱。

顿时，盘罗右腿就失灵般软了下去，虚墨借机顺着他的背爬到这蛤蟆头部，精准地一刀插在他肩锁骨中，刀刃深入其体，盘罗痛的大叫，令寺下众人听后为之发毛。

来不及再把初雪取出，盘罗巨大的挣扎动作就把虚墨甩下。

方才的震击所产生的剧痛仍旧在她体内发作，她再咳血气，半跪着。

盘罗一手持杖，一手试图把插入肩骨的初雪拔出来，但由于过于刀刃过深，他一旦拉动便疼痛难忍。

虚墨艰难地维持意识，每次在这种时候她都很难再绘制出法印。

然而这次不一样，她成功了——气波冲击下盘罗禅杖脱手，顶着大肚倒在地上。

“哼——雕虫小技”蛤蟆妖咬着牙正要站起，这种法印把戏对于他而言的确是小手段。

紧急下，虚墨将身边最后一瓶蛇酒直接丢入盘罗那满是肥肉的嘴里。

盘罗咳嗽几番，酒瓶被挤碎，他一愣，顿时瞳孔半翻白，急促挣扎要把酒液吐出，但由于姿态为躺着，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及其艰难。

虚墨举起禅杖——分量比想象中的要轻，禅杖底部是个尖头，她踩着蛤蟆大肚，对着盘罗胸部直接捅去——

搅动骨肉的声响传来，盘罗嘴中的酒液和粘稠口水开始发红，他四肢借力挣扎着要起身，虚墨闭眼，凝聚法力在禅柄上，驱使其继续深入下压——

一声岩石碎裂的动静传来，禅杖把盘罗死死地钉在了地上，虚墨咳出一大口血，凌乱地趴在地上，她几次都想双手撑地起身，但却已无这点体力。

盘罗嘴里冒着血泡，他试了好几下终于双手握住了禅杖，却无论怎么试力都没把将其拔出来。

“咳咳咳。”他松手，平静地躺在地上“真是可笑，竟然被你这种货色打败…咳咳咳…若非三十年来不怎习武，手法生疏，你早死在我手里几百回了。”

虚墨看着他，平静下来后，身体灼痛让她不想说一个字，对这种将死者也没什么好讲的。

“虚墨…你酿了太多恶果…佛祖…定不…轻饶你…”盘罗背后地面上的鲜红正在不断扩增，他身上的肿块疙瘩也逐渐干瘪、褪色“我所作一切都是苍生…等着瞧吧…没了我…他们…咳咳咳…他们…”

他瞳孔瞪大，失去光泽，再也没有说话…

——2——

傍晚，群鹤从天际线飞过，好奇地打量着佛头顶部躺着的两个妖怪，它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天生寺乱作一团，部分地方还燃起了火灾。

不过有趣的是，那只蛤蟆妖的鲜血从石佛头顶下淌，在佛像眼下形成两道似泪的血痕，就像佛哭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