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虚墨,我不喜欢拐弯抹角,告诉我实情——你是否与自己的心灵做过斗争?那是根植于你内心的存在,是与你共生融为一体的思维、记忆、恐惧和欲望,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克服它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即使对于掌握非凡的我们来说也是难上加难,我承认,大多时候我都任它摆布,我曾想打败,后来失败。”
“所以,你现在也承认自己掌握非凡了?”
她笑了“我何时否认?但这不代表我喜欢人类世界给与的身份命名,那个字没得到过我的同意。”
虚墨将深度警惕藏了起来“你刚才说的‘它’究竟是什么?”
“潜藏于心中的恶魔。”
她与伏灵师走在瀑布池畔,灵竹赞叹此处的优美,而虚墨认为,她看重的是阻隔对话传播的水声。
——1——
我知道刚认识不久就长篇大论未免唐突,但请认真听下去,你会明白缘由。
第一个故事来源于我被高傲所吞噬的童年。
时间已不重要,关于我出生时的天空异像也多有篡改成分。
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出生伴随着村民们恶毒的流言蜚语,因为我没有父亲,也就是俗称的野种,作为妖,你应该感同身受。
“对于自诩文明世界的人而言,每个深林部落的人都是野种。”
童年的悲惨不必过多阐述,作为没有耕地的母女,艰苦度日这个词都显得轻薄,用‘苟且偷生’更为合适。
我受尽了村民的白眼和欺辱,最初,我曾咬牙立誓,总有一天要像那些欺负我的人复仇。
但,也在冬日饥饿交的昏迷之下,接受过村民一顿热饭、一包木炭,这就是人性复杂的地方,残酷与温柔并存,或许他们只是为了满足内心的至高道德,证明自己拥有良心,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这影响了我魔力觉醒后的行为走向。
那是七岁的夏日,我发现自己拥有远程操控物体的能力,起先是令石子颤动飘起,而后是小石头、大石头,这令我感受复杂,为之迷茫。
随着力量的逐步觉醒,我发现自己掌握的越发细腻,同时也让那些了解情况的村民深觉畏惧,虚墨你很清楚,人们害怕不理解之事。
早期,人们开始疏远我,并给我和母亲冠以了恶魔称号,久而久之,我们决定背井离乡,前往一个新的地方。
然而在离开村子的前一天发生了意外,桥边玩闹的孩童不慎落水,我们那儿的水流相当湍急,船舶难以横渡,以经验判断,孩童必死无疑。也许这就是大人要编造水鬼故事恐吓小孩的原因。
“水鬼真实存在——无意打断,请继续。”
好在当时我没有多想立刻用能力将孩童救了出来,这一幕被围观的村民目睹,事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是后悔的,因为我认为村民会把孩童的落水归咎于我。
然事实相反,他们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掌声、欢呼扑面而来,那孩子的家人更是泣不成声,抱着失神落魄的孩童在我面前跪下,感激涕零。
当时,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我看着自己的双手,意识到能力无关善恶,如何使用它才是正确的走向。
自那以后,我受到了村民们的爱戴,这种情绪也激励着我继续用能力为村民做好事,修桥铺路操控石木,搬运牲畜,我无所不能。
你知道吗,我喜欢人性中的见利行事,这样只要你有用,他人对你的态度就会转变,否则出生会成为卑贱的烙印。
因为能力和口碑,我和母亲逐渐过上了舒服的日子,也有了自己的农田,最阔气的时候还雇佣佃农,这在过去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帮助过的人也越来越多,名声也随之壮大,有人还说我是神明转世——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但那段时光我一点也不想回去,因为那时的我愚钝且未受开化,以为趋利避害、崇善抑恶就是人间本质。
我帮人成瘾绝非对善念的信仰,而是服从内心被人崇拜的欲望,那让我真切感受到高人一等,当然,最终这个欲望也吞噬了我——
但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2——
瀑布不大,在灵竹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另一处地方——坟场。
这是个风水宝地,偏僻、幽静、秀美,稀疏鼓起的坟包周围长满野花青草,践踏翻到的灌木则暗示不久前有动物出没。
虚墨解读前来此处的含义,很快放弃了不寒而栗的猜想。
她对灵竹一无所知,只能感知到她那艳丽且知性形象下的锐利、冰冷乃至绝情。
从刚才的对话中,虚墨能判断出她是高度理性的,这种人很安全,同样也很危险。
另外,古文泉没说谎,她胸相当鼓挺,这让虚墨为之羞愧。
虚墨打破寂静“葬的都是些什么人?”
“无关之人,但我喜欢来这里,因为能提醒我生与死的界限。”
“也许其他伏灵师饱读诗书,但我没那爱好与条件,所以——您能说得通俗点吗?”
“你怎么看待死亡?自己的死亡,和他人的死亡。”
“谁都知道终有一死,也没人能预料到意外何时到来,所以,我不会多费脑子去思考自己的死亡,时机已到只能坦然接受。至于他人的死亡”她起了犯难“你有什么见解。”
灵竹看向别处“下一个故事关乎生死,那是永恒的话题,可惜代价——未免昂贵”
——3——
我们这里位于承天江畔,时有水灾,近十年来更是高涨。
在我二十岁那年,母亲得了重病,我亲自在家照顾,对村民的求助置若罔闻,起先村民们还算理解,但随着水灾的爆发,良田淹没,他们便对我有了埋怨。
他们认为,洪水之时,水坝的破裂缘由于我没有在场利用能力帮助,斗米养恩担米养仇的典故虽早有耳闻,但实在没想到会上演地如此迅速。
村民们的不满和怪责令我深感气愤,在第二三次洪水来临时,我仍旧选择袖手旁观。
其实现在想来我当时也完全没必要这样,前一个故事埋下的高傲之种已在我当时的心中生根发芽,没人可以摆布我,可以威胁我,他们只应该祈求我的恩典,而非以命令要求的态度。
于是本可以逆转的事态彻底恶化,在半数家庭无法生存之后,人们之间传来了一个新的谣言——洪水的高涨来源于对逆天者的降罚。
“从客观角度来说,缘由在于天体运动变化导致气温上升,阿兰德黛雪峰融化从而水位上升,这在历史上有周期预示。”
不是每个人都饱读诗书,伏灵师。
总之谣言扩散速度远超瘟疫,很快就有一大堆人对此坚信不疑。
“情理之中。”
他们包围了我的房屋,抢光了家中余粮,用最恶毒地话语诅咒我们母女,本想隐忍的我在母亲因此郁郁而终后突破了内心最后一道理性的防线。
我大开杀戒。
掌握非凡之力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们被我所奴役、屈服后的快感,我可以轻松主宰别人的生命,决定他人的命运。
这也是会上瘾的,因为你仿佛就是真正的神明,不需要任何预谋,单纯地临时起意即可更改生死。
很快,半数村民都在我的威压之下丧命,我曾以为这就是心中觉醒的恶魔,但后来才知道,远有比这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存在——那天有位伏灵师登门拜访,不出我所料,是有人花了大钱请他。
然而,他在得知我的情况后表达出了感同身受,对那些村民口诛笔伐,我们短暂地成为了朋友。
我知道,他忌惮于我的力量,同时也渴望加以利用。
正巧我迷恋被服侍的感觉,于是尊崇了内心欲望——我和他达成共识,一起利用非凡之力搜刮财产,数个村落因此丧命,无数金银拿到手软,在血泊之下,我似乎明白了整个世界潜藏的真理——力量代表金权。
虚墨,不必感到寒意,那是过去的我,我们都要坦然面对自己的曾经,因为那都是灵魂的一部分。
在麻木厮杀之后,我感受到了彻夜的无聊,仇恨、怒意、骄傲、欣喜都烟消云散,索然无味,在意识到我没有了激情之后,那位驱魔师找到了机遇,带走了我大数钱财,并捏造实情告诉官府————有个恶魔深居于此。
我到现在都不恨他,相反,赞赏于他的机智,他怂恿我持久杀戮,借我之手收敛财富,最后又巧妙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给与批判,赢得舆论,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大赢家。
“所以这些墓里埋的都是被你所杀之人吗?”
被我所杀之人,没有坟墓。
我继续说后来的事——官府派来的士兵包围了我,但我并没有杀死他们,因为我能预料到他们因此而死的全过程,这毫无新意,过于无聊。
我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沉默地伸出手戴上枷锁,被他们押着前去审判,我很想知道按正常流程,我会得到怎样的下场。
“绞刑或者斩首。”
那我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官员在看到我之后情绪复杂,他给每个手下都扇了一耳刮子,说他们无能,捉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来充数欺瞒。
但出于政场的古怪缘由,又不能把我放了,我被关在了牢里。
至今我都感谢那段时光,让我深思熟虑,明白了很多道理。
你们把我这种人称作为‘魔’其实是正确的,倘若强大的非凡之力给与心无神性的人,那他就必然会成为魔,他心中的惰性和欲望会驱使这种力量往罪恶的方向发展,即使是善意的协助也不稳定,因为终究也是为了满足虚荣与骄傲。
于是,我内心有了从未有过的渴求,我想作为一个人,真真切切地活一次。
感受人间的无常、困苦、甜蜜以及平静中的乐趣,这也就是你现在能看到我在这儿的原因。
“让我猜猜,你杀人杀累了,于是逃到这里过上了田园生活,想要显得过去那些因你而死的人是有价值的,对吧?”
虚墨,我对你有了新的看法。
你是对所有人都用这股嘲讽的口吻,还是针对于我呢?
你不喜欢我的故事,因为它血腥、残酷。
但你也必然屈服于内心的恶魔,不是吗?
不得不说,你很勇敢,我能猜出,你经常面对死亡的威胁,所以变得无所畏惧。
“所以你现在是在威胁我?让我——对你——客气点?”
误会了,我早已不再杀人。
“罪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好人则要历经苦难才能修成正果。”
我绝非神佛,也不想变成那种虚构的东西,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回宁静,尝试触摸真理。
我一手建立了此地的一切,将山中散落的村民保护并组织起来,欲求搭建一个理想之地,他们尊重我信任我理解我认同我,而不是忌惮惧怕我,在背地里谋求着利用我,这在你看来不算什么,但其实相当重要。
为了维护祥和,规则在所难免,加入我们的人不可退出,我不想让理想之外的他人知道这里,古文泉是我犯的一个错误,你看,他就带了一大帮外人过来。
“杀人就是杀人,为了寻欢作乐而手起刀落,不论何等的弥补都无济于事,而且你自己也知道,非凡之力的控制相当有限,我们每个人终究会被情绪吞噬,总会有事情让人发毛。并且我看不出你的理想何在,软禁规则代表了这里没有自由可言。”
你自以为思想有深度,实际上只是对客观世界妄加推论。
“看来你没有真正明白生死界限,你的骄傲会导致更多生灵丧命,我敢肯定。”
辩论就至此为止,否则永无止境。
邀你于此,是在于让你帮我一个忙,尽管你现在对我情绪中饱含鄙视,但我依旧希望你帮我一下。
“你的力量超过我,你都解决不了的事,更别说我了。”
旁观者清,有的东西只有其他非凡者才能解决——我要你帮我消灭心魔。
“你说什么?”
我的心魔。
——4——
虚墨细腻思索后脱口而出“没有那种东西,如果你的意思是心理疗法,依靠聊天来治愈什么内心的魔鬼那种的话,我不光做不到,还会适得其反。”
“是用你的剑,你的法术去杀死那个怪物。”
“你要么是在隐喻,要么是在胡说。”
“看来我高估了伏灵师的见识,煞阵可以透入心中世界——”
“煞阵?那没有任何理论依据,传说是可有选择地消除开阵者的某个情绪,但实用性几乎为零。”
这个词条她在《混沌法理》中有印象,但因为被师傅标注过‘无用’,从而没有细读。
那本书比砖头还厚,不筛选一部分知识点,虚墨感觉这辈子都看不完。
“那你可以为伏灵师们留下精彩案例,经过多年的训练,我已能熟练地打通前往我内心的世界,只是我的力量永远无法对抗自己,而你可以。”
“这没有生命危险,在我的心境中你无法被杀死,而且我给的酬劳不低,我需要消灭的情绪便是愤怒,这也是为了让更多人不被我的力量波及。”
虚墨丝毫没被酬劳打动“你选择当隐士不就好了。煞阵这种东西我没触碰过,也不了解,它的副作用尚且不明。而且就算消除愤怒,你还是会因其他情绪杀人。去当隐士吧,别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了。你的故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灵竹很不满“我尝试过,但做不到,脱离人群我难以生存,我会疯掉。”
虚墨沉思片刻“向我展示一下你的能力?”
话音刚落,周围的草屑土灰飘了起来组合成了一位英姿飒爽的侠士,侠士手持竹笛,吹起了极为动听的曲目。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而且夸张的是,灵竹完全没有任何施法的动作,连眼神都没看向那魔法造物,纯靠思维进行的操控。
这种演示背后潜藏的巨大魔力让虚墨捏了把汗,她庆幸眼前这位在哲学思考上没有剑走偏锋,否则整个国家都有可能因此覆灭。
笛音奏闭,侠士消散“你还想听,我可以操控一整个乐队。”
“亦或者一个军队。”
“如果你是指杀戮的话,那效率实在太低。”这时,附近的一棵树猛然断裂成多个碎段“人体比树木更为脆弱。”
这种威慑压地她不敢呼吸,她惊叹于自己刚才何来的勇气讽刺灵竹?
“如果你以死威胁,那我只能帮你去弄我不了解的煞阵,因为别无选择。”她没法把恐惧藏起来“如果但凡愿意让我自己做主,那我还是离开这里。对不起,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而且我也会警告附近的人不要靠近此处,这应该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法。”
灵竹难过地别过头去,又理解地看向她“请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你的害怕令人心碎。我尊重你的选择——那好吧,虚墨,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和你的那些同伴告个别吧,我期待你能够回心转意。”
虚墨不想跟那些家伙告别,但她也没法不把灵竹此刻的话当作命令。
“好的。”她神色闪烁“我会的。”